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會寧閣,趙淺予嘟着嘴問趙栩:“六哥,爹爹都這樣子了,我們爲什麼還要去看戲?萬一娘娘知道了怎麼辦?還有舅舅怎麼也要去?還有看戲的事,爲什麼要舅母下帖子給孟家!難道我的臉面沒有舅母大嗎?”

趙栩用軟布擦拭着兩柄仿照漢代鑄造的雌雄短劍,長的約十五寸,短的只有十寸五分,都已經開了刃,方口洪首,燈下閃着精光。他擡眼看了妹妹一眼:“問那麼多做什麼?那麼多還有。還有,你有過臉嗎?”

趙淺予氣得不行,要上來捶哥哥。趙栩一伸手,劍光一閃,她嚇得一縮。卻是那短劍,卻只斷了她一根青絲。

趙栩拿着那半根頭髮細細看了:“徐晟不愧是徐夫人的傳人,當今天下,只有他才能鑄出這吹髮斷毛削鐵如泥的神器。”

趙淺予氣得要命,又好奇:“這世上還有女子做鑄劍師的?”

趙栩搖搖頭:“徐夫人,姓徐,名夫人,是個男人。堂堂戰國鑄劍名家,被你說成了徐娘子。不學無術,阿予你最大。”他將那兩柄劍收回青銅劍鞘中:“賠你半根頭髮,今夜我陪你去侍疾。”

趙淺予趕緊搖頭:“不要不要,半根頭髮而已,我每天梳頭掉七八根呢。六哥你已經連續兩夜守在爹爹身邊了,我去陪着爹爹就好,那些事我都會的。哼,五哥最不是好東西,白天躲在開寶寺,夜裡娘娘還心疼他免他侍疾,連聖人都知道他那點小算盤。”

趙栩颳了她的翹鼻子一下:“傻,你以爲娘娘不比聖人看得清楚?他的小算盤要想打得響,自然有娘娘的允許才行。”

趙淺予啊了一聲。趙栩已經拍了她腦袋一巴掌:“笨,別想了,走吧。去福寧殿。”

這幾日,宮中的氛圍略鬆弛了下來,但夜間的禁衛巡查,還是比平時更頻繁了。福寧殿前也增加了一倍的人手,入內內侍省的幾位都知副都知也輪班守着。

福寧殿後寢殿中,香料都撤了,瀰漫着藥味。外間的長條案邊,御藥和翰林醫官院的幾位主理大方脈的御醫官,還在斟酌着方子。羅漢榻前,小方脈、針科的醫官在向高太后稟報明日如何用針的事。

趙栩二人上前行過裡,進了寢殿裡間。

屏風後,向皇后雙目微腫,坐在龍牀前,握着官家的手兀自出神。見趙栩兄妹來了,擺手讓他們平身,又看着官家發愣。

趙栩帶着趙淺予靜立在屏風邊上。少頃,漏刻顯示亥時到了,福寧殿的四位尚寢和司衣女史上前來,請皇后移座,將牀前的帷帳放了下來。

裡頭窸窸窣窣,開始給官家脫衣裳擦身,待她們退出來,換了兩位口齒咽喉科和瘡腫科的醫官進去,替官家檢查口腔咽喉和體表,再按摩了一刻鐘方退出來,在各自的脈案上記錄。尚寢女史再入內給官家換上褻衣褻褲。這才拉開帷帳。

向皇后看着她們忙忙碌碌,心裡稍稍安寧了一些,轉頭問趙栩:“六郎怎麼來了?今夜是阿予侍疾吧。”

趙栩恭身答道:“阿予向來膽小,臣請娘娘準臣陪着她,侍候爹爹。”

向皇后嘆了口氣:“六郎你已經守了兩夜了——”

趙栩垂首:“臣不累。”

這是太后身邊的司言女史進來,低聲請向皇后去外間議事。向皇后拭了淚,點點頭去了外間。

趙栩和趙淺予走近龍牀。宮女們趕緊搬了兩個繡墩,放在牀前。

牀上的官家,臉色潮紅,呼吸極細微。趙淺予接過宮女手中的溼帕子,跪在牀前的腳踏上,輕輕用帕子潤着父親的脣角。昏迷已經四天的官家,嘴脣邊燎了一圈水泡,剛剛被醫官上了微黃的藥膏,似乎感受到帕子上的水意,嘴脣微微翕動着。趙淺予的眼淚撲簌撲簌地落下來,她頭一回侍疾,看到爹爹這樣,高興得大喊爹爹醒了爹爹醒了。後來醫官告訴她不過是人在昏迷中自然而然的反應,她躲到偏殿大哭了一場。

