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身形曼妙的女子。她款款而行,腳步聲落在地上卻彷彿沒有聲音一般,就如遠方飄來的一朵黑色幽蓮。女子的整個身子都被包裹在一襲黑色衣裙之內,乃至於連臉上都蒙着一面輕紗,遮住了那能讓人遐思萬千的容顏。只不過,那半透明的黑色面紗實在無法遮蓋住她絕世的芳華,只從她那如山般的黛眉、如玉般的凝脂,就可想見她面紗後的面容該是何等驚豔。山風拂過,吹得她那齊額的劉海飄向兩邊,又帶動了那一頭黑亮如墨的長髮,好似在空中鋪開了一副絕美的水墨畫。這個女子,她看上去竟是無一處不美,一舉手一投足便是一片風景。但是真正讓人感嘆造物主造化之奇的,則是她的那一雙眸子——
一雙紫色的、如同琉璃般夢幻的眼眸!
此刻,這個幾乎集天下鍾靈毓秀於一身的女子正緩步走在斷天涯上,直到離那個高大的背影兩丈之處方纔停下。望着前方的那個背影,女子眸光流轉,雙目微微一眨,便如無盡的漣漪在水波之中盪開,化作一簾幽夢。可惜,沒有人見到如斯光景,就連在場唯一能見到的一人也沒有轉過頭來。否則,若是有人見到此刻女子眼中的那一線迷惘,必然會感到錐心般疼痛——這世上,怎麼應該存在讓這個女子迷濛之事?
“璃兒,你來了?”
不知何時,站在崖邊的男子微微側過了頭,那一雙絕大多數情況下能讓人望之生畏的眼眸此刻甚是平靜。那一眼,將女子的輪廓納入眼中之後,他便再度轉過了頭,只不過腦海中閃過的,依舊是一個小女孩的形象——那一個被他親手救出、撫養長大的小女孩。只不過這一刻,女孩已經長大了。
聽到男子的問話,黑裙女子微點螓首,那動作幅度小得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只不過男子雖然已經將視線轉回了前方,卻似乎依舊能感覺到她的動作,便也徑直說了下去。只是,他的話語一向很簡潔,或者說是簡潔得過分:
“有個地方,你最好去一下。”
男子的聲音其實很好聽,帶着一股能讓人心生好感的磁性。可聞聽此話,女子擡起頭來,眼瞼微擡,內中卻露出一絲疑惑。這些年在與眼前的男子相處的爲數不多的時間之中,她也知道對方行事向來利落。他雖不擅專,但因爲天生的那一股威嚴,言談之際往往帶着一陣讓人無法反抗般的威勢。是以,從他口中說出的話大部分都會被當成命令來執行,很少聽到諸如這一句帶着建議性語氣的話。只不過,女子彷彿要比絕大多數人都沉默,即便是心有疑惑,也沒有發言相詢,只是靜靜聆聽着。
“九月十五,流光山的品劍大會。你去了之後,不需要做什麼,就當是出去散散心。那裡,還有一個人也會去參加,是十五年前你的故人。”
十五年前的故人……女子眼神一晃,眼中的時光就如倒流的河水般回覆到了從前。然而,身在此刻的思緒依舊是那般清晰,讓她彷彿感覺到了自己以如今的目光,正看着當年的那一段悲傷過往。她知道,在這裡的人,一般絕少向她提起當年的那些事——或許是希望她忘記,或許是希望他們自己忘記。而眼前這個可能是最爲關心自己的人,此刻既然主動提起了當年的事,就說明那個“故人”絕不是那些帶給她傷痛的那些人。所以,只稍稍一轉,她的腦海中便浮現了一個身影,一個當年與她有着類似遭遇的小小身影。
“從此地出發,腳程快的話不需十日便能到達,所以也不必心急。到了那兒之後可以去找慕易,他也在那邊,會幫你安排一切。”女子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接受着對方的安排。對她來說,時間怎麼過,其實並沒有太多的意義。她可以一直跟隨着幾個師父進行枯燥而又無趣的武學修煉,也可以一個人飄蕩在江湖,去縱觀他人生死離別的那一幕幕,而她則一直置身局外。至於願望、目標之類的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很重要的東西,似乎並沒有在她心間滋生。什麼都可以、什麼都無所謂,這便是她帶給人的感官與印象,也概括了她生存在這世上的二十年。
交代完這些話後,男子便再度陷入了沉默。通常來說,這便是兩人獨特的交流方式:一個惜字如金,另一個乾脆不發一言。而在這種境況之下,此刻便該是女子離開的時候了。她會默默聽從對方的吩咐,去完成那一些無所謂做、也無所謂不做的事。至於結果如何,說實在的根本沒有人在意,因爲眼前的男子從來沒有給過她什麼必須要完成的任務。大多數情況下,這些所謂的任務只不過是被證明了是幫助她成長的一段經歷,僅此而已。
