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茂木叢生的樹林,沿着林間小道走出幾步,眼前豁然開朗:前方一個不算太高的小山崖上,幾道水流沿着山壁淙淙流下。墜入深潭的水柱分出千萬片水花向着四周濺射而出,在半空又化作無數水滴重新落入水潭。而潭邊的平地上,此時盤膝坐着一道人影。人影半黑半百的頭髮上沒有任何裝飾,就那般向後披散着。他的身形微有佝僂,因爲背對着這邊,所以無法看清他的面容,只從他那蒼老的聲音和失去光澤的髮絲上判斷這人的年紀已然不輕。而在老者身邊不遠處的地面上則插着一柄長劍,劍未出鞘,倒是有小半截陷在泥土之中。而觀其樣式古樸、劍鞘上甚至都有了幾許灰塵,看着卻是很久沒有被拔出來過了。
蘭芷凝緩步走到離老者身後兩丈處,深吸一口氣,單膝跪地行禮:“師父。”
“起來,坐吧。”
“是。”乾淨利落的清脆話語聲中,蘭芷凝將白色衣袍下襬往身側一撩,雙膝點地跪坐於地上。她的雙手自然地垂下,臂彎處稍稍向外彎曲着,手掌向下規規矩矩地按在膝蓋上。微風拂過,蘭芷凝微微垂下繾首,聆聽着師父的教誨。
“方纔應對得還算得體,只是要記住無論何時都不可放鬆了警惕,危險往往來自於你認爲結束的那一刻。”
“是,徒兒知道了。”
“嗯,這最後一關,你也算是通過了。至今爲止,該教的,我都已經教給你了,今後的路就要由你自己走了。”
蘭芷凝聞言,愕然擡起頭,忍不住出聲詢問:“可是師父,我還差得遠啊,就連神覺也不過纔剛剛覺醒,爲何……”
“正因如此,你纔要走自己的路。真正的神覺是什麼?是一個人與生俱來卻又深藏於心的天賦,如何發揮這個天賦,終究要由自身決定。至於旁人,只能提點、不能代勞,乃至過多的干涉都很有可能限制住你的成就。由你自己來,以後的道路或者坎坷些,但最後能達到的高度,纔是真正不可限量的。而今你的神覺業已覺醒,通往聖境的基礎條件已全部湊齊。以你的天賦,達到超凡入聖之境多則十年、少則三五年而已。今後的修行,我已經不打算再具體告訴你應該怎麼做了。就讓滾滾塵世,來磨礪你的劍、成就你的劍道吧。”
蘭芷凝聽了,若有所思,良久方纔答道:“多謝師父指點,徒兒受教了。”
“明白就好,回去閉關半月,體悟神覺奧秘兼且鞏固這幾日所得,然後便下山去吧。”
蘭芷凝渾身一震,一雙杏眼睜得大大的,吃驚地望着身前老者背影:“師父,你的意思是……”
“我方纔不是說了嗎,能磨礪你的劍的,已經不是我這個師父而是這個塵世,那麼你自然需要持劍入世修行。雖然從小到大,你都很少離開這邊;但吾輩劍客,自當勇往直前、無有可畏懼之處。”
“徒兒並非畏懼,只不過要離開師傅的話,我、我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幹什麼……”蘭芷凝的語氣之中,罕見地帶了幾分猶疑,更多的卻是不捨。
老者聞言,沉默片刻,語氣之中也帶上了一絲惆悵:“去吧,不經歷千錘百煉,寶劍又怎能成形,至多隻能作爲一塊廢鐵折斷於他人的光芒之下。你要覺得沒什麼目的的話,也罷,就先去幫我辦一件事吧。”
“師父但有吩咐,徒兒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無需如此鄭重,我也不知此事究盡還有沒有完成的機會。你下山之後,去一趟晉國南部的天舞銘劍城,去找一位姓宴的劍客。按輩分來說,他應該算是你的師叔吧,如果他所在的門派還在的話,有什麼需要的你就盡力幫扶一把。當年,也算是我對不起門派吧。若是你沒有找到,那也無需強求,一切或許都是天意吧。”
“是,若能找到師叔,弟子當盡力爲他效勞。只是師父,無論能否尋得師叔,我什麼時候可以回來呢?”
