落霞山與小落霞山不一樣。
這是一大片起起伏伏山頭層疊的山脈。
它從西北向東南,綿延百十里,跨越了三縣,將邵州府從中斬斷成南北兩部分。
落霞山的主峰在山脈中段,位於山陽縣外七八十里處,離落霞鎮大約五十里,此峰最高處約達四百餘丈,遠瞧似個虎頭,因而叫做虎頭峰。
次峰高近三百丈,位於落霞鎮約三四十里處,離東嶽縣六十餘里,因側峰有一大片灰巖絕壁,而被叫做禿鷲巖。
除了這兩處最有名的山峰,山中還有高高低低的山峰山谷五六處,有名的有太平谷,烏崖嶺,方塘崖,橫山彎等。
五六年前,邵州府連續兩年乾旱,多地顆粒無收,治下餓殍遍野。
但官府貪腐黑暗,朝廷的救災物質發不到百姓手中,最終逼得百姓們反抗,多地都發生了搶糧殺人的事件。
這些人搶殺完之後,爲逃避緝捕,就躲進了大山。而山腳邊住着的山民,大多數在災荒發生的第一時間就已往山裡尋食去了。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沒地方投親逃難,又找不到糧食的普通百姓,實在難以過活了,也顧不得危險,跑進深山裡去謀一線生機。
就這樣,落霞山裡聚集的殺人犯和災民越來越多,後來就慢慢變成了集體攔路和惡鬥的山匪,整片山上,大大小小佔山爲王的頭目不知幾何。
這三四年,年成好了,皇帝又大舉整頓吏治,雖然地方官員的腐敗現象依然普遍,但與五年前相比已收斂不少。
三年前,邵州府治下的各縣,爲了讓躲在山上的百姓,下山重新恢復生產,特別出臺了豁免令,承諾重新登記土地,又給出了開荒優惠,倒是吸引了一大批當年只是單純上山尋活路的人下山了。
至於那些山匪的大小頭目,當年的邵州府知府大人,還對他們進行過招安,提出了一系列免罪或優待條件,倒也招安了幾個小頭目。
但是,自烏崖嶺的山賊頭目烏大豪,招安後莫名死在府城的新居之後,好形勢就出現了變化。
烏大豪的一些手下,懷疑他是被官府暗殺的,偷偷逃出了府城,領着人劫掠了落霞鎮附近的幾個村莊,又重新進了山。如此一來,山上剩餘的幾隻窮兇惡極的賊匪隊伍,就絕了招安的念頭,暫時龜縮藏了起來。
逃跑事件之後,知府大人惱羞成怒,向朝廷奏請由邵州守備帶人進山清剿這些惡匪。
只是等大部隊殺到這些匪窩時,賊匪們早已人去樓空。
邵州衛的人在偌大的落霞山裡,找了三天也毫無頭緒,最後只得無功而返。
不久之後,邵州府西南邊界處又鬧了苗亂,邵州衛的兵力被調走,落霞山的山匪問題就這樣被不了了之地放在了一邊。
官府顧不上了,死性不改的山匪們蟄伏了不到一年,就開始陸續騷擾來往于山陽、青河及東嶽三縣的百姓和商隊,尤其以過往落霞鎮兩頭方向的商隊爲主。
特別是最近半年,幾乎所有搶劫事件都發生在青河縣內。
正因如此,本該三縣齊力的剿匪事件,就變成了受害最嚴重的青河縣一縣的要務,而這要務如今又落到了小小的落霞鎮巡檢司身上。
……
此次,發現賊匪蹤跡的地方,在橫山彎與其東北方向的方塘崖之間的一個山坳裡。
從橫山彎這頭的塘下村,或者方塘崖方向的仙人村出發都可以到達,行程約莫一個時辰。
但仙人村比塘下村距離落霞鎮更近,因此,隊伍行進的路線就定在仙人村方向。
若要打賊匪一個措手不及,須得在寅時中就出發,下午申時前到達山坳。
一百餘人浩浩蕩蕩地趕路,中途未休息一刻,終於在午時初,趕到了仙人村邊的山腳下。
一路上沈大人幾人都是騎馬前行,直到仙人村時,纔將馬寄存在了老鄉家中。所以,幾人除了身上臉上沾染了些塵土外,並未露出疲色。
但步行的大部隊就不一樣了,平日裡積極參與訓練的弓兵面色還好看一點,那些平時吊兒郎當的人已經臉色慘白,出氣多進氣少了。
沈大人只得下令就地休整半個時辰。
“大人,這裡離方塘崖也不到兩個時辰了。”
沈大人幾人找了一片樹蔭地坐下後,餘東山指着方塘崖的方向介紹道:“據說,先前方塘崖也有一隻山匪,老大叫孟山。似乎與那死了的烏大豪關係還不錯,說是原準備在烏大豪之後被招安的,可惜……”
“如此說來,這一片倒是有兩夥賊匪了?知不知那姓孟的有多少人?”呂同聞言神色微凝。
“呂公子,小人上回沒敢去探查……”餘東山羞愧地說道。
“當年,守備大人領兵來剿匪時,並沒有在方塘崖找到賊匪的蹤跡。”
呂同恍然拍額,對沈大人說道:“廣德,咱們着相了!應該從我爹那兒,將當年剿匪的路線圖拿來,先派人一個個仔細探查一遍——兩年過去了,肯定有賊匪又回了老據點……”
沈大人瞧他一眼,淡淡說道:“來前,師兄已將其予我,已探查過,並未見到賊匪。”
“什麼時候的事?我怎不知?”呂同一臉錯愕地低呼道,“他讓我來幫你,怎不讓我知道這些?”
