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燭火驅逐了房中的黑暗,靈堂之前一炷香安靜地燃燒着,看樣子卻是點燃沒有多久。桌案上擺放着一個牌位,上面寫着“愛妻王氏之靈位”幾個字。而在桌案之前的蒲團上,此刻跪着一個少年。少年低下頭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嘴裡輕聲喃喃道:“娘,對不起啊,這幾天孩兒定是讓你擔心了。不過孩兒是幸運的,有很多人都是爲了我的安危而盡力營救着,在他們的幫助下孩兒已經脫離危險了。經過了這次的事,以後孩兒一定會小心的,不會再讓爹還有掌門師父她們擔心的。”
聽着兒子在亡妻面前小聲傾訴着自己這幾天的遭遇,卓毅的注意力卻似乎並不在這上面。他只是癡癡地盯着眼前的牌位,淚光瑩然的眼中除了深邃的思念,還能看出其它的一些情緒:愧疚、掙扎,亦或是——茫然?
卓毅並沒有打擾兒子對妻子的傾訴,他轉過身來走出門外,輕輕地關上了房門。夜空上璀璨的繁星正自爭相閃耀,同樣也有不少星星若隱若現,你若不去注意它,就很難發現它。人生一世,到底是要做一顆光華萬丈的亮星、還是默默無聞的隱星呢?望了一眼勾起了他的思緒的星空,卓毅低下頭來,朝着一側的一個靚麗身影說道:“抱歉了師妹,讓你久等了。”
“無妨的,難得師兄你有話要跟我說,多等一會兒也是應該的。”秦曉嵐此刻正倚着柱子一臉放鬆的模樣。看她的樣子,方纔應當是無聊地數了不少星星吧?
卓毅聞言苦笑一聲:“說的也是,這幾年我深居簡出的,與門派的交流的確太少了。就連我那幾個徒弟,也都一併扔給了師妹你教導,說真的確實是太過不負責任。”
“師兄你又來了,總是三句話不到就把所有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教徒弟嘛,教一個也是教,教十個也是教,沒多大區別。再說我們朝暮閣人丁單薄,這又花不了我太多的時間。”秦曉嵐無所謂地說道。只不過這句話說完,她妙目一轉,再度出聲問道:“不過師兄,你找我來總不會是專程來表達一下愧疚之情的吧?”
“呵呵,是,也不是。雖說被你這樣直接點出來了,但我這裡還是要說一句:師妹,對不起。”卓毅深深低下頭來,疲憊的神情混合着嘆息,毫不掩飾自己深深的愧疚:“這不僅是對你說的,更該是對小師妹說的。”
秦曉嵐放下了雙臂,眼中流露出一絲莫名的意味:“師兄此話怎講?”
“以前我總以爲我能做到以門派爲先,不被自己的私念所幹擾,但後來發現我根本做不到。飛兒失蹤後,我一度很絕望,因爲我知道我只怕既不能眼睜睜看着門派落入算計,又沒有本事將飛兒救出來。所以我一直讓你們等,可其實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要讓大家等什麼。或許,等待也是逃避吧。”卓毅的聲音低沉而又嘶啞,可見當時他內心的掙扎。
“可轉機的確出現了,不論是巧合還是天意,小師妹的確一來就給我們帶來了希望。”秦曉嵐接了一句。
“是啊,轉機還是出現了,所以我不顧一切地抓住這個機會,騙自己說她是天曜之神帶給我的救星。所以我看着你們答應這場比試,沒有一點要反對的意思,甚至心中還有一絲如釋重負的竊喜。可我卻絲毫沒考慮到,若是比試之中小師妹出現危險怎麼辦?若是萬一比試輸了,竹兒真的要被迫面對那個婚約怎麼辦?我什麼都不想考慮,就那樣把確保飛兒的安全建立在了小師妹的安危和竹兒的未來之上。所以,我——”
“所以,師兄你看到小師妹在臺上一次次受傷流血,內疚得不得了?”秦曉嵐打斷了卓毅的話。後者一滯,卻沒有否認:“不錯,小師妹的身上每多一道傷口,我就感到自己心裡彷彿被打上一拳,提醒着我自己有多麼的自私。虧我還經常在弟子們面前大言不慚說什麼事事以門派爲先,其實我根本不配做他們的師父。”
這段話說完,彷彿是釋放出了部分這幾日糾結於自己心中的壓抑,卓毅的神情反而放鬆了一些。只不過半晌之後,沒有聽到面前的師妹發表什麼看法,這讓他既是奇怪又有些不安。卓毅擡起頭來,見到的只是秦曉嵐一雙帶着笑意的眼眸:“師兄,你知道嗎,有時候我都有些害怕你以前那個樣子呢——在心裡不斷提醒着自己門派至上、不能因爲自己的私心而使門派受損——這種事情,怎麼都不該是正常的吧?”
