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大理寺設在宮內掖庭的詔獄, 專審宮內不便爲人所知的案子。夕陽已落, 半邊天上的晚霞燒得如火如荼, 遠處殿閣的琉璃瓦流光飛舞, 煞是好看, 可惜沒人有心思看風景。八個內侍搬了四盆冰送進窄小的公堂的角落裡安置好, 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裡頭擠滿了人, 個個公服都溼了又幹, 幹了又溼。有面紅耳赤的, 有滿面油光的,有驚疑不定的,也有心懷叵測的, 都看着右側上首那個子不高, 面目俊秀,神情陰鷙的男子,被張子厚眼風掃過的人,背上又出一層冷汗。

七歲的趙梣小臉緋紅,轉頭吩咐打扇的內侍:“用力, 扇快些。”

簾子後頭的向太后用帕子在額頭上印了印汗:“好了,我和官家的話就撂在這裡, 官家還未用膳, 該回福寧殿去了。諸位相公們和皇叔翁、皇叔們, 聽聽張理少的意思,你們集議着定論,再呈上來看吧。”

宗正寺卿和少卿今日午後突然被向太后、定王、二府定罪, 如今在屋裡的是從西京、南京趕來的四位老親王。這幾位坐在椅中不停擦汗,看着依然悠哉的定王,心中連連叫苦不迭。幫着審宗正寺的官員和宗室,他們責無旁貸,可忽然被拖來摻和燕王殺魯王一事,是個什麼鬼?!眼看又要變天了,他們能做的就是嗯嗯啊啊哦哦而已。誰對誰錯誰上臺誰入獄,同他們也沒多大幹系。

趙梣巴不得早些離開,他端坐着朝張子厚道:“張卿,我六哥是大趙良臣宗室棟樑,四哥卻是宗室敗類品行不端。刑部要捉拿六哥歸案,不妥。”他挪了挪屁股,這話自己只聽了兩遍就複述得一字不差,娘娘應該高興得很。畢竟他從小也被趙檀欺負過,深深覺得娘娘說得極對。

“陛下,臣謹記在心。”張子厚躬身行禮。

朱相和御史臺的鄧宛都抿脣不語。刑部尚書只垂首當作沒聽見。

衆人恭送向太后和官家出去,趁機透透氣。

大雨過後的初夏黃昏,連空中氣息都帶着清甜。忙碌來往的大理寺胥吏們面色沉重。

張子厚告罪道:“下官身上朝服還是早間所着,又是日曬又是雨淋,如今汗味擾得諸位避而遠之,請容下官換一身衣裳。”

衆人一愣,不少人斜眼看着他退到廊下臨時豎起來的素屏後頭,心裡嘀咕着,畢竟是自己的地盤好辦事,這裡誰的衣裳不又溼又黏又臭哄哄?

張子厚脫下朝服,換上公服,接過屬下塞給他的紙條。

東水門,大雨中有馬車等候,行至陳州門附近一輛馬車變成三輛,分頭出城,往南往東往西各有一輛。章叔夜已派人分頭追蹤下去。

張子厚低聲吩咐:“讓陳青的人搜索陳州門附近周圍十里以內所有民宅商家,一門一戶都不可放過。阮玉郎絕對不可能離開京城,今夜他必然要在宮內發動的。”想到最近趙栩交給定王的那些產業文書卷宗,他加了一句:“尤其是寺廟道觀!”

他扭頭看向遠處琉璃瓦上一層暗紅霞影,一些小小黑點盤旋着往宮牆那邊下降了。

九娘,你在何處,殿下可還安好?

遠處傳來歸巢的羣鴿的聲聲鳴叫,令人心更難安。

張子厚出了素屏,見趙昪、謝相、朱相、刑部尚書和定王、鄧宛還在廊下說話,上前團團行了個禮:“恕子厚失禮了,請——”。

重回屋內,書吏們呈上整理好的供詞記錄。張子厚翻了翻讓人傳給二府幾位相公觀看。

“宗正寺的兩位已經供認不諱,他們午後本來會隨魯王前往陳家,待魯王受傷,即由他們出面要求大理寺和開封府拘捕燕王殿下。這些供詞足以證明這是魯王的陷害之計,爲的是褫奪燕王的親王封號,甚至謀害他入獄。”

趙昪點頭道:“有這兩位的供詞,其實已可見魯王和阮玉郎相互勾結,應該先尋回燕王,問一問他非殺魯王不可的原因。”

朱相眼皮擡起來:“魯王即便有罪,但也是大趙親王。自有大理寺和宗正寺、大宗正司會審審問,交由陛下和兩宮太后定奪。這纔是正理。豈可私刑定罪甚至就地殺人?《趙刑統》可是明文嚴禁的。就算燕王合情合理,卻已經違法在先。難道這一國之法是擺設嗎?”