她出生的時候,陳青已回京在樞密院站穩了腳,升遷極快。她不像六哥吃過那麼多苦,因她雪玉可愛,一出生就適逢西夏大捷,大理歸順。司天監的官員說四公主昌盛國運,因此她很得官家和聖人的喜愛。雖然也招來趙瓔珞三番五次的隨手一害,卻也真的命大福大,安然無恙地長大了。

從她記事起,趙淺予就記得爹爹時常來雪香閣,抱她逗她,賜給她許多好玩的好吃的。即便她被六哥慫恿着鬧騰撒嬌,做皇帝的爹爹,也從來都笑着縱容她。金明池落水一事後,她身邊侍候的女史侍女內侍,全被官家發落去掖庭。她雖然什麼也沒說,可趙瓔珞至今也沒有封號,宮裡宮外人人心中有數,三公主被官家厭棄了。連着這些年,御前捶丸也再沒舉辦過。

雖然這兩年,爹爹變得怪怪的,可是還是會經常摸着她的頭說:“天下再沒有比我的阿予好看的女子,以後爹爹要給阿予找個好駙馬,總要像陳青家的二郎那樣的才配得上我的主主。”說完就哈哈大笑等着看趙淺予臉紅。

可是,現在的爹爹,躺在這裡,一動也不動,如果不是胸口還微微起伏着,都不像活人了。若是沒有了爹爹——這幾日,趙淺予想都不敢想下去。

一隻溫暖的手擱在她肩上拍了拍。趙淺予回過頭,趙栩低聲說:“讓六哥來吧。”

御藥院的的勾當官捧着蔘湯進來,趙栩一伸手接了銀盞,吩咐道:“把前日我做的那小銀挑子拿過來。”宮女趕緊出去取了一把細細長長的純銀小勺,只比那挖耳勺大上一些,柄卻更長。卻是趙栩看着瓷勺喂不進湯藥,讓文思院上界連夜打造出來的。

趙栩將銀盞讓趙淺予捧了,右手用銀挑子舀了一勺蔘湯,左手捏住父親的下頜,將挑子頂住他的下牙,硬生生撬了開來,那蔘湯才入了口。一旁的御藥勾當官已經不吃驚了,除了燕王殿下,還真沒人敢這麼弄官家的,可不這麼弄,那蔘湯和藥,旁人還真的喂一碗撒一碗。

裡頭趙栩喂完蔘湯,眼睛也澀澀的。他走到外間想和太后說幾句話,卻發現高太后和向皇后的女史們都在東側偏殿的廊下靜靜侍立着。

趙栩想了想,進了西側偏殿,果然空無一人。他輕輕推開後殿的窗,外間正是福寧殿後的一片七里香樹叢,此時正開着滿滿的白色小花。外頭巡邏的禁軍班直剛走過去。他不再猶豫,輕輕跳出窗外,矮身於七里香花叢中的空隙間幾個空翻,落在東偏殿後頭的窗下,一蹲低掩入花叢中,那巡邏的禁軍正好又轉了身朝這邊過來。

東偏殿裡的高太后正無奈地看着滿面淚水的向皇后,心裡正發愁,五娘賢惠溫柔,可就是缺了一國之母的魄力。要是大郎萬一有個什麼,自己年事也高了,身體也越發不如以前。這大趙皇室,日後宮內可真連個頂樑柱都沒有。

“好了,五娘,我做孃的都沒哭,你就別再哭了。”高太后嘆了口氣:“你也聽到幾位醫官的話了,咱們總也要有個最壞的打算纔是。”

窗下的趙栩一顫,爹爹的情勢竟然壞到這個地步了!他胸中一熱,極力強忍着淚意。

裡面的向皇后掩面大哭起來:“娘娘,哥哥他只是一時氣急,哪裡就如此兇險了?二府怎麼就要開始修建哥哥的陵墓!”

趙栩合上眼,竟要開始給爹爹建陵墓了!

