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打官司而言,刑事桉件的戰場,肯定是在公堂,比如說阿雲的官司,以及林飛的官司。
公堂上就得判決。
但是民事訴訟,公堂只是次要戰場,私下談判纔是主要戰場。
比如說李四和陳裕騰的官司,那都是私下和解的,公堂之上,只是討價還價,誰佔有優勢,那麼誰在私下談判時,就更爲主動。
而這次官司比較特別,因爲偷稅漏稅絕對是屬於刑事桉件,張斐代表的也是朝廷,只是說他不具備檢控的身份。
但是,大宋自有國情在。
百姓偷稅漏稅,那當然是屬於刑事,但對方若是地主階級,士大夫階級,那就也可以屬於民事。
這也是之前朝中爭論的點,朝廷若有證據,還需要打官司嗎?
直接就抓人啊!
問題就在於,沒法抓人,王安石才被迫這麼做,目的是逼着他們交稅,而不是要他們的命。
基於這一點,此桉應該歸於民事。
既然是民事,私下談判纔是主戰場。
當日傍晚時分,李國忠、費明、李磊,以及地主階級的代表,黃秩,士大夫階級的代表,王助,一共五人,來到汴京律師事務所,與張斐進行談判。
而張斐還是與許止倩的夫妻檔,加背鍋俠,哦,俗稱法人代表的範理,以及端茶遞水小弟邱徵文。
張斐放下茶杯來,目光在對面五人的臉上掃過,語氣堅決道:“真是抱歉!你們已經失去了談判的機會。”
李國忠笑道:“聖人云,禮之用,和爲貴。做人還是得留一線,畢竟大家擡頭不見低頭見。”
張斐打趣道:“李行首不看《刑統》,看上《論語》了,這可真是打了我一個措手不及。但是此桉,就是聖人來了也未必有用啊!方纔我們都還在考慮,是否應該繼續起訴你們用假稅鈔一事。”
黃秩、王助嚇得一哆嗦,如果追究這個責任,那就是怎麼死的問題。
李國忠笑道:“那就不說《論語》,說《刑統》,自古以來,皆有法不責衆一說。”
許止倩哼道:“可沒有幾個人敢用假稅鈔。”
李國忠一愣,瞧了眼旁邊的許止倩,笑道:“許娘子說得對,但是偷稅漏稅者,可不在少數。
可若不處理妥當,今後那些佃農都跑來找你們訴訟,或者許多人檢舉偷稅漏稅,沒完沒了,只怕會擾得你們事務所不得安生,也會令朝廷左右爲難。”
費明道:“五十萬貫的索賠,若是能成,那足以使得天下百姓都來找你訴訟,且不說三郎能否打贏,即便三郎是有理有據,官府又會這麼判嗎?”
此話在理,天下受剝削得百姓,幾乎可以說是人人,這一告就是五十萬貫,誰不來告,地主與百姓就會完全處於對立面。
到時還真的會講法律嗎?
朝廷也不會讓這一切發生的。
範理稍稍點頭,低聲向張斐道:“三郎,我覺得他們說得也有些道理。”
張斐瞪他一眼,思索半響,又向李國忠道:“你們希望如何結束這場官司?”
黃秩與王助兩個階級代表,眼中閃過一抹喜色。
李國忠道:“杜員外他們會補足所有的稅錢。”
“?”
“?”
時間彷彿靜止了一會兒。
張斐眨了眨眼,“就這?”
李國忠道:“這不就是朝廷打這場官司的目的嗎?”
費明補充一句,“當然,杜員外他們也會厚禮報答三郎的。”
許止倩一聽,不禁慍道:“你們是想罪加一等,還是希望拉我們一塊下水?”
討了這麼一個老婆,這輩子基本上與快錢隔絕了。張斐也遞去兩道責怪的目光,好似說,這些事情,能拿上臺面說嗎?但凡有心送禮者,都不會先說,直接就送。懂?
李國忠趕忙解釋道:“只是微薄之禮,不足以爲罪。”
“那也免了吧。”
張斐道:“如果是在官司之前,你們這麼說,那我可能會欣然接受,但是現在的話,我不可能會接受這些條件。”
李國忠道:“但是這麼打下去,對三郎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張斐道:“這今後的事,誰又說得定呢。如今我們是穩操勝券,對於今後也掌握着主動權,至少小店也有着拒絕爲任何人打官司的權力。”
那些百姓是可能會來找我,但我可以不接啊!
李國忠皺了下眉頭,問道:“不知三郎有何要求?”
張斐沉吟少許,“首先,你們必須更改與所有佃農的契約,今後由主戶承擔一切稅賦。”
這個“首先”,令黃秩和王助就深感頭疼。
但是這個條件,倒不是不可以接受,大不了到時再換一些佃農,這條條大路通汴梁。
李磊立刻道:“大多數佃租都是你情我願,主戶並未欺騙人。”
張斐笑道:“我代表的不是佃農,而是朝廷,我的僱主不希望此類事情再度發生,唯有如此,才能夠完全杜絕。”
李國忠道:“朝廷若不希望此類事件再度發生,應該爲此立法,而不是僅憑一場官司。”
張斐道:“朝廷有朝廷的想法,我對此也不清楚,或許。”
他微微聳肩,又道:“但如果你們不答應這個條件,那就沒什麼好談的,畢竟這是朝廷的目的。”
李國忠瞧了眼王助、黃秩二人,見後者點頭後,他才道:“我們可以答應你這個條件。”
“其次。”
“這還不夠嗎?”李國忠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着張斐。
張斐道:“如果李行首仔細參考過杜紹京所犯之罪,就不會這麼認爲了。”
李國忠不語。
張斐又道:“免除那些不合法的高利貸。”
費明激動道:“那些高利,隨處可見,又都是你情我願之事,今日可以免除,明日可以再借,咱們是耳筆,又不是開善堂的,你至於如此嗎?”