呂相長嘆道:“朱相所言極是,如今不是燕王所爲對或錯的問題,繩不繞曲,法不阿貴。燕王殺人不容置疑,至於是誤殺還是謀殺,這是大理寺的事,魯王當時並無利器在手,毫無威脅,殺人者,按律當斬。諸位難道忘記熙寧元年的登州阿芸案了嗎?她謀殺已傷,當絞。先帝四下赦書,赦其絞刑,均被刑部駁回不遵,刑部諸位堅持赦書不壓律,委實可敬可佩啊。”

衆人都停下了爭論,不少人嘆息起來,紛紛表示王子犯法當與庶民同罪。

張子厚揚聲道:“呂相提到登州阿芸案,和本案類比,很不妥。”

呂相冷笑道:“還請張理少指教一二。”

“阿芸案,乃婚配糾紛導致的謀殺已傷,又有按問欲舉自首的事實。當年鬧到二府共議,依然議而不合,糾其根本,因爲所爭執的並不是阿芸傷人當不當絞,而是赦律之爭。”張子厚陰鷙的眼神看着呂相:“爭的是究竟以皇帝赦書爲尊,還是二府所代表的律法爲尊,實際上是我大趙皇權與相權之爭。”

窄室內一片死寂,人人心中都清楚明白,可從來無人敢說出口的話,被張子厚輕描淡寫地攤了開來,刑部兩位侍郎濡溼的小衣下起了雞皮疙瘩。

趙昪垂眸不語,百年來,二府人事變遷,除了太-祖,還未有任何一位官家能對抗二府的,而這偏偏又是太-祖的安排。成宗和先帝不知道增設裁撤了多少衙門,微妙的相互制衡,新黨舊黨之爭,始終離不開皇權和相權的此消彼長。對張子厚,雖然道不同,他是欽佩的。只可惜正如蘇瞻所說,新黨不過是官家用來集權專斷的工具,張子厚一貫支持官家壓過二府,卻看不到一旦決策者剛愎自用,走錯一步,傷國傷民之深難以挽回。這恰恰也是太-祖英明無人可及之處,誰又能保證代代都出英主?守業需要的,恰恰是一個穩字。

張子厚眼風如刀掃過各位相公:“如今主少國疑,我等做臣子的更要謹慎纔對。請問各位,阮玉郎與大趙,是敵還是友?”

趙昪郎聲道:“敵!大敵!阮玉郎國賊也,勾結西夏,私蓄兵馬重弩,先帝在位時他已是謀逆重犯。”

“既爲國賊,人人得而誅之。魯王身爲宗室親王,勾結國賊謀逆大趙,罪加一等。當時暴民在前,魯王蠱惑暴民進犯陳傢俬宅,燕王受傷後,暴民遭阻,隨後阮玉郎現身擄走陳府家眷。”張子厚聲音中透露出重重殺氣:“燕王殺魯王,擒拿阮賊,無功反而有罪,那前線將士遇到奸細是不是也不能殺?殺民與殺賊不可相提並論,殺賊與誅國賊亦不可相提並論,燕王此行當以軍法論。”

衆人目光看向定王和四位老親王。

定王拈了拈鬍子,沉聲道:“各位臣工,張理少所言極是。實不相瞞,阮玉郎多番謀害先帝,當年先帝煉丹中毒一事,也出自他的手筆。”他從袖中取出幾張文書讓內侍送給衆人傳閱:“那兩個所謂的道家老祖,所在道觀,二十年前就是阮玉郎的產業,他雖然用了化名,卻有道觀的人證明畫像中的阮玉郎就是他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仙師。”

一片譁然聲起。謝相和朱相都一驚,煉丹一事,歷來忌諱被提起,就是先帝,昔日也是以修道爲名義,一應煉丹所用物事,都由皇城司秘密送到延福宮。定王殿下連這樣的秘聞都不掩藏,看來爲了保住燕王也已經完全不顧皇家體面了。

張子厚面無表情,冷冷接着道:“先帝中毒暈倒之時,阮玉郎暗藏兵馬重弩於鞏義永安陵,勾結西夏刺殺蘇瞻陳青兩位文武棟樑,利用蔡佑控制海運、榷場牟取暴利。幸虧大趙國運昌盛,未能被他成事。這次他又利用吳王男扮女裝入宮認親,借高似離間先帝和燕王父子情,最終借崇王之手毒害了先帝。其人卑鄙陰險,爲亡我大趙無所不用其極,所犯大案罄竹難書。諸位相公、親王,我所言可有一句不實?”

還不知道這些辛秘事的親王們和官吏們膽戰心驚,阮玉郎所犯罪行,別說這許多條,任何一條都是滅族大罪!