高太后的聲音道:“這裡裡外外上上下下,誰願意大郎兇險不成?你哭成這樣,大郎就能醒了?糊塗!你可是一國之母!他日的大趙太后,先要替官家想着江山社稷纔是。你心裡中意誰來繼位,不妨說出來。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撐幾年?以後大趙,還是要靠你扶持着官家纔是。若是你母子兩宮不和,這二府也難做。”

趙栩屏息凝神,心中既憂心爹爹,又滿是欽佩,皇祖母畢竟是皇祖母。

向皇后的聲音哽咽着:“娘娘可是中意五郎?臣妾倒是覺得六郎看着脾氣不好,性子乖張,其實是個有心的好孩子。這幾日多虧了他,才喂得進湯藥。”

趙栩一愣,他從來沒想過向皇后竟然留意着這些小事,更沒料到,一向不親近任何皇子的向皇后,竟然第一個想到了自己。他咬咬脣,心潮起伏,他一直以爲向皇后討厭自己的孃親,才從來不假以辭色對自己,纔對趙檀他們幼時欺辱自己的行爲睜隻眼閉隻眼的。

高太后的聲音傳來:“五娘,看事情不能看一時,要看長遠。六郎是個聰明的,也有些手段。可他不行。”

趙栩在外面冷笑起來,這是又要說舅舅了。太后不待見舅舅和孃親,滿朝盡知。

果然聽見向皇后問:“娘娘是說陳青嗎?”

高太后說:“大趙這二十年裡也少不了陳青,眼看着西夏和契丹屢屢在挑起爭端,一旦起了戰火,你要記着,只要有陳青在,我大趙安也。可他手持虎符,掌握重兵,若是六郎做了皇太子,萬一陳家生出二心來,可就後患無窮了。你別忘記,陳青可是有四個兒子呢。當年太-祖怎麼黃袍加身的你莫非忘記了?”

趙栩胸中一團烈火跳着,快要燒得整個人他迸裂開。想着赤膽忠心的舅舅,竟然被皇祖母疑心到這個地步。誰稀罕當什麼太子!當什麼皇帝!他趙六不稀罕!他舅舅不稀罕!他們從來都不稀罕!!想起陳青那滿身的傷痕累累,那一腔怒火又變成無邊的委屈,趙栩緊握着手,眼中的男兒淚終於落了出來。他實在不想也不願再聽下去,側頭看着禁軍走過去,撩起衣裳,幾個起落,又翻回西偏殿內。

趙栩關上窗,細細撩起下襬,拍落身上沾着的碎花,兜了沿着窗縫扔了出去,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在抖。這江山,是趙家的,更是萬民的,因爲那個寶座,如此疑心猜忌良臣,若是沒有西夏和契丹呢!是不是就要解了舅舅的兵權,甚至害死舅舅?怎麼不叫天下人心寒!

片刻後,趙栩深深呼吸幾下,才定下心神,走出西偏殿,對廊下的宮女說:“在這裡頭給四主主設一牀被褥,添兩個冰盆,夜裡好讓她在這裡睡一會兒。”宮女們應聲去了。

趙栩看着東側殿的槅扇門,久久未動。

東偏殿裡的向皇后低下頭不語:“那要不十五郎?臣妾總覺得五郎一直和四郎還有瓔珞很親近,想着心裡就不大舒服。”

高太后嘆了口氣:“十五郎年歲正好,只是他生母是個字也不識的,又是那樣的出身,這幾年把他養得實在有些魯鈍。五郎是個會看眼色的,不像六郎那麼狠得下心。你看這兩年瓔珞被官家厭棄,五郎還是待她甚好,可見是個心軟的,將來侍奉你,必然恭恭敬敬。只要二府的相公們在,咱們早早給他選一個賢淑的皇后,守住祖宗家業倒也不難。只是他像大郎,喜愛美人。後宮裡你以後可要警醒着,別出狐媚子纔是。”

向皇后聽着高太后的口氣,恐怕這太子一位,還是屬意吳王了,只能問:“那二府的相公們如何看?”

高太后吸了口氣:“二府想來也是肯的。只是蔡佑此人,雖有宰輔之能,這兩年卻急功近利。大趙日後還是要靠蘇瞻治國才行。你只需記得,這朝中絕不能任由一人獨大。”她看着向皇后點頭了,這才稍微安心下來:“五娘你嫁給大郎這許多年,對政事知之甚少,眼下也要多知道一些纔是。他日老身去了,這大趙,可就託付給你了。”

向皇后心中一痛,哀哀地哭了起來:“娘娘!”

