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拂過竹林,吹得竹葉沙沙作響,一雙雙腳踩在厚厚的枯葉上,發出聲聲悶響。無數的將士們舉着火把,在辰水南岸的竹林裡穿行。在火光的照耀下,他們的臉上卻有興奮,又有緊張。
誰也不敢說話,只是沉默的趕路,無數的火把匯成一條巨龍,在山巒之間若隱若現,延綿數裡。
相夫率領五百勇士走在最前面,他的臉頰不住的抽搐着。前面不遠,便是陸遜的大營,那座大營裡有八千吳軍精銳,一旦這些人衝殺出來,他們就難逃一死。
魏霸說,陸遜是烏龜,只會縮着脖子裝死,不敢出營。說實話,相夫對魏霸的這個看法不以爲然,陸遜再謹慎,也不至於連大營都不敢出吧?假如他出來呢,我們怎麼抵抗,是掉頭就跑,還是迎戰?不管是什麼樣的選擇,相夫覺得都不是一個什麼好的結果。
神將啊神將,你是不是騙人騙得自己都信了,真的以爲自己有神力?相夫一邊觀察着前面的動靜,一邊無奈的搖着頭。
一個急促的腳步聲從後面追了上來,相夫掉頭一看,是魏霸身邊的一個武卒。
“大人有令,經過吳營時,每一個士卒都在大聲邀戰。”
“什麼?”相夫大聲問道,他覺得自己剛纔一定是聽錯了,舉着火把從吳軍大營前經過也就罷了,怎麼還要大聲邀戰?這不是找死麼?吳軍要是衝出來了,還有我們的活路?
“精夫,你沒有聽錯。”武卒似乎知道相夫在想什麼,恭敬的笑道:“大人的命令是讓你們邀戰。”
相夫愕然,好半天沒回過味來。武卒靜靜的看着他,直到相夫醒悟,表示自己知道了,這才轉身離去。相夫擡起手,看着遠處的吳軍軍營。猶豫了一下,一揮手:“邀戰!”
旁邊的士卒已經聽到了武卒傳達的命令,雖然和相夫一樣驚詫,卻還是把相夫的命令傳達了下去。
“陸龜,敢出營一戰否?”
“陸龜,敢出營一戰否?”
五百多名將士齊聲怒吼,吼聲像一道悶雷。沿着辰水滾滾向前,遠處的山林都被吼聲震動,棲息其中的山鳥被驚醒,撲楞楞的飛上了天空,繞着山巒亂飛。
整齊的吼聲像一道巨浪,向千百步外的吳軍大營涌去。警戒的吳軍暗哨和巡邏隊被他們驚動,像是受驚的兔子,紛紛從藏身之後站了起來,警惕的打量着越來越近的火龍,然後向大營狂奔而去。
相夫屏住了呼吸,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蹤。他緊張的注視着吳軍大營,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眨眼的功夫,吳軍就會衝出大營,出現在自己面前。
普通的士卒沒有相夫這麼緊張,他們對神將的信任比相夫更虔誠,既然神將讓他們邀戰,他們就相信自己一定能夠戰勝吳軍——如果他們敢出營一戰的話。
人,是不能和神戰鬥的。
遠處的吳軍大營一陣騷亂,無數的火把亮了起來。將大營照得通明。
可是,大營的營門緊閉,沒有一點開啓的跡象。
“陸龜,敢出營一戰否?”
見吳軍不敢出營,將士們更加鬥聲昂揚,吼聲越來越整齊,越來越雄壯。透着必勝的信念,透着無盡的嘲諷。他們大搖大擺的從距離吳營不過三百步的地方經過,然後消失在山林之中。凡是經過吳軍大營前的士卒,都不由自主的大聲邀戰。用興奮的吼聲表達着對吳軍,對陸遜的輕蔑。他們的心裡充滿了得意,自從夷陵一戰,蠻王沙摩柯戰死在夷陵之後,五溪蠻族就對陸遜充滿了恐懼,可是今天,他們卻用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羞辱了陸遜,羞辱了吳軍。
他們就這麼肆無忌憚,光明正大的從吳軍大營前通過,卻沒有一個吳軍敢來攔阻。
相夫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了下來,忍不住的想笑。這個結果太離奇了,離奇得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陸遜居然真的像一隻烏龜,沒有敢出動一兵一卒,就這麼看着他們從他的大營前經過。
即使離開了吳軍大營,將士們的心情還是激動不已。如果不是有軍令在先,他們說不定要停下來討論一下這究竟是什麼情況。
魏霸率領親衛營從離吳軍大營三百步的地方經過,關鳳就走在他的身邊,錦索兒和楠狐也在一旁,她們的眼睛裡都充滿了驚奇和崇拜。當魏霸下令將士們邀戰經過吳軍大營的時候,她們幾乎嚇傻了,小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停。現在,她們依然心跳不已,卻不是緊張,而是敬畏。
見這兩個蠻女不住的偷看魏霸,關鳳有些惱了,嗔道:“看着腳下,好好走路,帶好自己的神犬。摔了跤,可沒人揹你們。”
“是,校尉,我們知道了呢。”楠狐和錦索兒交換了一個眼神,掩着嘴,咯咯的笑了起來。她們看得出來,她們對魏霸的景仰讓關校尉不高興了。
“快走快走。”關鳳被她們笑得臉頰生暈,掩飾的喝了兩聲,轉到了魏霸面前,示威的勾住了魏霸的手。魏霸的手心又溼又冷,觸手冰涼。他看了關鳳一眼,笑了笑:“怎麼了?”