謝相和定王異口同聲道:“句句屬實。”

張子厚點頭道:“下官奏請,由大理寺接手田洗一案,刑部、御史臺若不放心,儘可前來旁聽。再請大宗正司和宗正寺擬廢趙瓔珞公主號,入大理寺獄待審,以審出線索擒拿阮玉郎。還有,開封府、三衙禁軍、皇城司應分頭追蹤阮玉郎蹤跡,以儘快救回燕王殿下。”

諸事議定,幾位相公返回都堂,會合兵部戶部和樞密院官員們,集議調動利州路兵馬增援鳳翔一事。大理寺獄、刑部、宗正寺會審趙瓔珞。

張子厚站在廡廊下向趙昪拱手道:“三衙的事,還請趙相費心了。被阮玉郎擄走的孟家小娘子,是蘇和重嫡親的表外甥女,和蘇家大郎極爲親睦。今日蘇大郎多番懇請下官盡力相救,奈何子厚出不了宮——”

趙昪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和重兄也派人送了信進來。我這就去樞密院盯着。宮裡頭,還請張理少看着了。”他指了指隆佑殿的方位。蘇瞻讓他提醒張子厚要小心太皇太后生變,可今日一整天,太皇太后都沒露過臉,也沒讓人傳一句話。吳王午後就入宮侍疾,也一點聲音都沒有,似乎魯王之死,燕王失蹤,都和他們沒有關係一樣。

張子厚點頭道:“多謝提醒。”

看着趙昪寬厚的身影遠去,張子厚低聲問身邊人:“隆佑殿?”

“毫無動靜。”後面的人輕聲道:“孟都點檢還未回宮。殿前司的人都佈置好了。”

定王疲乏地走到張子厚身邊:“形勢還不算太差。怎樣?外頭陳青有消息了嗎?”看到張子厚搖頭,定王挺直了腰板道:“我先回大宗正司,孟伯易也不在宮裡,你小心一點。”

***

九娘跟着燕素,穿過兩進院子,到了阮婆婆房裡。趙元永正在她膝蓋上敷藥泥。

知道是九娘來了,阮婆婆神色鬆動了一些,嘆了口氣,讓燕素搬了個繡墩放在牀邊,安慰她道:“你放心,玉郎不會殺你的。多虧了你,我和大郎才能迴轉來。”

九娘看趙元永敷好了藥泥,拿起了艾條,便接了過來:“大郎,讓我來吧。”

趙元永看了她幾眼:“你也會?”

九娘笑着將艾條靠近了阮婆婆膝蓋幾個穴道緩緩繞起了圈:“我小時候掉在金明池裡,我婆婆怕我受寒,請大夫調理了一年,看會了。”

趙元永奇道:“你怎麼會掉進金明池裡?那裡頭可深了!”

“被人從船上推下去的。”九娘看着阮婆婆的臉,這張臉依稀和前世的孃親有些重疊在一起,她目光更是柔和。

“啊?!——”趙元永驚呼了一聲。

九娘笑道:“這世上,許多人害人,就爲了自己高興而已。”

趙元永的小背駝了下來,默默看着艾條上的星火不語。

室內的艾條香味瀰漫,阮婆婆又有些昏昏欲睡,她自覺時日無多了,這幾天總常常夢見妹妹萃桐來找她,兩人可以說很久很久的話,她真不捨得醒來。迷迷糊糊中,耳邊忽然響起低低的歌聲。

“彼汾沮洳,言採其莫。彼其之子,美無度。美無度,殊異乎公路。彼汾一方,言採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異乎公行。彼汾一曲,言採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異乎公族。”

歌聲只有三句小調,來回重複,到了最後一個“族”字時,卻唱成了“主”,那句變成了“殊異乎公主”。本該是個小彎調越行越低的,卻變成了調皮的尾音,上揚着帶着笑意重複了一遍“殊異乎公主?”

阮婆婆的膝蓋猛然一抽,曲了起來。九娘飛快地舉起了艾條纔沒有燙到她,她制止住要驚叫的趙元永,將艾條交給他,伸手扶住了阮婆婆,在她身後墊了兩個隱枕。

“阿桐?——”阮婆婆喉嚨格格響了幾聲才吐出這兩個字。

除了她們兩姐妹,這世上再沒有人會這麼唱家鄉小調《魏風-汾沮洳》,是姑母郭皇后唱給她們聽的,帶着應州口音,因爲喜愛她們,她調皮地將公族唱成公主,當年姑父聽了哈哈大笑說就把她們當成公主養。她長大了一些,知道這是姑母姑父定情的歌,是姑母唱給姑父的。後來,她和妹妹都會唱了。

剛救回玉郎的時候,他成夜成夜不睡覺,跟一隻小獸一樣,蜷縮在牀上一聲不吭,有一點點聲響就立刻跳起來,掏出抱在懷裡的匕首。他的目光比匕首還寒光四射。她後來陪他睡覺時,就輕輕唱這首小調給他聽,告訴他這個笑話。他總是不說話,可小身體慢慢就放鬆下來,還能睡上一會兒。

幾十年了,她幾乎都忘記這首小調了。大郎從小就睡得安穩,不用哄。是不是阿桐來接她了?

“阿桐?是你來找阿姊了?”阮婆婆握住九孃的手,無神的眼中淌下淚來:“你莫走,我們好好說說話,你信阿姊的話,玉郎不會害你和王方的,更不會害阿玞。阿桐——?”

九娘凝視着她,終於將臉埋入她滿是皺紋的手掌中,哽咽着喊了聲:“姨母,我就是王玞,我是阿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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