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的人工智能研究所算得上是精英匯聚的地方,不僅有着各類世界領先的儀器,食宿條件也不錯,極大地滿足了我這類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宅屬性人羣生存的需要。
研究所的宿舍單人單間、寬敞明亮,而且配有機器人定時打掃,研究所的食堂色香味俱全且營養搭配合理,24小時免費供應。我大概呆了一天多就完全適應了這裡的生活,隨後立即埋頭陷入了研究的深淵。
爲了向前走得更快更遠,我幾乎將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撲在了課題上,如此的“勤奮專注”自然讓擔任我導師的張教授欣賞不已,同時,他也萬分擔憂我的身體狀況——看着對我關懷備至的老人,我真不忍心告訴他我現在的生活比起以往簡直健康到令人難以置信!
爲了督促我三餐定時定量,按時早睡早起,張教授特意給我配了一個監督人員,算是我在研究所裡的師兄,一個來自F國的年輕人。
名叫弗蘭克的青年開朗活潑、愛笑愛鬧,帶着F國人天生的浪漫,而且,我發覺他完全有着不遜於劉奕的保姆屬性。原先沒有被張教授叮囑之前就經常在用餐時間把我半拖半拽着拉出研究室,自從被張教授任命之後更是一發不可收拾,恨不得時時刻刻監督我,讓我回歸一個“正常人”應當有的生活方式。
最近,他正致力於將我拉出去參加體育活動,並自告奮勇要教我打網球——當然,他的努力直到今天也沒有獲得回報。
當我在衝着電話向劉奕抱怨的時候,他笑得前仰後合,深深爲了我這輩子似乎逃不出管家婆的魔爪而欣慰不已。
“你長得就是這幅模樣,又瘦又白五官清秀,看起來和小女孩一樣,稍一折騰就疲憊蒼白地惹人憐愛。”劉奕撐着自己的下巴,誇張地形容道:“你知道麼,大學的時候當我第一眼看到你端着一碗速食麪可憐巴巴地縮在電腦前面的時候,我的心臟就沉重的責任感被擊中了!腦子裡除了‘艾瑪這人怎麼這麼可憐如果放着不管簡直喪盡天良’之類的念頭以外就沒有別的了!我相信你那位弗蘭克師兄也必定是中招了!”
“……不要爲你愛管閒事的人.妻屬性找藉口。”我一腦門子的黑線,堅決不承認劉奕口中那個“可憐巴巴”“惹人憐愛”的傢伙就是我自己。
“……我就算是人.妻屬性,也只有對你才母愛氾濫,所以你纔是重點。”劉奕聳了聳肩膀,“不過,有那個弗蘭克在我也就放心了,最近我一直擔心你會把自己餓死在B市,然後突然接到要我去收屍的電話。”
“……你能不能說點吉利的。”我無語地抽了抽嘴角。
我每週與劉奕通信的次數並不多,所以每次見面都似乎又說不完的話。這大概是自從大學以來我跟他距離最遠的一次,以往每日都能在遊戲裡見面,可以稱得上是孟不離焦,如今,卻只能靠偶爾的電話聯繫互通有無了。
劉奕說了很多,關於他自己的,關於他身邊人的,還有關於遊戲裡的,當講到最近他是如何率領軍隊橫掃千軍佔領大片沃土的時候,劉奕的語氣突然猶豫了起來,帶着幾分的欲語還休。
我耐心地聽他自誇完畢,笑着問道:“還有什麼其他的事情?怎麼這麼難以啓齒的樣子?”
劉奕沉默了下來,眼神有些忐忑,輕輕抿了抿嘴脣:“……還有一件事,前幾天,間隙上線找你了。”
我的頭腦空白了一瞬,一時之間竟然有些反應不過來:“……誰?間隙?你確定是他?”
“應該是他吧?現在賬號都是與本人的腦電波綁定的,據說被盜號的可能性爲零。”劉奕遲疑着回答,“而且,從言行舉止上來看,我覺得的確是他本人。”
我抓住桌沿,表情凝滯,出乎意料的,頭腦卻異常明晰,心情也一反常態地平靜。
對,是間隙,除了他還能有誰?除了伊哲勒斯,還有誰知道間隙這個賬號的秘密?間隙上線了,就意味着……伊哲勒斯他回來了?
