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彩霞才退去不久,太陽在浮雲裡緩緩移動,還未炙熱的柔和光芒傾灑下來,樹影婆娑間,兩人原本極長的影子,漸漸變得極近,眼看就要交疊在一起。
沈大人凝視着江寒的側臉,心底突然生出一股想將她拉入懷裡的衝動。
衝動莽撞,自私可惡,或者膽大包天,還有偶爾讓人驚豔的聰敏,哪怕是讓他不能接受粗俗愚鈍,在他看來,都比現在的茫然頹喪更適合她。
此時的她身上帶着幾分落寞,幾分惶惑,還有幾分壓抑着的躁動,那雙黑眸死死盯着遠方虛空,似乎想要望進另一個世界。
忽然之間,他心中涌現一種錯覺,似乎她想要逃離這個世界,去到虛空的另一邊。
這種感覺很玄幻,讓他下意識地排斥。
於是他甩甩頭,望着她的背影,輕聲道:“快意恩仇嗎?呵,那只是想象。要知道,實力弱小之人,痛快一時,只會讓自己,陷入更多的麻煩。弱者想要報仇,必須壓抑心中喜怒,擇機給對手致命一擊。”
怔忡中的江寒,聞言回過頭來,恰好撞進他的脈脈眸光中。
他的眸子黑黝又深邃,此時正閃動着異樣的光芒,古銅色的面孔上晨光流轉,看上去沉靜又柔和,這使得他身上一貫的冰冷疏離都淡去了,也讓她浮躁難安的心莫名地冷靜了下來。
她眼神一閃,迅速挪開視線,勾勾脣角,自嘲一笑,道:“你說的對,沒有實力的人,確實應該蟄伏,話說得再狂,在別人看來都只是個笑話,是不自量力。”
沈大人見她懂了,欣慰地“嗯”了一聲,卻聽她又道:“可是如何才能變得有實力呢?老天爺明明……卻又弄出了這麼多麻煩,有些是我自己招來的,有些卻是莫名其妙往我身上撞的,一輪又一輪,彷彿就像看我好事落空……”話到後面,聲音越來越激動,驀地她叉腰擡手,兇狠地指着老天,怒吼道,“該死的老天,你給個提示,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沈大人滿頭黑線,心中剛剛升起的一絲柔情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
這女人果然正經不到半刻鐘!
他瞅着她那潑辣的姿勢,諷刺道:“對着天喊,假如有用,世間的疾苦,也不會遍地都是。”
江寒放下手,嘟噥道:“他天天捉弄我,我喊喊發泄一下還不行啊?”
“喊完之後呢?麻煩會消失嗎?”
江寒回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你這人真是不會安慰人,也就是我心裡強大,要是碰上稍微脆弱一點的,或許本來沒事的,你一開尊口,人家搞不好要去跳崖!”
等等,剛剛那些算是他在安慰她?
她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嗎?
這樓到底是怎麼歪成這樣的?
江寒雙手環胸,冷睨着沈大人,道:“喂,你還沒爲昨天的惡劣行爲向我道歉呢!”
這時候再問,氣勢已經沒了,江寒這冷睨不僅一點殺傷力都沒有,反而更像朋友間親暱的嗔怪。
有過前面類似於交心的話幾句話,此時再提昨日之事,沈大人也沒再端着架子擺出冷臉。
他微微哂笑,說道:“呵,你小人之心,爺不跟你計較……你我打交道多次,在你心裡,爺就如此不值得信任?原本一切都……”聲音一頓,他正兒八經地道,“我想提醒你的是,與黃家的事,儘快了結,以後做事,多些謹慎小心,別再意氣用事……”
“這可不是我想了解就能瞭解的,我已經去黃家三次了,與我師兄一起就去了兩次,可黃員外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根本不想和解。再說,就算他願意和解,祝揚那隻豬依舊對我糾纏不清,這和解又有什麼用?”
“這幾天,你再去一次,黃員外會願意和解的。”
江寒一怔,狐疑看向他,道:“你,你可是爲我做了什麼?”
此話一出,原本緩和的氣氛當即一僵。
沈大人眼神閃爍了一下,板起臉,淡淡道:“你想多了。”說罷,他長腿一邁,就下了小丘。
江寒呆了呆,連忙跳下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謝謝你,是我誤會你了,我給你道歉!”
