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彥深並不生氣,他鬆了一口氣,“多謝大王關心,老夫尚且無恙,不知城內的亂兵”
“已經解決了。”
“大多都願意歸順,不願意歸順的.”
高延宗指了指左右的那些屍體。
趙彥深的眼角跳動了一下。
他深深的看了高延宗一眼。
當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文襄皇帝的幾個子嗣皆是人中俊傑,相貌一個比一個要好看,就唯獨這位,雞立鶴羣,故而被文宣皇帝所看重。
因爲被寵愛太過,做事又格外荒唐,趙彥深等人都曾覺得,他大概是文襄皇帝的子嗣裡最不成器的那一個。
沒想到啊,這位還有這般本事。
果然,文襄皇帝的子嗣之中,就沒有庸才。
高延宗再次指了指遠處,“你跟我走。”
趙彥深不敢多問,讓衆人扶着自己,帶着諸多家眷,徒步跟在高延宗的身邊,高延宗也沒有敬老愛幼的想法,不曾下馬,也不曾將馬匹讓給趙彥深他們。
他就這麼騎馬走在前頭,大聲叫嚷道:“你也太無能了些!”
“段韶離開之後,你就是這城內最大的官了,竟然還能被他們逼到府內,不敢出來?”
“我要是有你的官職,我敢帶着他們去打長安!”
趙彥深笑呵呵的點頭,“大王神勇,老夫豈敢媲美?”
這胖子也確實好哄,趙彥深誇了幾句,高延宗對他的態度就不再那麼苛刻了。
他看着沿路的廢墟,臉色很是不忍。
“就是可惜了晉陽啊。”
“如此重城,被這些蠢物們禍害成了這樣,不知有多少人死掉。”
“我並不覺得這是晉陽兵的過錯,這都是那些無能的二代將軍們。”
“繼承了父祖的爵位,有了些武士跟隨,便覺得這些都是自己的實力,眼高手低,同室操戈,自相殘殺,光是晉陽兵,就死了近萬”
高延宗一臉的心疼。
趙彥深輕聲說道:“這是我的過錯。”
“先前我將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大司馬的身上,生怕出了什麼大事,等到發現他脫離河北的時候,我想再着手開始應對城內的事情,卻已經晚了。”
“幾個將軍聯合起來,便不將我放在眼裡。”
晉陽的將軍們,向來不在意什麼名義,手裡有兵的纔是老大,不然,就是皇帝也得靠邊站,更何況趙彥深這種漢人,對他們根本就沒有威懾力。
一夥人就這麼走過了街道,轉過巷子的時候,他們看到有許多的士卒正在清理街頭。
他們撿起地上的屍體,將他們裝上馬車,又安撫那些不斷跪拜請求饒命的百姓。
一臉濃密鬍鬚的姚雄縱馬緩緩前來。
他倒是跟高延宗不同,翻身下了馬,走到了趙彥深的身邊,行禮跟他相見。
“趙公,我是朔州將軍姚雄。”
“原來是姚雄姚將軍!久仰大名!!”
“趙公,晉陽內外的叛軍,我們已經初步清理了,還有很多,包括那些歸順的人,我還要進行安頓。”
姚雄頓了頓,再次問道:“趙公有什麼要交給我的嗎?”
趙彥深當即擡起頭來,正色道:“國內的諸多藏書,天下的文策,我都令人埋在了府內的枯井之中,以大石壓住,將軍現在就可以派人去拿。”
姚雄笑了起來,“好,趙公先離開這裡,我會派人送您前往陽曲。”
“此處的事情,我會來處置的。”
高延宗一臉的愕然,他看着容光煥發的趙彥深,好你個老賊,要不是我來的及時,你命都沒了,有東西方纔怎麼沒給我說??
