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再一次回到身體中,眼前晃動的人影慌亂而又匆忙,耳畔聽到的聲音嘈雜而又興奮,腹部傳來的疼痛火辣辣的,好像一直在燃燒。紛亂的回憶不斷在腦中交錯:他記得自己剛剛跟着三當家劫掠歸來,記得大當家硬逼着自己去殺一個人,然後自己就跟一個船上的水手打起來了。想到這裡,脖子上彷彿又忽然間傳來窒息的感覺,他大口大口地喘了幾口氣。然後呢?然後自己拿着刀,魔怔般看着那個差點殺了自己的人,就那樣刺過去了……不過幸好被人攔下了,等等,爲什麼要說幸好呢?那個人他要殺自己啊,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不管了,反正不會有人再逼自己殺人了,因爲那個很厲害的大哥,他、他把大當家打敗了,他把大當家殺了,他把三當家四當家殺了,他把他們都殺了。然後他解開了大家身上的繩索,然後就向我走過來了。他問了我什麼?好像是問島上其他人在哪兒?他是要斬草除根什麼的嗎?我有沒有回答?好像是吧,管他呢,反正連大當家那麼厲害的人都死在他手裡了,剩下的二當家他們,怎麼也不會是他的對手了。然後,爲什麼要那樣看着我啊?少年腹部的疼痛彷彿驟然加劇——一隻拳頭曾重重地擊打在這上面,然後那個很厲害的大哥是這樣說的:“你已經死了。”可是,我爲什麼又死了啊?想不通的少年雙手抱着頭,兩行淚水無聲地順着臉頰滑下。
“沙沙”的腳步聲響起,少年努力地坐起身來,呆呆地看着眼前走向自己的人:難道還要再死一次嗎?渾身包着布條的精瘦漢子手中拿着撿來的長刀,一步一步地靠近。看到少年坐了起來,他猶豫了一下,旋即咬了咬牙,繼續向前走來。然後,他舉起了手中的長刀——
“黑子,住手!”
蒼老而又威嚴的聲音響起,精瘦漢子雙手一顫,緩緩回過身來:“歐伯,爲什麼阻止我?”
被稱爲歐伯的老船長自身後趕上,攔在了黑子面前:“把刀放下吧,他還只是個孩子,並沒有犯下什麼不可饒恕的罪孽。”
“他是個海盜啊,他跟那些人都是一夥的,在船上他們殺了我們多少人啊!”
“殺人的都已經伏誅了,他沒有動手殺人。”
“但剛纔他想殺我啊!”
“你剛纔也想殺他。”
“我不管,歐伯你讓開!我不想讓他這樣的禍害留在世上,他這樣的人就該死,讓我殺了他!”
“把刀放下!黑子,你這是在犯罪!你已經被仇恨矇蔽了頭腦了嗎?難道沐公子的處斷你也不同意嗎?”
“姓沐的也未必是什麼好人!他那麼厲害,爲什麼不早點出手?他早點出手船上怎麼會死那麼多人?我不會感激他的,他是存心想看我拼命出醜,對,一定是這樣的,他們都不是好人!讓我殺了他啊!”
“黑子,你給我清醒點!就算你現在連善惡都分不清了,難道你也不怕那位大人的斷罪令降臨到你頭上嗎?!”
黑子聽到“斷罪令”三字,心中一顫,身子都有些發抖,手中長刀慢慢滑到了地上。他看了看那邊的少年,又看了看船長,轉身失魂落魄地向船那邊走去。老船長見狀,鬆了一口氣,轉身走到少年面前,目光柔和地望着身前的少年:“孩子,你叫小陸,是不是?”少年目光茫然,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老船長蹲下身來,身手輕輕地撫了撫小陸的頭,眼中流露出的是經歲月洗禮而留下的睿智與滄桑:“孩子,這一天的經歷對你來說或許確實太過沉重了,但不要怨恨好嗎?不要怨恨黑子,不要怪沐公子,就算那邊逼迫你的那些海盜,你看,他們現在已經死了,也不值得再去怨恨了。”
這是這麼久以來,第一次有人用這般溫和慈祥的語氣與他說話。小陸眼眶有些發酸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語調微有梗咽:“我不怪,我誰都不怪,可是我、可是我、我自己……”小陸說着說着,越來越是激動,眼淚忽然決堤般涌出,“我剛纔差點殺了人啊,我差點殺了那個人啊!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殺人的,老伯伯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想殺人的啊!”