只是這一次,女子沒有馬上離開。她靜靜地站在這兒,讓山風伴隨着自己,而自己則伴隨着他。也不知過了多久,某一刻,她擡起右腳,身子向前稍稍傾斜了一下,只是身形還是有些猶豫。
“還有事嗎?”彷彿感覺到了女子不同於往常的表現,男子再度偏過頭來問了一句。女子的身形一頓,接着慢慢收回了腳,又輕輕地搖了搖頭。
“沒事的話,下去歇着吧。”大多數時候,站在崖頂的這個男子並不是一個冷漠的人。儘管他面上表情缺缺,卻是一個能聆聽衆人心聲、默默爲他們排憂解難的人。他雖然看起來並不古道熱腸,做的卻是能讓很多人對他心生親近的事。可有一些時候,也會有相熟的人覺得他很冷漠,就如此刻,他那淡淡的話語間便拒絕了這樣一個夢幻般少女的陪伴。
迎面而來的風吹拂之下,輕薄的面紗在女子如玉般的臉龐上輕輕顫動着,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她終是不會違逆對方的話,輕輕點了點頭後便轉身離開。只是下一刻——
“璃兒——”
男子的聲音再度響起,只是他依舊沒有轉身。儘管如此,女子的身影還是在第一時間定下。
“最近江湖多變故,出門在外,自己小心。”
一句看似很普通的關心話語,出自別人口中那自然是尋常,可出自眼前這個男子口中,卻是尤爲難得。至少,在黑裙少女的記憶之中,對方從來沒有對誰這麼直接地表述過關心。因此,她的眼中紫光流轉,彷彿正置身於一個美夢之中。這一刻,她覺得,那些之前她覺得做不做都無所謂的事情,事實上自己從來都只會做一種選擇。
“嗯。”她輕輕嗯了一聲,以此來回應這份關心。等到再度啓動步伐的時候,她便覺得斷天涯上的山風吹在身上,感覺有點舒服……
…………
“璃小姐~”
女子走到山腳下的時候,便看到一個黃面短鬚的中年男子正要走上崖去。那男子年約四旬,表情和善,面上總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能在這個時間被放行前往崖頂的,除了自己之外,應當都是第二獄的核心人物了,正如這個中年男子一般——
地獄門第二獄獄主手下“三木”中的一員、“求仁得義”牧裘仁。
聽到他向自己打招呼,女子只不過稍稍點頭示意,卻並沒有停下腳步。牧裘仁也不以爲意,他是知道對方性格的,一般情況下誰都不會理會,肯向自己點頭示意多半還是看在尊主的面子上。他也不停留,沿着山道徑直來到了崖頂。只不過他可不能像紫璃小姐一樣一言不發,因此低聲稟報着:“尊主。”
“裘仁嗎?過來吧。”男子招呼一聲,牧裘仁便也依言走上前去,與之並肩站在山崖前。
“你來的晚了些。”牧裘仁剛站定,身邊的男子便徑直說道,讓得前者也只能無奈地摸了摸鼻子:“其實我來了有一會兒了,只是看到璃小姐先來尋你,便在下面呆了片刻。”
“是嗎……”
“是啊,本以爲璃小姐也會如往日一般,片刻就離開,不想她今日在這上面也待得久了些。”牧裘仁說到這裡,偏過頭去望了對方一眼,能見到的只是他那平靜的面容。
“我要她去一個地方,找一個人。”
“找人……沐家的那個小子?”牧裘仁的反應實在比常人要快上許多。世人總以爲“三木”只是三個武功高強的執行者,殊不知,他們之中的每一個人,其實都足可算得上智勇雙全。
“你也猜到了?”男子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什麼情緒。牧裘仁卻沒有接過話,只是低頭沉思了一番。他擡起頭來的時候,想要說些什麼,卻一時無法找到準確的語言來表達。
“你在想什麼?”即使不用眼睛,男子都能準確地捕捉到身邊之人第一時間的心理變化。
“呵,也沒什麼,只是有些在意,”牧裘仁搖了搖頭,目中也閃過一絲好奇,“傳說中的智者之眼遇到惑者之瞳,會發生些什麼事呢?”
“發生什麼無所謂,只要讓他們終將找到自己的方向,那就夠了。”片刻的停頓之後,他便結束了這個話題,“說說吧,你手頭正在調查的那幾件事,如今怎麼樣了?”
男子說完之後,收回瞭望向雲端天際的目光,第一次轉過身來。這一刻,明明表情和氣勢沒有任何變化,旁人卻可以很清晰地感應到他帶給人的感觀已經與之前截然不同。也是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眺望着天際、有如哲學家一般靜默的沉思者,而是恢復成了執掌地獄門、令人望而生畏的一方巨擘,他便是——
煉獄第二獄獄主、罪與罰之審判者、“天雷地火”燕履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