沈大人無言地與他對視一眼,隨即轉開了視線,心道:“明明是你,纏着他非要來的……”
呂同一看他的反應就能猜到他心裡想的是什麼,面色頓時如便秘一般。
坐在他旁邊一手拿水袋一手往嘴裡塞饅頭的小松,見他家少爺臉色難看,立刻含糊地安慰道:“少爺,不管那方塘崖有無山賊回來,咱們今日將這夥山賊殺了,他們肯定也會被嚇跑的!”
“哼,算你這句話說對了!”呂同嘟噥着,將手中剩下的半個饅頭塞到他懷裡,站起身來往山邊走去。
“少爺,你去哪?”小松忙將那半個饅頭和水袋一起塞到隨身布袋裡,爬起身來,一邊將剩餘的饅頭塞進口裡,一邊追了過去。
一旁的趙青峰幾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這倏然間的變化,擔憂地說道:“大人,呂公子一個行動會危險的,小人派幾個人跟過去看看吧?”
沈大人頷首,說道:“點十人跟去——身手好的。”
就這樣,任性的呂公子因爲不忿他爹的隱瞞,臨到陣前竟自行脫離了隊伍。
半個時辰後,沈大人先將幾個小旗聚集起來,擺出臨時畫出的圖紙,讓趙青峰再次講解了一遍各旗上山後,圍攻的方位。
確認各旗都清楚明白後,纔將隊伍重整,開始進山。
“大人,您瞧,那就是他們還沒修築完的工事。”餘東山靠近沈大人,指着大約二十丈的前方說道,說完他又“咦”了一聲。
“有何不對?”趙青峰緊張地問道。
“我只是覺得,覺得此處與我先前來看時,差別不大……”
“或許是他們這幾日遇到情況,暫時停工了——別處呢?可以不同?”
“似乎有些不同……”餘東山雙眉緊皺,雙眼快速地掃向另一側蓋了一半的屋舍。
“四周散開,找地方掩藏!”沈大人下令道。
命令倒是傳了出去,只是此時,由於各旗體力不一,已經稀稀拉拉地拉開距離,開始各爬各的了。
沈大人回頭一看,眉頭止不住皺了起來。
“陳青河!”沈大人輕聲喚道。
一個尚未及冠的身材清瘦的年輕小夥子,靠上前來:“大人!”
此人是新招進來的弓兵,學過些拳腳功夫,人也機敏,這次剿匪行動中,與三五個弓兵一起臨時擔任探子職務。
“你的人,可探到異常?”
陳清河面色微紅,說道:“先前散出去兩次,都還未回來。”
沈大人臉色一變,思忖片刻,冷聲道:“餘東山,陳清河,領三小旗,先圍過去,若探子被抓,則先不動,若是無人,立即回來。”
“大人,您覺得有詐?”趙青峰臉色有些忐忑起來。
本以爲計劃完備萬無一失的剿匪的行動,臨到頭了,情況驟然有變……
猝然間,他的心頭止不住地涌出慌張和無措。
“嗯!”沈大人下頜往前一擡,示意他看向前方,說道:“那坳處——若是堵住下方,從背後高處攻下,可不費力氣,就全殲我等?”
“莫非那些賊匪,知道我們今日的剿匪行動?”趙青峰瞪大了眼睛。
“或許。”沈大人淡聲答道,又往高處走了一段,站定,專注地查看起四周,然後定睛觀察着正在往上爬的隊伍。
“馬懷德,及他的幾隻小旗,不見跟上。”沈大人冷笑着說道。
站在低處的趙青峰,臉色陡然煞白,趕緊轉頭往山下張望。
他纔剛確認,沈大人又道:“共上來五旗,黃光福倒在。”
“大人,難道那馬懷德知道有詐,所以領着人半道跑了?”
還未等沈大人回答他的猜測,餘東山就匆匆跑過來了。
“大人,不好了,幾個探子都不見了,那處也沒見到賊人……”
不等他說完,沈大人急忙喊道:“各小旗,迅速撤到高處!做好戒備!”
他的話音剛落,緊接着,一個更高亢的聲音在山間響起。
“來不及了!沈黑臉,你今日就在此處受死吧!”
轉瞬,山頂上就喊打喊殺地涌出來一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