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出列的短鬚男子,半跪在地上擡着頭神色鄭重,一副擔憂之態,把陳縣令都唬了一跳,反射性地問道:“此話怎講?”
“太爺,您身體貴重,豈能親自試味?咱們可不知他們的糕點是否妥當,若是有問題害得太爺身體有損,就算立即將他們殺頭也是彌補不了的。”他拱手一拜,神態更加端謹,“不如讓小人來爲太爺嘗試分辨一番,小人雖不如太爺見多識廣火眼金睛斷事如神,品辨一兩塊糕點的能力卻還是有的!還請太爺允准!”
男人的話音才一落,左側又出來一個肥碩的圓臉男人,高聲請求道:“太爺,既如此,請讓小人來吧,小人別的不行,您瞧瞧小人這一身肉,就知道小人在吃一行上很多人是比不上的。”
這兩人在堂中爭搶了幾句,縣太爺邊上的師爺也站不住了,連忙也殷勤地站出來:“太爺,既然蔣班頭和何班頭都爭執不下來,不如讓在下來試吃吧。”
“那怎麼行,這等危險之事就該讓我等粗人來!”蔣班頭與胖子何班頭異口同聲地拒絕道。
於是,纔開審,公堂上就出現了三人你爭我搶的一幕,好似在搶一個什麼香饃饃一般,特別是那何班頭大嗓門一喊手往肚子上一拍還抖了抖身上的肥肉,力圖證明他很能吃。
江家三人一見這突如其來的異常,心就跟着提了起來,俱都瞪圓了大眼,細心地觀察着公堂上各方人員的反應。
江寒跪的位置正好能看清那蔣班頭的側臉,她緊緊地盯着那張側臉上的表情,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痕跡。
蔣班頭剛站出來時,她已經下意識瞧過謝家人的反應,並沒發現什麼異常。但何班頭站出來時,蔣班頭的嘴角上卻勾起了一抹轉瞬即逝的不屑和得意,緊接着又收斂了表情全神投入到試吃爭奪中,一副一心一意爲陳縣令作想的模樣。而等到師爺站出來時,那嘴角卻耷拉了一秒,像是很不滿師爺突然蹦出來湊熱鬧。
這個人必定與這件事有關,平日肯定與趙捕快有罅隙。
只是他突然插這麼段戲的目的是什麼呢?
江寒一時想不通,不由靠近他爹,悄聲道:“爹,您前面這位應該與這件事有關,不知道他們到底要做什麼。”
江老爹看向她,眼中充滿詢問,江寒瞄了四周一眼,只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江老爹盯着蔣班頭的後背,眉頭漸漸擰出三道深深的溝壑。
“啪!”驚堂木倏地響起,陳縣令暴喝一聲:“你等湊什麼熱鬧?本縣試吃是爲了斷案,誰膽敢呈上不妥當的東西,嗯?”他威嚴地掃了掃跪在堂下的兩家人,語氣森然,“除非他活得不耐煩了!”他又不耐煩地擺擺手,“你等都給我滾下去,再瞎鬧騰一人賞十板子!”說完,他側頭示意簾幔邊站着的端點心的差役,“速速將兩家的點心呈上來!”一連串的神態說話及動作,都帶着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威儀,堂下的人全都噤了聲,老實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
經過江寒一提醒,江老爹愈加不安起來。
他死死盯着那年輕差役手上端的托盤,托盤裡放着的正是他們先前交上去的蛋糕,可惜看不到托盤裡的具體情景,他們無從得知謝家人交的到底是什麼。
不經意間,他瞥見那差役朝案桌右側下方瞥了一眼,他迅速順着目光看去,卻不知道那差役看的到底是謝家人還是那蔣班頭。
眼看着那差役將托盤放到了陳縣令跟前,他心頭不禁一陣陣的發慌。
忽然,一個念頭閃入腦中,跟着他就臉色大變,驟然往地上一撲拜,高聲吼道:“太爺,請慢!”
陳縣令剛拿起筷子,正要伸向碟子,被江老爹這一聲吼震得手都抖了抖。
他的臉頓時就變得青紫,筷子猛地往案桌上一拍,冰冷地斥道:“可知咆哮公堂是何罪?你最好能給出讓本縣信服的理由。”聲音中的冷意,讓堂下的衆人心中一顫,不由都爲江老爹捏了一把汗。
江老爹衝動的一聲大吼後,也將自己嚇出一身冷汗,驀地又聽到陳縣令這句話,一時間竟然手軟腳軟嗓子也似堵了一般,說不出話來。
旁邊的江寒和芸娘急得不行,忙道:“太爺請息怒,大人請息怒!”江寒一邊伸手推了推江老爹,一邊急急地解釋道:“草民爹爹是還有其他事要稟。爹爹,是吧?”