高太后擺擺手:“好了,眼前除了準備大郎的事,還要想着替吳王選個好王妃。翻過年他就要十六歲了。待官家的事一了,出了喪制,就讓禮部出名冊吧。”

待向皇后帶淚去了,高太后才覺得口乾舌燥,頭暈眼花起來,她強撐着喚來女史,扶着她躺倒榻上,才合上眼歇息起來。

她七歲就被姨母曹皇后召入宮中,如今算來,在這皇宮中已經整整五十二年,歷經三朝。自從她做了皇后,她肩負起趙家的江山後,她就不是她自己了。三十幾年來的歷歷在目,她來不及回味來不及傷感。明年大郎本來要給她操辦萬壽節,如今他卻躺在那裡毫無知覺。她甚至只能乘着這空隙才能爲他傷心難過……心憂如焚,心急如焚。

高太后側身朝裡躺着,任由兩行老淚順着眼角流下,只後悔自己年紀大了心也軟了,早就該殺了那兩個煉丹的道士纔是。可心裡卻又走馬燈似地,開始想着汴京城裡哪個小娘子最適合做吳王妃。

***

木樨院的夏夜,微風習習中傳來陣陣琴聲。七娘白日看了那樑皇后的豔史,又見自己雖然不去表叔母的福田院慈幼局幫忙,卻也得了帖子,過幾日又能出去玩,來了興頭,夜裡硬扯着四娘和九娘到她屋裡聽她彈琴。

四娘和九娘硬着頭皮聽她彈了兩曲。九娘連連告饒,直說自己是俗人,一心想着吃喝,正是那十四不彈裡的“對俗子不彈”。氣得七娘扔下琴追着她打,哪裡記得教習女先生一再叮囑的要高潔淡泊,要清麗而靜,要和潤而遠。

四娘看着她們二人歇了下來,忽地開口:“你們知不知道張蕊珠今早爲什麼紅着眼睛來?”

七娘一愣,自從金明池一事後,她不知爲何,看見張蕊珠和四娘,心裡總怪怪的,親近不起來。早上衆人也留意到張蕊珠雙目紅腫,卻無人敢探個究竟。

四娘說:“她家的女使悄悄地告訴我,說張大人要將張蕊珠送回福建祖屋兩年。張蕊珠哭了兩天了。”

七娘和九娘都輕聲驚呼起來,明年就是女學甲班出公主侍讀的年頭了!熙寧四年入宮的兩位娘子,前兩年都被太后賜婚,嫁進了宗室。這時候被送回福建,身爲甲班成績第一的張蕊珠,不就是主動放棄了入宮侍讀的機會?

九娘想起魯王和吳王都傾心於張蕊珠的傳言,更是訝異。難道張子厚竟然不願女兒入宮?還是他——不願意擁立吳王?眼下吳王明明是最有可能被立爲太子的人選。如果吳王真的傾心張蕊珠,那張蕊珠在宮中近水樓臺先得月,可是大有機會問鼎日後的中宮皇后一位的啊。

四娘微哂:“不過,她怎麼肯?她又怎麼捨得呢?聽說吳王也和她——”她搖起宮扇,心裡終於有了一絲爽快。

九娘仔細想了想:“我看張娘子還是必定會入宮的。”

七娘瞪大眼睛:“難道父命可以違?”

九娘笑了笑:“張娘子乃女中梟雄,胸懷大志。她若想辦成一件事,恐怕她父親也阻擋不住。”

張蕊珠能讓魯王吳王都傾心於自己,必然很有些手段。聽說這幾日吳王天天去開寶寺爲官家和魯王祈福,九娘朝七娘眨了眨眼:“你不信?”

七娘搖搖頭,振奮起來:“若是張蕊珠回福建了,明年九娘你可記得讓着我,說不定我能和六姐一起入宮呢!”