我撫了撫自己的額頭,仍舊覺得這太不真實了,不真實地就像一場夢,一旦我激動起來,這場夢就要醒了。
……是啊,我都不知道做過多少次夢,夢到伊哲勒斯突然回來了,誰知道這次是不是又是一場夢呢?
“他找你,說了什麼?”我聽到自己冷靜地問道。
劉奕忐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心虛:“他問我你爲什麼不上線,你在哪,姓名、地址、通訊一類的信息。”頓了頓,劉奕有些疑惑,“你們不是已經在現實裡見過了嗎?怎麼他對你還什麼都不瞭解的樣子?簡直稱得上一無所知。”
我搖了搖頭,沒有心思去編謊話圓過劉奕的問題,只是依然詢問道:“那麼,你告訴他了嗎?”
“……咳,我怎麼可能告訴他啊!”劉奕猛地挺胸,義正言辭地說道,“他騙你這麼慘,因爲一些亂七八糟的原因甩了你,如今後悔了又回頭找你,哪有那麼簡單?!好馬不吃回頭草,這種爛人甩你一次就有可能甩你第二次!我自然是把他臭罵了一頓,給你報仇啦!”
我看着劉奕,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他自然是爲了我好,卻沒有想到我是在撒謊。撒謊真不是一件好事啊……你看,報應這不就來了?
不過,我卻並不擔心,如果伊哲勒斯當真回來了,那麼她不可能因爲劉奕的一番話就停止尋找,他在遊戲上,而我自然也要上去,去看看……這是不是當真只是一場夢。
與劉奕匆匆道了別後,我撲向自己堆在宿舍裡尚未整理好的行禮,然後從中扒出了許久未用過的遊戲頭盔。
定定地看了頭盔片刻,我深吸一口氣,將它帶上,翻身靠在了沙發上。
熟悉的旋律,熟悉的登錄場景,當我再次上線的時候,仍舊身處身處先前下線的魔王城堡。
好友列表裡,間隙的名字是暗着的,我本應當感覺到失望,卻沒想到自己反而不由自主地扯了扯嘴角,似乎潛意識裡覺得這樣的結果大概纔是最正確的。
簡訊界面不斷地發亮,幾十條信息羅列着,大約都是在詢問我爲何不上線的。我一掠而過,直接找到了我想要找的,一條系統簡訊。
【狄克:夏茵?!你上線了?!你是不是還是對間隙念念不忘?我一說他迴游戲了,你立即也上來了!】
當我想要點開系統簡訊的時候,狄克的新消息反倒是率先跳了出來。我不知該如何回覆,乾脆關掉,想必狄克也不會介意。
系統簡訊上回復的自然是我上次向GM舉報的內容,遊戲公司經過排查,的確發現了NPC伊哲勒斯的異狀,如今已將其修復,在感謝我及時通知的同時,也贈給了我一份大禮,讓我及時查收。
我的心臟終於不可遏制地狂跳了起來,伊哲勒斯回來了,因爲遊戲公司修復了他的源程序嗎?間隙的出現,代表了伊哲勒斯的自我意識仍舊存在着,他仍舊記得我,他真的回來了!
關掉系統簡訊,我環顧着熟悉至極的魔王宮殿。既然間隙不在,那麼伊哲勒斯肯定是在的,我要找到伊哲勒斯。
遊戲規定中伊哲勒斯經常出沒的地方我早已一清二楚,寢殿沒有,書房沒有,我直奔後花園的演武場,如果那裡再沒有的話,那麼大約就是在正殿了。
急切的心情似乎連路癡的症狀都不治而愈,我沒有看地圖,也沒有繞路地直奔後花園,然後,果然在演武場上看到了那手拿黑色長槍、身披秘銀鎧甲的銀髮男子。
一柄長槍使得虎虎生風,矯健凌厲卻又像是舞蹈,我如飢似渴地看着那個身影,想要靠近,腳卻不聽使喚地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移動,連聲音都憋在胸口中,也只能發出虛弱的顫音。
不知有多久,也許只有一瞬,隨後,我便與那雙血紅色的眼眸對視了。
然後,我的心跳驟停,一切情緒戛然而止——那副容顏是熟悉的,但是那雙眼睛卻是陌生的,陌生地宛若我與伊哲勒斯的初見。冷酷、銳利、不帶絲毫的感情,宛若在看一隻螻蟻。
“看看,我發現了什麼,一隻迷路的小貓跑到了我的領地上嗎?”伊哲勒斯勾起嘴角,長槍微挑,緩步走向我。
“伊哲……勒斯……?”我喃喃地喚着他的名字,卻沒有辦法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任何熟悉的波動。
“看來你認識我……也對,這片大陸上還有誰不知道我的名字呢?”伊哲勒斯輕笑了起來,眯起冰冷的眼睛,“看在你這麼努力地跑到了這裡的份上,我會好好獎賞你的——就賜予你幾乎不會感覺到痛苦是死亡,如何?”