江老爹被江寒一推,當即緩過神來,支支吾吾道:“草民有事要稟,對,草民有事要稟,是,是……”他微擡起頭來,看了眼高高坐在案桌後,仿似猙獰天神般的陳縣令,聲音不禁更弱了一分,“是那糕點不妥。”
“譁!”
公堂上猛地一片騷動。
謝家人臉色一變,生怕他攀扯他們的黃金糕,於是昨日謝家那清瘦的男人跳出來,先聲奪人地指着江老爹大叫道:“好你個江跛子,竟然敢呈上不妥的糕點給太爺吃,太爺,還請您現在就治他一個不敬之罪!”
江寒立即反脣相譏,道:“你們少含血噴人,有理不在聲高,我爹說的是你們呈上去的糕點不妥!”
跪在最邊上的芸娘,扯了扯江寒的衣角,搖了搖頭,示意她看上坐的陳縣令。
果然陳縣令的臉已經沉得快滴出水來了。
他狠狠地一拍驚堂木,冷然道:“肅靜!江家家主,本縣允你說話,但你若說不出正當理由,本縣決不輕饒。”
江老爹力持鎮定地道:“太爺,草民,草民覺得蔣班頭說得有理,草民也唯恐這糕點出了問題,因此,因此方纔草民一直在想我江家呈上的糕點……草民還真想出來了!”他嚥了咽口水,潤了潤乾澀的喉嚨,又道,“糕點昨晚就做好了吊在井裡,今早起牀後,草民覺得不能讓太爺吃隔夜的東西,又吩咐重新做了一份,但後來急着出門就將兩份蛋糕都帶來了。”話到這裡,江老爹身上的畏懼害怕已經全然消失,話也越說越利落,“先前,草民太過緊張,呈上去的似乎是昨晚做的那份,草民一着急纔有了不敬之舉,還請太爺饒恕!”
陳縣令聽完,臉上的神色終於緩和了幾分,淡然道:“既如此,那就將你家今早做的呈上來吧。”
“好的!請太爺稍等!”江老爹恭敬答道。
江寒連忙打開身邊放着的小竹箱,從裡面取出一塊新的蛋糕。這小竹箱還是先前塞了十幾個銅板才被允許放在身邊的。
一個差役上前要接,江老爹卻伸手接過,踉蹌着站起來拖着腿往案桌走去——不管他們有沒有將兩家的糕點調換,只要他重新交上一塊,就能粉碎他們的陰謀。
站在右側最上首的蔣班頭見狀,心裡惱恨不已——纔開始事情就脫離了控制,後面的戲還怎麼唱?
他緊了緊牙關,兩步上前攔住江老爹:“慢着!太爺也是你能隨意靠近的?”他轉身朝陳縣令一拜,道,“他既然承認先前呈上去的糕點不妥,就是承認對太爺您對不敬,還請太爺立即制他們的罪。至於試吃還請太爺慎重!”
謝家人聞言,也連忙跳出來附和:“太爺,蔣班頭說得對!江家人既然敢呈上隔夜糕點,誰知道手上這塊有沒有問題啊?!”
“誰上了公堂會不緊張犯錯呢?這是太爺威儀天成!”左側的何班頭涼涼地插了一句。
好不容易神色緩和的陳大人,一張臉又拉了下去。
江寒與芸娘則交換了一個眼神,同時想到一個可能——恐怕剛剛呈上去的蛋糕被做了手腳。
江寒連忙道:“太爺,這事簡單,我可以證明我爹手上的蛋糕沒有問題!”她小心地將小竹箱裡的圓形蛋糕整個託了出來,“您看,我爹端上去的只是這塊蛋糕的一小角,您要是不放心,我先吃一口給您看。”說着她就掰了一大塊放進嘴裡,“您瞧,我吃了,一點事也沒有!”她嚥下蛋糕笑道,“還有,先前呈上去的那塊,雖然隔夜了,其實也只是不新鮮了,並沒有其他不妥。不信的話,我也可以吃給您看!”
說時遲那時快,江寒不等其他人反應,繞開案前堵着的人,端着蛋糕就朝案桌奔去,一手將剩餘的圓形蛋糕往陳縣令面前一放,一手就要去取托盤裡貼着江家兩字的蛋糕。
手伸到半道她卻猛地頓住,定睛瞅了瞅旁邊謝家的黃金糕,皺眉嘀咕:“咦,這黃家糕與我家平日賣的蛋糕一模一樣啊!”