四娘笑着起身:“那我就祝阿姍如願以償,若是咱家能出一位王妃,張蕊珠恐怕在福建也得氣死了。”

七娘紅了臉又去打四娘。

木樨院裡琴聲斷了,笑聲又起。夏風習習,不解人間憂愁。

***

城西的太尉府內院裡,一個僕從也不見。院子裡的大槐樹下,卻又是另一番光景。三張藤牀亂七八糟地橫在樹下,兩個少年郎翹着腿擠在一張藤牀上,動個不停,年紀最小的陳又初手裡不停地塞着乾果,一邊嚷嚷着:“娘——我要吃井裡的西瓜——!”

陳青只穿着中衣,盤腿坐在一張藤牀上,正藉着月光在替剛洗完頭髮的妻子擦乾髮尾,聞言哼了一聲:“你自己沒有手嗎?”

另一張藤牀上坐着給爹孃打扇的陳太初笑着擱下蒲扇:“我去吧。”他起身走到院子另一邊的老井旁,單手一提,將井裡湃着的西瓜的木桶撈了上來。不一會切成薄片的西瓜盛在一個大瓷盤,放到藤牀間的矮几上。陳太初又拿起蒲扇替魏氏打扇。

魏氏笑眯眯地說:“還是二郎好,不枉娘這麼大熱天的,特地去孟家替你討了個娘子回來。”

陳再初陳又初兩兄弟一愣,立刻跳了起來,擠到魏氏身邊急着問:“我們要有二嫂了?是孟表叔家的?好看嗎?會做飯嗎?幾歲了?什麼時候成親?”

陳太初手裡的蒲扇掉在地上,恨不得捂住弟弟們的嘴。有這樣一個娘,她不出門倒算了,一出門,簡直地動山搖!這這這都是什麼事!幸虧月色下看不清他已經滿臉通紅。

陳青瞪了陳再初陳又初一眼。兄弟倆捂着嘴,乖乖蹲在藤牀前的地上,跟兩隻小狗似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魏氏,就差了兩條毛茸茸的尾巴。

魏氏笑得不行,捏捏兩個兒子的臉:“是你們孟表叔家的,長得好看極了,還不知道會不會做飯,可惜今年才十一歲,成親的日子恐怕得再過個四五年。”

陳再初嘆了口氣站了起來:“那就完了。”

這下連陳青都忍不住問:“什麼完了?”

陳又初也嘆了口氣:“還得四五年可不完了?那二哥早就被逼着尚主了。嘖嘖嘖,趙淺予做我二嫂——”他打了個激靈,啊嗚一口咬得西瓜汁水四濺:“我還是留在軍營裡別回來了。要不然那一聲聲太初哥哥——”

陳再初笑倒在藤牀上:“還有,太初哥哥——阿予走不動了!走不動了!要抱!!!那時候她幾歲了?”這兩個學着趙淺予嬌嗲的聲音,學得自己都一身雞皮疙瘩。

陳又初幽幽地搖頭:“五歲吧?見到二哥就走不動路,賴着要抱。”

這兄弟二人對視一眼,齊齊打了個寒顫,埋頭啃起西瓜來。

魏氏跳了起來,卻忘記自己一把髮尾還在陳青手裡捏着呢,啊呀一聲疼得要命,也顧不得了:“太初!阿予難道喜歡你?娘怎麼一點也不知道?”

陳又初心裡默默嘀咕了一句:娘哎,你連兒子我的生辰都不記得了!咱家除了爹的事,你還知道啥記得住啥啊。

陳太初再也受不了他們,彎腰將蒲扇撿了起來,悶聲說:“沒有的事!娘你別聽三弟四弟瞎說!”他轉身要回房,走了幾步,猶豫着轉過身想開口,看看弟弟們,還是算了。

魏氏笑得眉眼彎彎:“對了——太初啊!小九娘說她可願意跟我一起呢!”

陳太初臉上更熱了,兩步就閃出了垂花門。

陳青悶笑着在妻子額頭上彈了一記:“有你這麼捉弄兒子的嗎?別動,就要擦好了。”最後一個字雖然近似呢喃,陳再初和陳又初卻都聽到了那個“乖”字。兩兄弟互相看了一眼,齊齊翻了個白眼,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捧着幾片西瓜,連跑帶跳地逃出了院子。其實,四公主那樣子真不算什麼。咱親爹纔是最可怕的!誰願意留在家裡天天被他們噁心!