卓毅愕然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地望向了自己的這個師妹。夜風拂動下,吹起了秦曉嵐鬢邊的一縷髮絲。她輕輕擡起手將這縷髮絲拂到了而後,這個動作使一向性格跳脫的她此刻帶上了一股讓人心安的恬靜:
“是人都會有自己的私慾,這是人的本性,而並不是什麼萬惡不赦的事情。何況,爲了唯一愛子的安危而費盡心思,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師兄你的愧疚毫無必要,因爲你並沒有通過出賣我們的利益而去保障小卓子的安危。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明明白白地擺在我們面前,是由我們自己選擇的:是我同意這場比試的進行,是小師妹同意出戰,是竹兒同意面對戰敗的結果。這所有一切,並無一人受到強迫,因爲我們都覺得自己所做的是值得的。師兄你總是想太多,認爲小師妹的受傷都是你的責任,殊不知以前師父在教導我們的時候早就說過了:劍者,當直面本心,遇不平即可憤而出劍。我們人的心腸可能是七彎八繞,不知下一刻想的是什麼;但我們手中的劍一直只有勇往無前這一條道。小師妹選擇拔劍,是在貫徹她自身的劍道,亦是在磨礪她的劍心。只要結果不壞,那麼我們要做的只是在一邊支持她、鼓勵她就行了,而不必要用過多的雜念來羈絆她的劍道。這一點,莊師伯的來信裡雖然沒有明說,但已然隱隱點出了這個意思。那封信師兄你也看了,不知認爲師妹我說的可有道理?”
聽了這一席話,卓毅呆住了,過往的一切再次在腦海中淌過:師父的教導、當年出去闖蕩的雄心壯志、受傷之後的心灰意冷乃至於之後不知不覺中變得消極的思想,以及眼前師妹所說的一切、師伯的來信、小師妹在試劍臺上那堅定的眼神……
無數的畫面交相錯落,最終化爲了當年拜師之際,師父賜劍時說的那一句話:“劍者,當直面本心,無論何時都不該因內心的猶豫而退卻!”
劍者,當直面本心……是啊,不知什麼時候,自己的一顆劍者之心已然蒙上了塵埃,不復往昔之犀利了。想通了這一點,卓毅剎那間感覺到一股新生般的快意,彷彿沉痾多年的身體也在此刻恢復了一些活力。這麼多年來,他的臉上首次綻開了發自內心的笑容:“師妹,謝謝你,謝謝你讓我重新認清了自己。當年身體受損之後,伴隨着我一身修爲緩慢離去的,還有我的一顆一往無前的劍者之心。心若鈍了,果然是比身體的損傷還要可怕。只不過現在,我終於可以試着將它找回來了!但願,這一切還不晚。”
看到這個自小與自己一同長大、即便是門派漸漸衰落之後也沒有離派而去的師兄終於恢復了當年的心氣,秦曉嵐內心自然是極爲欣喜的。她的臉上也綻開了真誠的笑容:“自然不晚,其實師兄你的劍術基礎一向比我紮實得多,在教導弟子這方面,你其實比我更爲合適。而且這幾年我看師兄你的身體已經有所好轉了,既然現在想通了,那師妹我可是不會客氣了。別的不說,你自己的那幾個徒弟你就撈回去自己教吧。怎麼說,我也是一派掌門,平時也有很多事要忙的,你可不能再給我添加負擔了啊。”
“哈哈,師妹你還是像以前一樣會使喚人啊。不過我已經把自己泡在藥缸裡泡了十幾年了,也是時候出來活動活動了。放心吧,傳志他們的劍術修行,以後就由我來盯着好了。只不過有一點還請師妹你答應:飛兒還是得跟着你修煉。”
“一飛那小子啊,沒問題啊。不過師兄你就那麼放心嗎?說不定我沒法像你一樣盡心竭力地教啊?”秦曉嵐似笑非笑地道。
“無妨,跟着你學,是覺得他能在你身上學到更多的東西,而不僅僅是劍術。經過這一次的事,我也想通了一些事。其實對於飛兒的未來,我以前一直很矛盾:既希望他能大放異彩、一飛沖天,又不希望他經歷危險、滿身磨難。可世界上哪有那麼好的事?這樣做的結果,也就是讓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做了,連帶着師妹你也不能放開手腳安排他的修行。飛兒的性格較爲柔弱,怕是終究不能成爲那種心念堅定的劍客,不過這世上任何事情也不是隻有一條道。所以啊,這次我會好好跟他談談,看他自己的心願是什麼。這所有的一切,就讓他自己來決定吧。”
“看來,師兄你是真的想通了呢。不過,這樣就最好了,就如我感覺到的那樣,門派雖然每多磨難,但依舊在不斷往前。我想,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是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星空之下,已不知多少年沒有敞開心扉相互交流的師兄妹二人聊得很盡興。因爲他們得到了希望,所以可以展望,展望那一個更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