這聲嘀咕清晰地響在因爲她的舉動而陡然一靜的公堂內。
謝老頭心裡猛地一跳,面上立刻露出嘲諷,道:“一模一樣?能不一樣嗎——這就是我們謝家的黃金糕!我看你們還有什麼好狡辯的!”他朝陳縣令磕了個頭,哀嚎道,“太爺,您剛纔也聽到了,這句話必是她心中所想隨口而出,正好可以證明我謝家的黃金糕方子已被江家所盜啊!”
江寒火冒三丈,明擺着這就是她家賣的蛋糕,謝家的人竟還想胡說八道!
她側身指着謝家人,對陳縣令道:“太爺,草民敢肯定他們有問題!草民見到這所謂的黃金糕眼熟,心中有疑慮才脫口而出。他們則是心虛,胡亂攀誣草民!”她跪地一拜,坦然又懇切地道,“太爺,草民想請求一件事,還請大人恩准!”
“何事?”陳縣令聲音冷沉。
本以爲一番品評就可以輕鬆結束的案子,誰知卻東竄出來一個人西蹦出來一件事,這些人是不是都當他好糊弄?
想到這裡,他目光陰沉地掃了蔣班頭和何班頭一眼。
竟敢在他眼皮子下耍小動作,看來他這縣衙確實該整治整治了!
“草民請求太爺,將謝家人呈上的蛋糕,分一塊給草民先嚐嘗。”
堂下的衆衙役都面露驚愕,何班頭更是有些頭疼。
昨晚趙捕快手下的人去找他,說周捕快他們可能想用這個案子對趙捕快下手,具體怎麼下手卻還沒搞清,但是江家與劉大康關係匪淺,與趙捕快走得也很近,因此,想請他站堂時儘量將水攪混些。
他本來就與對面站着的蔣班頭一直不和,蔣班頭既然跳了出來,即使沒有昨晚的事,他也必然會出手攪和的。
只是,他沒想到這江家的小子,膽子這麼大——公堂上說話行事怎能如此隨意呢?
一會縣令大人若真的降罪下來,他怎麼幫忙啊?
衆人聽見江寒又道:“草民懷疑謝家這什麼黃金糕是買了我家蛋糕,在井裡或者冰裡放了幾天,然後假做黃金糕呈上來給太爺的。”
謝家人一聽,全都面露惶恐,齊齊拜伏:“太爺,冤枉啊!”領頭的謝老頭膝行一步,喊道:“我謝家的黃金糕,做好後本就是要冰凍過再拿出來吃的,你這小子不懂就不要亂說!”
那方子他們本就不是他們的目的,他們本來只要呈上一塊糕點演完這齣戲就行,半途如果因爲呈上放了幾天的糕點而被治罪,那就得不償失了,並且這糕點還不是他們準備的。
“是嗎?要是我沒記錯,昨天你們那本書上寫的是鬆軟可口,冰凍過的東西還怎麼鬆軟可口呢?我實在是很好奇啊!”
“啪!”
陳縣令手上的驚堂木一拍,眼中射出危險光芒,口裡喝道:“好你個竺陳謝家,竟敢誆騙本縣!”
“太爺,還請息怒,我謝家的黃金糕確實是這樣的啊!那本書畢竟是幾十年前的了,幾年前我謝家還因避災,族人四散開了,再加上那方子如今已經被盜,我們做不出與書上一模一樣的黃金糕,實在是情有可原啊!太爺,我等絕沒有一句妄言啊!”謝老頭帶着乾嚎道。
其他五個謝家人也紛紛喊冤:“是啊,太爺,我等冤枉啊!您就是給我等一個熊心豹子膽,我等也不敢騙太爺啊!”喊着,就有人的目光忍不住往蔣班頭身上瞟,想要他說幾句幫忙解困。
心裡有些發慌的蔣班頭,暗罵謝家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雖害怕再多說幾句會惹了陳縣令的眼,可想到後面還有重頭戲,不得不站出來道:“太爺,這江家小子說的太偏頗,這世上外觀一樣的事物太多了,就怕她是故意揪住這一點來轉移您的關注點啊!太爺您若是擔心冰過的東西不安全,那就讓這位江家小子來試吃吧!”
陳縣令沉思了良久,道:“蔣班頭所言有理,試吃之事,就由師爺代替本縣來吧,此外,江家這位後生,也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