姚雄令人去取那些東西,又派人送趙彥深離開。
高延宗悶悶不樂,站在一旁,望着這廢墟般的晉陽,陷入了沉默。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便勿要多想,跟我一同安撫好城內衆人吧。”
姚雄打斷了他的沉思,隨後開始召集麾下的軍吏,讓他們來擬定安民告示。
衆人便都開始忙碌了起來。
晉陽受損情況嚴重,外逃者極多,高延宗不太擅長搞安民之類的事情,便領着騎兵在城內外繼續追繳那些零星的潰兵們。
這些潰兵所組成的盜賊,往往比尋常的亡人構成的盜賊要更加兇狠,更加沒有底線,況且晉陽之中軍隊數量很大,逃出去的潰兵數量也極多,若是不能早些將他們都處置掉,整個幷州數年只怕都走不出匪患。
匪患這個東西,會像滾雪球一般,在形成惡性循環之前,越早解決危害越小。
衆人如此忙碌了許久。
軍吏們在城內縱馬飛奔,再三告知,叛亂已經結束,大將軍接手了晉陽,城內恢復了以往的秩序。
而城外的潰兵賊寇也是在不斷的減少,高延宗每次出擊基本都有斬獲。
過了五六日,晉陽之外,再次出現了一支浩浩蕩蕩的人馬。
原先被護送着離開的趙彥深,就在這支隊伍之中,去而復回。
領頭的乃是田子禮,其餘的諸多官員們也都跟在他的左右。
晉陽的重要性在齊國的幾個城池裡算是最突出的。
況且此處還有許多要解決的大事。
田子禮到達城門口的時候,高延宗前來迎接他們。
高延宗還是較爲得意的,此番平晉陽,高延宗立下的功勞最多勸降了足足兩萬餘人,而擊破的叛軍也接近萬人。
姚雄還將爲他表功的文書都給他看了一眼,高延宗的心情頓時好了很多。
田子禮看着面前的胖子將軍,對左右說道:“姚將軍上表文書,說起高將軍的功勞,此平定晉陽第一人!”
“晉陽數萬的亂兵,若不是有此人,豈能在這麼短的時日內平定呢?”
官員們也相當的給面子,紛紛開始稱讚高延宗的勇猛。
高延宗笑了笑,而後令人獻出了那些叛將們的頭顱。
田子禮又誇讚了幾句,這才領着衆人進了城。
高延宗一眼就看到了人羣裡的高孝瑜和高孝琬。
他趕忙縱馬靠近他們,臉上堆滿了笑容。
“大哥,三哥。”
“此戰,我爲首功!”
高孝瑜複雜的看向弟弟,擠出了些笑容,朝着他點點頭。
而高孝琬卻是皺緊眉頭,一言不發。
高延宗很敏銳的意識到出了什麼事,卻沒有多問,跟在了兩位兄長的身後。
田子禮等人進了城,在官署內與姚雄相見。
他們並沒有進晉陽宮。
不過,姚雄麾下的軍隊已經控制了晉陽宮。
田子禮跟姚雄對視了一眼,彼此卻沒有寒暄,姚雄也只是跟其餘前來的衆人行禮相見。
在衆人各自入座之後他們開始商談一些大事。
比如晉陽宮的安排,宮內宗室太后后妃的安排等等。
在晉陽兵亂的時候,太后成爲了許多將軍們都想要的傀儡,晉陽宮也是先後被三人所把持,最初還能維持宮內的穩定,到後來,徹底亂掉,晉陽宮內都出現了廝殺和劫掠,許多東西被搶走,不少宮女和后妃都被殺害,就是太后,此刻也是奄奄一息了。
衆人先是訓斥了這些叛軍的狠毒,而後又訓斥段韶的陰謀,最後講述該如何善待這些人。
說的很大,很空,卻沒有說出什麼具體的方案。
官員們大多也明白,具體的方案還需要姚,田二人在私下裡商談才能得出結果。
故而,在極爲粗淺的進行了一次商談之後,衆人就各自先回去休息了。
官署之內,就留下了田子禮與姚雄。
等到衆人離開之後,姚雄那筆直的後背頓時就彎了下來,他看向了一旁的田子禮,“你這是跟我說什麼廢話呢!”