雖然剛纔他的話含含糊糊的,可既然他那麼篤定黃員外願意和解,哪怕她再蠢,也猜得到他肯定又在背後默默幫了她。
而之前她卻還擺出一副一定要他道歉的架勢……
突然之間,江寒很想拿塊布遮住自己的臉——
同時,她心底的感動也開始氾濫。
暗暗發誓,以後,不管再發生任何事,她確定一定以及肯定不能再懷疑沈大人。
這一次,她應該不會再看錯人了吧?
沈大人看了看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心平氣和地“嗯”了一聲,正要撫開,卻見原本一臉誠摯的江寒,倏地面色一滯,表情變得忐忑,嘴裡衝口而出一句:“我可以完全信任你嗎?”
沈大人動作一頓,深深地望着她,道:“你覺得呢?”
江寒暗罵自己一句“豬”,馬上放開他的胳膊,像似自言自語般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沒啥,你救了我三次,又幫了我很多忙……而且,我也沒什麼……”
不對,她有什麼,雖然剛剛沈大人讓她別再提納妾的事,但他會不會是口是心非欲擒故縱?
江寒的表情變化紛呈,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不停閃躲。
沈大人一頭霧水,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你真的對我沒有企圖了?不是故意對我好,然後欲擒故縱什麼……”
聞言,沈大人臉色紫脹,終於徹底惱了:“江寒!你這人,真是……不可理喻!”說着他一甩袖大步流星地朝初一而去。
見他反應這麼大,江寒又覺得是自己太小人心了,趕緊往前追:“唉,你別惱嘛,我,我只是覺得自己看人的眼光有些問題,就像曾掌櫃,他常常給我雪中送炭,讓我以爲他是真心待我,哪知他背後卻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我這不是一朝被蛇咬……”
“你拿我,跟曾啓一個山賊比?”
沈大人突然止步轉身,剛剛加速的江寒一時沒剎住車,猛地就朝他肩上撞去。
“哎呀”
江寒捂着鼻子倒抽氣,眼眶裡蘊滿水氣,可憐兮兮地望着沈大人。
沈大人心頭狂升的怒火跟着就變成了小火苗。
“哼,活該,讓你沒眼色!”
江寒委屈地道:“我謹慎一點又沒錯,你剛剛不也讓我謹慎嗎?”
一時間,沈大人竟有些種無言以對的挫敗。
“算了,你愛如何想,便如何想吧。”反正他也沒想要她回報。
雖然她一有事要求助於人,嘴上就會說回報,但他深深覺得,那些話聽聽就好,認真就傻了。
“哦,那我信你好了。”
這話說得含糊,聽起來很勉強,沈大人冷哼一聲,徑直走到初一身邊。
他接過初一遞過來的繮繩,翻身上馬,看了看還捂着鼻子望着他的江寒,猶豫片刻,還是伸出了手。
江寒瞅了瞅初一,擺擺手剛要拒絕,肚子又不合時宜地叫了兩聲。
好吧,肚子餓得沒力氣的人,實在沒有資格矯情。
在初一的鄙夷目光中,江寒坐在了沈大人身後。
……
三人騎馬往落霞鎮而去,一路上沈大人身上的熱氣,夾裹着濃重的男子氣息不停往她臉上撲來,搞得江寒心慌不已,渾身僵硬,下意識地要與他保持距離。
但是騎馬可不是坐車,坐車都有顛簸的時候,更何況不停起伏的馬背,即便她不想動,也被顛得上下起伏左右搖擺。如此跑出三里路,一直僵直着身子的江寒已經腰霜背痛了,不得不主動往前伏了伏,伸手揪住沈大人的衣服,以防自己被甩出馬去。
前面的沈大人倒是沒想那麼多。
曾啓還沒找到,鎮上還有一堆事情等着他處理。
即便剛剛從陳縣令手中要到了二十個捕快來幫忙搜捕,偌大的落霞鎮想要逼出曾啓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心裡有事,馬鞭就揮的快,不過一盞茶時間,落霞鎮南鎮門已經在望。
只見鎮門前排着長長的隊伍,進進出出的人都在接受嚴格的檢查。
“籲!”
沈大人拉住馬,示意江寒下馬:“你在這裡下,剩下的路自己走。近日多加小心,曾啓未抓到,你隨時都會被懷疑。”
“我知道了,謝謝你!希望你們早日抓到曾掌櫃,不,是曾啓那王八蛋!”