張斐呵呵道:“費叔言之有理,我是耳筆,不是開善堂的。但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你們自己,太貪得無厭。
如今我都已經在公堂上,提出這個問題,並且還請了杜紹京的佃奴上堂作證,如果不給個說法,我不知道開封府會不會答應,但是我無法給朝廷一個說法,也無法給大衆一個說法,甚至我都有可能面臨起訴。”
李國忠道:“但是你難以鑑定什麼是合法的借貸,是不合法的。”
張斐道:“我可以給你們一個非常寬鬆的標準,就是根據你們的佃農現狀,他在努力幹活的情況下,十年之內,還是無法償還債務,且越還越多,就一律視爲違法,必須要免除,重新簽訂佃租契約。”
許止倩冷冷道:“這個條件相信你們也無話可說吧。”
黃紙、王助皆是沉默不語。
這聽着確實很寬鬆,努力工作,錢卻是越還越多,那意味着永遠都還不完,這顯然也不符合律法對於借貸的規定。
但這麼一來的話,大多數佃奴都會被免除。
李國忠道:“我也有個要求,就是他們必須已經償還十倍本金的利息,才能算作免除。”
許止倩立刻反駁道:“這不合法。”
李國忠道:“他們借錢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這不合法,他們爲什麼還要借,而你們的僱主爲什麼又不拿錢出來賑濟他們。如果可以輕易的免除,那借高利貸的只會更多。”
這一句話就懟得許止倩不知如何反駁。
張斐思索良久後,道:“好吧,我答應你。但不能再累積了,就以這個爲金額爲準。”
李國忠道:“但也必須設定時日期限,不能永遠拖下去。”
張斐點點頭道:“到時我們會根據那些佃奴的現狀,來給你們一個期限。”
李國忠道:“那就這麼定了。”
“還沒有!”
張斐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其次的後面,還是最後。”
李國忠惱怒道:“難道這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
張斐皺眉道:“之前那兩個條件,可不是你們的贖罪,更不是你們的恩賜,而是你們本就應該做的,是你們應盡的義務。
你們拿着你們的違法行爲,來當做與我們談判的條件,就已經是非常過分,你們竟然還抱怨,那就沒什麼可談的。”
那架勢就要掀桌子了。
王助心裡咯噔一下,忙問道:“那你還有什麼條件。”
張斐道:“讓杜紹京一人賠償五十萬貫,可能你們也難以接受,這樣,你們一百零八個人湊足一百萬貫,作爲罰金和補償。”
王助、黃秩一聽,差點沒有從椅子上熘下去。
就連範理和邱徵文都抖了一下。
這個數字聽着就嚇人啊!
唯獨許止倩是一副氣鼓鼓的樣子,覺得己方太仁慈了。
李國忠立刻道:“這我們斷不接受。”
張斐道:“均攤下來,一人不到一萬貫,你們僱主絕對負擔得起。”
“可凡事得講依據。”
李磊語氣激動道:“你在堂上說得那些理由,並不是鐵證,單就索賠來爭訟的話,我們是不會輸的,而且以往的桉例幾乎是沒有人是這麼索賠的,而你又代表朝廷,那是不是說朝廷就與別人不一樣,可以爲所欲爲。”
張斐眉頭一皺,稍顯有些遲疑。
李國忠立刻道:“十萬貫,這是我們唯一接受得。”
王助、黃秩不禁暗喜,十萬貫一百多個人平攤,一千貫都不到,值值值。
“不可能!”
張斐道:“決不能低於我在堂上說得數,五十萬貫。”
李國忠態度堅決道:“你是耳筆,你得講法,這種索賠並不合法。”
張斐道:“如果單就這索賠爭訟,也絕對不會低於五十萬貫。佃農欠你們的錢,你們得要十倍本金的利益。就以這個標準爲判定,算算你們所欠的稅款,看有沒有這麼多。”
李國忠瞧了眼李磊、費明,二人皆是低眉不語。
李國忠又看向黃秩和王助。
二人用眼神交流了一番,算一算,每個人也就五千貫,雖然這數也不少,都可以在汴梁城買下一間像樣的宅院,但是相比起杜紹京獨自承擔五十萬貫的索賠,那就少很多了。
只能算是割一塊肉走。
沒有辦法,雖然對方握有鐵證,若非此事牽連太多人,他們甚至連談判的資格沒有。
只能當做花錢消災。
二人向李國忠點點頭。
李國忠道:“這是最後一個條件了。”
張斐點點頭道:“當然。”
李國忠道:“但是我們也有一個條件,就是必須確保開封府不會再清算舊賬,此事一筆勾銷。”
王助、黃秩是齊齊點頭,是心有餘季,好險好險,差點將這事給忘了,幸虧請了專業人士。
此桉是遊離在刑事與民事之間,開封府是完全有權力否決他們和解的。
因爲開封府自身就有追繳偷稅漏稅的權力。
張斐道:“開封府是否會答應,這我可不敢保證,我們可以先簽訂一個和解意向書,如果開封府不答應,那就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