“扯來扯去,就是不說明白,出了什麼事啊?”
田子禮也一改那威武的模樣,瞪了姚雄一眼,“契胡!知道出了大事你方纔還亂問?”
田子禮從衣袖裡拿出了篇文書,遞給了姚雄。
姚雄隨意接過,低頭看了幾眼。
“兄長要登基啦?”
“不知道,反正檄文是先下來了,不再以齊臣自居了。”
“這晉陽宮的后妃以及太后等人,暫時就不能進行處置了,還是等兄長回來之後再進行發落。”
田子禮有些擔心的說道:“我身邊的許多人都覺得,兄長這次有些太急了,這晉陽纔剛剛拿下,國內又這麼多的宗室,檄文下來之後,平陽王就不跟我見面了,將自己關在家裡不出門,還有高孝瑜和高孝琬他們二人,也是改變了過去的態度,他們明顯是對檄文有很大的意見。”
“高長恭,高延宗,高浟,高淹,高勱,高湝這些宗室就不說了,那些繼承了先祖爵位的衆人,還有齊國賞賜的衆人,這些何其多啊,現在這檄文下來,這些人的爵位,身份都要被取締.”
“真不知要鬧出多大的亂子。”
“我不敢將那兄弟二人留在後方,就一併帶過來了,你最好派點人,盯着他們幾個,若是真的有異心,可以將他們抓起來。”
姚雄點點頭,“我知道了。”
田子禮眉頭緊皺,“其餘那些人,倒是還能以官職來進行安撫,不必太着急,就是這些宗室,目前是個大問題。”
“高浟向來是個忠臣,但是他自從來到行臺之後,一直都在忙着做事,政績出色,在我們出兵鄴城乃至其餘地方的時候,他也不曾出面阻攔,甚至主動寫信來勸降其餘的宗室。”
“我覺得高浟不必擔心,高淹便是不願意,只怕也不會有什麼大的動作。”
“高長恭向來對社稷看的極重,他那幾個兄弟也大多如此.”
“我看,目前能產生威脅的就是高長恭以及他幾個兄弟。”
姚雄撫摸着鬍鬚,“我覺得蘭陵王不會叛亂的。”
“當初他跟着兄長襲擊長安,回來的路上殺死了廟堂所冊封的郡王,已經被齊國廟堂認定爲叛賊,他早就決定跟兄長一同匡扶天下了。”
“至於他其他幾個兄弟這些人我都不太熟悉,但是高延宗這個人,我覺得他也不會。”
“哦?”
“高延宗在陽曲的時候,多次勸說我收編晉陽兵,對晉陽的兵將都格外的關心,言語之間對社稷也頗爲重視,我倒是覺得,他纔是兄弟幾個裡最有威脅。”
姚雄搖了搖頭,“不然。”
“這小子是挺在意晉陽和晉陽兵的,但是我看他,絕非是那種迂腐,不明道理的人。”
“他在領兵衝鋒,還知道主動避開百姓多的地方,將敵人驅趕到偏僻的角落再戰鬥。”
“在進駐皇宮的時候,他曾給我說,皇宮裡這些人,一個都不該留,都是些蛀蟲惡賊,應當全部處死”
“我覺得,他至少不會”
此刻,高延宗帶着兩位兄長回到了府內。
剛剛進來,高延宗就急忙令人關上了大門。
“兄長,到底出了什麼事?”
高孝瑜臉色糾結,高孝琬則是一般從衣袖裡掏出了一份手抄的文書,遞給了弟弟。
“你看看這個!!”
高延宗拿起文書,認真的看了起來。
高孝瑜看了看周圍,“先進屋,進屋再看,進屋再看!”
三個人走進了屋內,高延宗則是將文書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
高孝瑜坐在了上位,兩個弟弟分別坐在他的左右。
高延宗看完了這些,遞給了面前的高孝琬。
高孝琬罵道:“當初我就知道不該投奔劉桃子的!”