“回來幹什麼?在這裡的,只不過是一個刻板無趣的糟老頭子而已,並無值得留戀之處。外面的世界雖然有時兇險,但也同樣精彩百倍。”
“可是,師父,凝兒不能……”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少女的雙眼猶如星光一樣璀璨,此時卻滿是焦灼之色。從小就習慣了呆在師父身邊,要她離開已不是一件易事;而聽老者的語氣,似乎還沒打算讓她回來,這讓她如何接受得了?只是自小就少與人交流的她,此時卻組織不起合適的言語來表達自己的感情。
“唉,罷了罷了,反正我也不會挪地方,你若什麼時候想我這個老頭子了,回來看看也無妨。只不過你若回來,我還是會考覈你的武學進度的,到時可不能讓爲師失望。”十幾年的相處,老者哪還不知道這個小徒弟在想些什麼,終於還是不忍地鬆了口。
“是,師父!徒兒一定不會讓師父失望!”彷彿放下了心裡的一塊大石,蘭芷凝精神一振,渾身都多了一股歡喜振奮之色。老者搖了搖頭,指着旁邊的那把劍對少女說道:“凝兒,你是我唯一的弟子,這柄‘韶華’本應一併傳了給你。只是當年我武藝大成之際,心氣太高而又受人唆擺,曾以此劍誤傷一人。等到真相大白之時,爲師已然鑄成大錯,幾乎抱憾終身;而後終遭報應,封劍於此,從此不涉江湖。此爲不祥之劍,因此我也就不想讓你再沾手於它。屬於你自己的劍,就如你今後的劍道一般,由你自己去尋找吧。”
蘭芷凝直起身體,向着老者深深一拜:“師父養育之恩、傳藝之德,徒兒已然無以爲報,不敢再領師尊饋贈。”
“嗯,凝兒,你若出去,我擔心的倒不是你的武功,而是你的心性。你生性堅忍、心地善良、是非分明,這些都很好。只是江湖險惡,亦要提防用心險惡之人陰謀算計,勿要像我當年那樣……唉,不說了,你的神覺雖已覺醒,但由於某些原因,切記不可隨意展露於人前,尤其是面對五行宮的時候。當然,這件事,也有可能是我杞人憂天了。畢竟幾百年過去了,還有什麼是放不下的呢……”
蘭芷凝困惑地擡起了頭:“師父,你說的,我不是很明白……”
“那也無妨,並非我裝神弄鬼、含糊其辭,只是有些事情你知道了,也只是徒然加重負擔而已。我這裡也只能點到爲止,若當真還有人放不下,你也好有個準備,不至於到時全無防備。”
“是,徒兒都記下了。”
“好了,方纔你身上也受了一些傷,回去好好包紮一下吧。半個月後再來我這邊,我會寫封書信予你,介紹你到我師門。天色已晚,你這便退下吧。”
“是,徒兒告退,師父還請多加保重。”少女輕輕的腳步聲中,時而會回頭看一下那個並不高大、但在她心中卻是如崇山峻嶺般的背影,眼中滿是儒慕敬仰之色。直到腳步聲完全消失於遠方,老者才望着飄落在眼前的幾根白色髮絲,低低嘆一口氣:“韶華白首,轉瞬之間;黑白輪轉,今夕何年?這世界,已經又過了這麼久嗎?凝兒,我之一生,因劍而生,亦因劍而毀。當年那件事之後,更是心魔深種,無法再在劍道上再進一步。希望你能始終守住本心,不爲名利所累,不爲貪嗔癡所惑,如此,纔有希望超越我啊……”
…………
“薇雨妹妹,你也睡不着嗎?”離出海已有好幾天了,今夜夜空明亮、星光璀璨,出來放風的夏悠竹倒是意外在甲板上看到了薇雨的身影。
“啊,悠竹姐姐,那個,也不是啦,只是想出來看看星星。”薇雨聽得聲響,稍稍有些慌亂,待看到來的不是沐追雲的時候,反倒悄悄舒了一口氣。
“是嗎?不過今天的星空的確很美,看,那些星星一閃一閃的,就像妹妹你的眼睛一樣漂亮呢!”夏悠竹走到薇雨身邊與她並肩而站,目光也是投向星空,口中卻不自覺地調笑了薇雨一句。
“悠竹姐姐你別笑話我了,我這樣的小丫頭哪裡稱得上漂亮,姐姐你纔是個大美人啊。”薇雨臉蛋紅了紅,弱弱地辯解了一句,倒是顯得更加可愛與讓人憐惜了。夏悠竹嘻嘻一笑:“我就算了吧,從小到大家裡都拿我當男孩子養的。不過妹妹你就不一樣了,還沒長大就那麼惹人疼愛,我要是男人,也一定像你的雲哥哥一樣一刻都捨不得離開你的。”
“哪、哪有,姐姐你可不要亂想啊。”薇雨臉蛋更紅了,一臉手足無措的樣子。夏悠竹見了,心癢癢的,忍不住上前從背後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在她耳邊輕輕呢喃道:“我亂想什麼了呀?還是說真的沒有嗎?那我剛纔來的時候,薇雨妹妹你把我當成誰了?”
感覺到耳邊夏悠竹呼出的熱氣,聽着她半是調笑半是好奇的問話,薇雨先是一陣害羞,只是不知想到了什麼,繼而又沉默了下來。夏悠竹見狀,將下巴往薇雨肩頭點了點,輕嘆一口氣:
“妹妹其實,還是在想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