“沒什麼。”關鳳眨了眨眼睛,低聲說道:“你賭贏了。”
魏霸嘴角一咧,嘿嘿乾笑了兩聲。他是賭贏了。陸遜沒有出營,自然不是因爲害怕,而是他病得太重,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現在主事的應該是陸嵐。陸嵐沒有陸遜的膽略,也沒有陸遜的精明,他能做的只是守緊營盤,不給自己偷襲的機會。
魏霸賭的不是陸遜,而是費禕提供的信息的真僞。只有陸遜真的病得起不了牀,無法主持軍務,只有費禕在吳軍大營拖住陸遜,配合演戲,他這個虛張聲勢的動作纔有成功的可能。否則,只要吳軍出營查看一番,他所有的把戲都會被戳穿。
現在,他賭贏了。親眼見證了陸遜的“懦弱”,相夫和那些蠻子大概會增加一些信心,接下來的辰陽之戰總算有了一些優勢可言。
這其中的驚險,體會最深的當然是魏霸本人,在看似從容的表情下是一身溼透的衣裳,遍體的冷汗。
“繼續前進。”魏霸手一揮,人雖然行走在山谷之間。卻彷彿站在世界之巔,指點江山。
……
陸嵐面色蒼白,看着遠處一眼看不到頭的火龍,兩隻手有些發麻。那些吼聲他聽得清清楚楚,“陸龜”二字是如此的刺耳,刺心。讓他渾身顫慄,恨不得打開營門,與那些粗魯的蠻子,與那個毫無君子風度的魏霸決一死戰。士可殺不可辱,哪怕是兩軍交戰,也不能這麼污辱對手,這不是一個君子應該有的氣度。
可是陸嵐不能出營。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擔子有多重。魏霸這麼做,顯然是一個低劣的誘敵之計。他是想趁着黑夜,把吳軍誘出大營,發揮蠻子們熟悉地形的優勢,進行騷擾,進行偷襲。
他們就是這麼打敗了步騭,打敗了呂岱。
對付這種雕蟲小技,根本不需要費什麼心思。只要守好大營。讓敵人無隙可鑽,只等清晨,萬丈金光一出,所有的魑魅魍魎自然無所遁形。
可是,“陸龜”二字真的讓他很難受。
“校尉,你不能這麼坐等啊,應該出營一戰。否則,軍心渙散,與我不利啊。”費禕又一次的湊了過來,脹紅了臉。一副焦急萬分的樣子。陸嵐嗤之以鼻,一甩袖子,袖角險些摔到費禕的臉上去。“多謝費君擔心了,我自有分寸,若有失誤,我一力承擔。”
“校尉,我看你是承擔不了。”費禕拉着陸嵐的袖子,苦苦相勸。“魏霸離開龍巖灘的陣地,要麼是想逃跑,要麼是去攻辰陽城,辰陽有大軍的輜重所在,千萬不能有什麼閃失。萬一失守……”
“費君,你把我當三歲小兒嗎?”陸嵐實在忍不住了,厲聲喝斥道:“你就是想和魏霸裡應外合,誘我出營,也要找點高明的說辭吧?攻辰陽,魏霸憑什麼攻辰陽,你當辰陽是一個小山寨,一推就到?他要真敢去攻辰陽,我連援兵都不用派,就在這裡等着看他死。”
陸嵐憤怒的跺了跺腳,瞪着費禕說道:“費君,我知道你很聰明,可是你也不要把我當笨蛋,否則,我會很鄙視你的。”說完,他轉身就走,把費禕撂在那裡。他覺得費禕太過份了,和魏霸裡應外合也就罷了,畢竟他們都是蜀漢的人,可是他居然用這麼拙劣的藉口來誘他出營,簡直是貶低他的智商,這讓他無法接受。
費禕用袖子抹了抹額頭,又鍥而不捨的追了上去,趕到陸嵐身邊,和他並肩而行,繼續勸道:“校尉,我不是想騙你,實在是魏霸詭計多端,難以應付。我看還是把將軍叫醒,讓他來做決定吧。”
“將軍睡了,你休想打擾他。”感受到了費禕輕視的陸嵐忽然停住了腳步,怒不可遏的盯着費禕:“費文偉,你如果再不肯閉嘴,休怪我把你當成細作關起來。”
費禕一聽,立刻緊緊的閉上了嘴巴。陸嵐哼了一聲,快步離開。他進了中軍大帳,見陸遜已經醒了,正看着他,連忙走了過去,坐在陸遜的榻邊。
“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魏霸派人來騷擾,想誘我出營。”陸嵐輕描淡寫的說道:“費禕居心叵測,勸我出營作戰,我沒理他。”
陸遜點了點頭:“嗯,你處理得很妥當。我看費禕也有些可疑,在情況未明之前,還是穩妥一點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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