沈大人瞥了眼她咬牙切齒地模樣,一揮馬鞭向鎮門而去。
江寒揉揉腰,慢慢地走向鎮門前的隊伍。
忽然一個挎着籃子的女人撞了她一下,搶在她前面鑽進了隊伍。
江寒翻了個白眼,嘟噥道:“搶什麼搶,早一點進鎮晚一點進鎮又有什麼關係?”
前面的女人充耳未聞,綰了綰鬢邊掉落的頭髮,連頭都沒回一個。
江寒伸頭看她,她竟然做擡手擦汗狀,故意把臉擋了一半。
江寒在後面做鬼臉無聲地說了一句“沒素質”,就沒再放在心上。
隊伍雖長,但查檢的速度還是挺快的,一刻鐘之後,江寒終於進了鎮門。
她立即跑去了瓦市街買了兩個大包子,一邊吃一邊匆匆往家趕。
從昨天下午出來就再沒回去,後來又是滿鎮搜查,她爹與芸娘肯定已經急得不行了。
跑過石板橋往北而上,路上遇到了兩隊搜查的人員,經過一條巷子時,遠遠見巷子里正有一個女人端着盆子,嫋嫋娜娜地往外巷口走,江寒猛地頓住腳步,盯着那女人端詳。她目光過於專注,倒把那女人嚇得趕緊掉頭往回走。
“哎呀!”
江寒猛地一拍腦袋,掉頭往巡檢司而去。
半刻鐘不到,她見到了正準備出門的沈大人與呂同等人。
“沈大人,沈大人不好了,曾啓可能已經逃走了!”
她這一喊,衆人臉色俱都一凜,呂同忙問道:“你看到曾啓了?在哪裡?”
江寒搖搖頭:“我沒看到他,我是剛剛想起來,他可能男扮女裝混出城了。”
沈大人皺眉,呂同則失笑道:“男扮女裝?你不會是想到自己女扮……”
“咳咳!”
沈大人連忙截斷呂同的話,肅容問道:“如何說?”
江寒正色道:“你們跟他接觸不多,肯定只覺得他這個人文質彬彬的,風度很文雅吧?”
呂同想了想,點頭:“確實。瘦弱文人的風範,身上完全沒有銅臭之氣。”
“但是,他其實還很娘,這種娘氣是在不經意間纔會表露出來的,平時他都掩蓋地很好,原本我也沒在意,但是剛剛我突然想到,他的相貌原本就清秀,假如把掩蓋的娘氣釋放出來,再裝扮一番,以假亂真是可以做到的。”
衆人默然,齊齊盯着江寒打量。
呂同皺着眉頭,摸着下巴:“很有道理啊,面前就有一個這樣的例子,我們當時怎麼沒想到呢?”他看向沈大人,道,“廣德,現在怎麼辦?咱們還有必要搜查嗎?”
沈大人沉吟良久,道:“江寒所說很有道理,或許這就是昨日,她丟掉孩子的原因。所有帶孩子的人,昨日都是仔細查驗纔會放行……但是,也不排除,他並未走……查!曾啓是山上,放在落霞鎮的棋子,很重要,竟然知道他或許會扮女裝,那就多注意一下,行跡可疑的女子。”
……
江寒通知完沈大人之後,就回了江家。
芸娘與江老爹果然急得不行。
劉大嬸昨天不知道劉大康回了鎮子,得知江寒等人已經被押去了縣衙大牢,更是一大早就親自去了縣城去問情況。
江寒把昨天的事避重就輕地說了一遍,江老爹唏噓不已。
盯着垂着頭的江寒看了半晌後,他嘆了一聲,道:“宋家小哥真是無妄之災,我聽說他娘也重病在牀,他這倒下,她娘也不知受不受得住。無論如何,他也算是沾了你的晦氣,你待會趕緊去千草堂看看他,帶點錢去,聊表一番心意。”
江寒點點頭,道:“那傢伙雖然處處與我作對,小心思也多,但人其實也不是那麼討厭……要不,我待會去市場看看還有沒有豬肝賣,給他送給豬肝湯之類的,他流了很多血,醫藥費黃家人應該不會賴,但是吃食上面卻夠嗆了。”
“行吧,那你快去吧!態度好點,人家受了傷,可能不會給你好臉,你別沒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