“看吧!”
“這就是與虎謀皮!”
“當初我就說了!”
“是你們不聽!纔有如今的下場!!”
高孝瑜急忙制止,“低聲些!!低聲些!!”
“怕什麼?!”
“老子不怕和士開,不怕高湛,還怕這什麼姚雄和田子禮?!”
高孝琬大怒,聲音越來越大,“有能耐的就將我們都給殺了!”
高孝瑜只覺得頭痛,恨不得伸出手來堵住他的嘴巴。
高延宗的臉色倒是很平靜,他看着怒氣衝衝的三哥,低聲說道:“我們不是很早就知道了嗎?”
“什麼?”
高孝琬一愣。
高延宗繼續說道:“當初我們離開晉陽的時候,不就已經知道會是這樣嗎?北地易主,莫非三哥當時覺得大將軍奪了河北之後,還能將位置讓給皇帝,自己帶上一些羊去隱居放牧??”
高孝琬抿了抿嘴,臉色漲紅,他辯解道:“不是這樣!”
“我們都知道,大將軍要上位,但是上位也有上位的道理!”
“若是禪讓上位,至少社稷能得以保全,我們這些人還能保持自家的爵位,現在這是什麼意思?”
“否定齊國?劉桃子開新國,那齊國算什麼?算是一羣沒有天命的人臨時割據嗎?”
“不然呢?”
高延宗瞪圓了雙眼,“兄長真覺得我們有什麼天命?”
“高緯??”
“高湛??”
“大父底層出身,卻能開闢江山,可最後功虧一簣,未能統一北方,只能割據半地,阿父英明神武,可年紀輕輕卻被一個廚子給殺了,二叔父他剛剛上位的時候何等的勇猛啊!”
“他比如今的大將軍都要猛,打的周圍哪個不低頭?”
“可才過幾年啊,便性情大變,做事癲狂,胡亂殺人。”
“而後堂兄剛上位就被拽下來了,六叔父上位之後,國家剛剛有了起色,結果忽然病死。”
“再往後就是高湛,高緯這樣的貨色。”
“三哥真覺得咱家有天命??”
高孝琬勃然大怒,他猛地站起身來,掄起了拳頭,“我打你個不孝的”
高延宗也不怕,當即抓住三哥的拳頭,兩人就要開始肉搏。
“夠了!!”
高孝瑜大聲呵斥。
兩人停了下來,看向了老大。
高孝瑜低聲質問道:“一口一個社稷,卻只知道自己人禍害自己人,你們就這點本事?!”
“都給我坐下來!”
兩人此刻緩緩入座。
高孝瑜沉思了許久方纔說道:“檄文的內容我看過了,實際上,大將軍並沒有認爲整個齊國都是違法的,檄文裡要罷免的是文宣帝,高湛,以及高緯。”
“也就是說,大父,阿爺,還有六叔是合法的。”
“他們三個合法,那他們的子嗣也就是合法的。”
高孝琬的怒氣有所緩和,“是這樣的嗎?”
“兩個匹夫!”
“我一直都讓你們多讀書,你們就是不聽!”
“這明顯是認可大父所留下的齊王號,否認文宣帝的皇帝號,認可阿爺和六叔繼承大父的王號!”
高孝琬皺起眉頭,“我不明白。”
“你也不必明白!”
高孝瑜怒氣衝衝的說道:“要是將我們都否認了,你還能跟着田子禮一同進鄴城?沒有身份了你就是個庶民!有什麼資格跟着一同進來?”
“那大哥先前憂心忡忡”
“我他媽的是擔心我們這幾個兄弟實力太強,怕被忌憚!”
“沒想到別人都還沒忌憚,你卻在這裡想拖着我們下水!”
高孝琬有些明白了,他看向了高延宗,看到弟弟臉上同樣出現恍然大悟的神色,心裡頓時好受了許多。
並非只有我不懂。
弟弟也蠢。
高孝瑜看了看面前這兩位俊才,再次揉起了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