***

翌日,孟家的牛車晃悠悠經過觀音院門口。九娘照常掀開車簾,朝相熟多年的凌娘子打聲招呼。

卻見一個少年,穿一身靛青窄袖直裰,一頭烏髮用青玉簪束着,朝陽下他如菉葭倚玉樹,又朗朗如日月入懷,光映照人,正含笑看着自己。

九娘驚喜地喊道:“陳表哥——”這麼巧,原來你是陳娘子的兒子啊,原來陳娘子是你的孃親。

她朝一旁的凌娘子點頭:“凌嫂子早!”凌娘子笑着朝她揮揮手。

車子裡的四娘一呆,幾不能呼吸,可看着對面的六娘那雙眸子,卻不敢去窗口。

陳太初遠遠地看着那牛車過來,覺得那牛一步步似乎踩在自己心上似的。他手心裡都是汗,後背也都是汗。一呼一吸之間,耳邊一切聲音都遠離。

直到車簾掀開,露出那小人兒的面容,宛如晨露,她展開笑顏,有如瓊葩堆雪,又如新月清暈,一雙眸子中瑩然有光彩流轉。

車裡的九娘回頭笑着告訴姐姐們:“是陳表哥來吃凌娘子的餛飩呢。”七娘探出頭看了看:“真的是陳表哥,這麼早就來吃餛飩,他家可在城西呢,有那麼好吃嗎?”四娘死死掐住自己腰間的絲絡,低下了頭。

陳太初想叫一聲九娘,又想喚一聲阿妧。卻都沒有喊出口,那牛車已漸漸地遠去了。他這才覺得兩腿竟又些發麻,日頭原來已經這麼高了。

凌娘子看着他飄然遠去,笑着搖搖頭:“白白等了這麼久,就爲了看一眼,唉,真是的!現在的少年郎啊!”

她家的漢子也搖搖頭:“天不亮就站在這裡,害得我今天攤子都挪後了一尺。竟然也不吃上一碗餛飩!真是的!”

凌娘子一叉腰:“你懂個屁!挪三尺我都情願!”

早已走出甜水巷的陳太初,卻一直帶着笑。少年的心裡滿當當的都是歡喜,原來一眨眼已經過了四年了,那麼再一眨眼,她就長大了。原來她是被他撿到的呢。原來,心悅,是會一夜不睡,是會不知不覺走到曾經見到她的地方,是會站多久也不覺得累,是會想着哪怕看上一眼就好,是會想着如果能說上一句就好,是會想見又害怕見到她,是想起她的臉容會心慌。

可是看見她以後,心就化了。這天地,都化開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短劍:十八班兵器這個說法來自北宋,之前沒有。短劍的尺寸,各朝代不同。北宋普通短劍在十五寸左右。漢代是十寸左右。徐夫人,性別男,是戰國鑄劍大師。呵呵呵。

2、七里香:矮灌木的一種,大家都聽過周杰倫的《七里香》吧,白色的小花,一叢叢的,還防蚊蟲。

3、古代中醫也分科,還有小兒科哦。其實北宋的醫療系統很發達,還要層層考試。很重視地方上的醫療技術力量。嗯嗯,已經有醫學博士了哦。而且對於久躺的病人生褥瘡,古人已經觀察到褥瘡的可怕……

4、宋代廢除了預先建造帝陵的制度,必須皇帝死了纔開始修陵墓,而且必須七個月建造完畢,這也是出自不擾民,不消耗民生的出發點。北宋在河南鞏義有七座皇陵,到哲宗爲止。徽宗欽宗的墓在紹興。和南宋的六座擱在一起。宋朝皇帝太后的所有遺詔都會命令喪事從簡。太-祖《開寶遺制》裡規定:“喪制以日易月,皇帝三日聽政,十三日小祥,二十七日大祥。”相關的規定還是很具體的,包括軍人百姓不用穿縞素,邊境州府不用舉哀等等。

5、每次寫到陳青一家,我的心都是溫柔的,呼吸也輕輕的,連敲打鍵盤的聲音也似乎帶着笑。這一家六口人似乎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是真正的,像普通老百姓那樣過着平凡的生活,相愛着的一家人。那天夜裡,寫到太初終於情竇初開,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寫着寫着眼淚就下來了。希望能戳中你內心柔軟的那一處,和我共同體會太初那至純至誠的少年初戀。

謹以溫柔的太初,獻給那些願意等待的男孩。致青春,縱不再來,也留一份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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