望着嚎啕大哭的少年,老船長默默地輕拍着他的背,等他盡情發泄了一陣後,才溫聲安慰道:“過去了,都過去了。孩子,要記住,無論如何,你的手上沒有沾上無辜者的血,那就沒有什麼是不能挽回的。或許原諒他人並不容易,但有時原諒自己也是一種莫大的勇氣。不要過於苛責自己,那會遮住我們向前眺望的眼睛。”老船長頓了頓,看着少年終於回過神來認真傾聽的樣子,欣慰地一笑,“在這個世上,從來沒有一帆風順的事,就像不存在一艘不會遇到風浪的船。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難處,你是這樣,我是這樣,黑子是這樣,那位沐公子想來也是如此。我們都努力地生活下去,如果能努力做到不傷害他人,就可以稱爲一個好人了。至於像這些以殺人越貨爲活計的海盜,則無論如何是不能被原諒的,你看現在他們就受到了懲罰。當然,並非每一次對罪惡的懲罰,都會來得及時。傳說中這世上有一位掌管罪與罰的大人物,見過他的人都說他像神明一樣威嚴而公正,又擁有佛陀一般的慈悲憐憫之心,就連最兇惡的暴徒,也會畏懼於他的雷霆懲治。但即便是那位大人的光芒,也有照耀不到的地方,也無法通過我們的祈禱而馬上降臨過來拯救我們。然而,我們總該有自己心底的堅持,那也是一種力量啊,是我們、和現在地上躺着的那些人的根本區別,你明白嗎?”
老船長感慨而悠長的語氣中,少年似懂非懂,老者也不以爲意:“想不明白也沒關係,你還有的是時間慢慢想。我相信,你會漸漸懂得人世間的真善的。唉,不說了,人老了,話就有點多,也不管你們愛聽不愛聽,呵呵。”
老船長自嘲的話語聲中,遠方一個人影漸漸接近,夕陽照射出他瘦削的身材,獵獵的棕色衣袍在風中飛揚,緊握於手中的墨鞭彰顯着殺戮與力量,唯有一張臉隱藏於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之中,讓人辨不清表情。隨着他的走近,兩人明顯感覺到空氣中的血腥味更濃重了一些——即使他身上並沒有沾上多少血跡。老船長起身迎了上去,小陸見狀,雖然有點怕那個將自己“殺死”一次的大哥哥,還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了老人的後面。
“沐公子,情況怎麼樣了?”
“該殺的都殺了,那邊還有很多以前被抓過來的人,有的受了很多苦,能救的也都救下了。待會兒可以派幾個人去接應一下,畢竟大部分人還是想要離開這裡的。”
“大部分?還有誰想留下嗎?”
“有吧,一些孤兒寡母,或許她們認爲自己回不了頭了吧?”
“孤兒寡母?沐公子的意思是?”
“哦,今天之前還不是,就是我剛剛讓她們變成孤兒寡母的。”
“啊,她們是——唉,冤孽啊。沐公子,我會讓人過去接應的。還有就是,你看天色也不早了,過會兒我們是馬上出發呢,還是休息一晚等明天再啓程回去?”
“全由老伯自行決定吧,我先回船艙裡休息了,還是我以前那個房間。除非有什麼緊急情況,不然不用來理會我。”
看着青年遠去的背影,小陸忍不住問道:“老伯伯,那位沐公子到底是?”
同樣注視着他背影的老船長嘆息一聲:“我也不太瞭解這位公子是什麼人。我們這一片海域並不太平,不過半年前各地陸續傳來大大小小的海盜團伙被覆滅的消息,如今看來,莫非也與他有關?他這一個月來整日就那樣看似漫無目的地留在我的船上,船資照付,也不管船開去哪裡,平時只把自己關在房間中。如今看來,這居然就是他用來對付海盜的守株待兔之法嗎?真是不可思議,居然還真的被他等到了,不知道該說是我幸運呢,還是倒了大黴呢……”
小陸聽着老船長的埋怨,有些目瞪口呆的感覺,想來也是不能理解這般怪人的奇異思維。老船長埋怨了一通,繼而轉過身來問小陸:“對了,孩子,還沒問過你以後有什麼打算?這島上還有你認識的人嗎?”
小陸聽完,呆了一呆,頓時覺得天地雖大,卻無自己的容身之處:“我、我不知道。我來這裡也只是一個月,當時村裡發大水,房子都被淹了,我家就逃出來我一個。流浪到海邊的時候,碰到了三當家,他說跟着他們有飯吃,就跟他們走了。現在,我、我沒地方去了……”說着眼圈又紅了起來。
老船長聽完,微笑了一下:“既然這樣,你就跟着我在船上打打雜吧,反正海上的事情,你多少都懂一些的。”
“我、我真的可以嗎?那個、那個我能被其他人、能被他們接受嗎?”
“當然可以!只要你想,你就一定能的。”
“那個、太謝謝您了,老伯伯,我一定會好好做事的,一定、一定會的!”
“呵呵,我相信。那麼,走吧小陸,現在跟我去叫幾個人,去島內接應一下沐公子說的那些人。”
“好、好的。對了,船長老伯,我還想問一個問題,那個沐公子,他叫什麼名字啊?”
“嗯?你問這個幹嗎?老實說,他那般的人,跟我們其實不是一個世界的,他應該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吧。”
“我、我其實很感謝他,我也只不過是想知道他的名字而已——”
“這個啊,剛上船的時候他好像的確跟我通過名字,我想想,他應該是叫——
沐、追、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