我緩緩瞪大了眼睛,看着伊哲勒斯提起長槍,乾脆、果決、毫不拖泥帶水地將其刺入了我的胸口。
心臟傳來尖銳的刺痛,明明我早就將痛感調到了0%,這股巨大的疼痛仍舊讓我幾乎整個人都痙攣到幾乎窒息,希望破碎的聲音清晰可聞。
身體不受控制地無力倒在地上,逐漸轉爲黑白的世界中,我目不轉睛地看着伊哲勒斯拔出長槍,沒有多看一眼我的屍體,便腳步悠閒輕盈地轉身走開。
直到伊哲勒斯沒入花園的樹叢中,再也看不到身影的時候,我才緩緩放鬆了下來,
連復活按鈕都懶得點,我直接選擇了下線,在現實中睜開眼睛,摘掉頭盔之後,我才發覺自己又已然滿面淚水。
……真是像個嬌氣的女孩子一樣,總是哭哭啼啼的。我暗嘲着想到,擡手將淚水抹掉,然後將頭盔放到了一邊。
遊戲公司的確修好了伊哲勒斯——徹徹底底地修好了他,屬於遊戲的那個伊哲勒斯回來了,而屬於我的那個卻依然不見蹤影——如今,他已經被徹徹底底地取代,而我連在遊戲裡緬懷一下的機會也沒有了。
從遊戲中以被殺作爲相識的契機,幼崽最終以被殺作爲結局,這倒還真是充滿了輪迴的戲劇性與藝術感……
我坐在沙發上,雙手撐着膝蓋,埋着頭良久良久,這才逐漸緩過勁來。
伊哲勒斯沒有回來,那麼上線的間隙又是怎麼回事?是劉奕編來想要騙我的嗎?也許他認爲,正處於“失戀”中的我聽到那個把我甩了的人懊悔不已,心中會好過一些?
我不知道,甚至不想去追求真相,害怕那已經碎裂到只剩下渣滓的渺茫的希望被徹底毀滅。
……暫時先保持這樣吧,讓我再休息一下,再休息一下、堅強起來,然後詢問劉奕關於間隙的事情。然後到了那時候,即使知道一切都是編造和謊言,我也不會再度受到打擊了。
儘管懦弱到令人好笑,但是這一刻,我依然選擇了最爲無用的逃避。
通訊器不斷地閃爍着,大概是劉奕發現了我在遊戲裡的異常,又打過來詢問。我實在沒有力氣和勇氣接通信號,乾脆將通訊器丟到了一邊,眼不見心不煩。
雖然也許會讓劉奕擔心,有些對不起他,但是我仍舊無法做出其他的選擇。
站起身,環顧了一下四周,心中空茫的感覺讓我突然不知應該做什麼,於是我走向了電腦,打算用工作研究來填補這一片空白。
密密麻麻的代碼、精細嚴謹的運算公式,讓我暫時忘記了關於伊哲勒斯的事情,直到門鈴聲打斷我的思緒。
低頭看了一眼時間,是吃午飯的時候了。
我關上屏幕,舒展了一□體,感覺心情好了許多。
來叫我吃午飯的除了弗蘭克以外沒有別人,只是不知道爲何今天他似乎有些心急,門鈴聲響個不停,催促的意味十足。
“我聽到了,弗蘭克!請不要繼續摧殘我的門鈴了!我沒有能維修它的開銷!”我懶洋洋地喊了一句,站起身走向門邊,抱怨着拉開門,“今天不是還早嗎?怎麼……”
接下來的話,我茫然地咽回了肚子。
“……嘿,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