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蘇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渾渾噩噩回到外院的。屋裡還點着燈火, 乳兄燕大在院子門口等着, 見童兒提着燈籠引了他回來, 趕緊接過燈籠, 一把扶住腳下不穩的蘇昉:“大郎?”

蘇昉默默推開他, 跌跌撞撞進了屋裡, 反手將門關了起來。

燕大看着屋中燈火很快熄了, 轉頭去找那童兒問話。

蘇昉靜靜坐在牀沿邊, 一動不動, 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方纔熄了燈後,左腿不慎撞在椅子角上, 現在開始鈍鈍地痛了起來。

他合上眼, 又睜開眼,都是蘇昕的面容。大笑的她,調皮的她,凝神傾聽自己說話的她,一臉孺慕的她, 幼時耍賴的她,嚎啕大哭的她, 額頭撞破後反而來安慰自己的她, 久別重逢後驚喜的她, 受傷後忍着痛的她,怕成了陳太初的負擔而憂心忡忡的她,猶豫着想退掉周家親事的她, 還有爲了護住他送的鳳鳥玉墜而被害死的她。

那是比親妹妹還要親的阿昕。

幼時他看着孃親一點一點失去光澤和亮色,離他遠去,他還能抱着她求她別丟下阿昉。可阿昕呢,阿昕是他親手推入深淵的。

他不是有意的,他看着阿昕像孃親一樣,那麼鮮亮活泛的面容,漸漸沉靜枯萎下去,他才把鳳鳥玉墜送給阿昕,告訴她那個傀儡兒雖然不在她手裡,可是這個能替他孃親替他陪着她。

是他逼她問心的,是他告訴阿昕爹孃的事,六七歲的時候他就明白孃親不再喜歡爹爹了,她看爹爹的時候雙眼不會再發光,她同爹爹說話時變得淡淡的,甚至夏天樹下乘涼時,爹爹坐到藤牀上來,孃親就會笑着走開去做些吃的。他知道一定是爹爹傷了孃的心。就算後來他長大了,明白夫妻終老和心悅不心悅無甚關係,就算他知道天下的女子,並不是都像娘那樣盼着和一個知心人白首到老,可他願意給自己日後的妻室這份承諾,他更不想阿昕和娘那樣鬱鬱而終。

阿昕和娘一樣,至情至性,又絕不願強加於人,她一天天瘦下去,和娘那幾年一樣,他害怕,怕會失去這個家裡他最親近的人,是他勸她退親的,勸她看清楚自己的心意,也許有朝一日她不再心悅陳太初,也許她能找到一個愛重她心裡只有她的男子,也好過那樣折磨自己也消耗不相干的人。

他既不願阿昕變成娘那樣的女子,更不願阿昕變成爹那樣的人誤人誤己。她明明答應他了,會好生思量的。

“不怪你的,大郎,也不怪太初。”二嬸哭着說:“你也是爲她好,誰想得到——”

“時也,命也,大郎勿多慮。”二叔嘆息道。

他知道,二叔二嬸不願讓他自責才瞞住了玉墜的事。他當時生陳太初和趙栩的氣,陳太初來祭奠阿昕時,自己用盡全力揍了他,而陳太初一言不發承受着。

現在誰能來打他?他寧願被恨被責罵被痛打。

他又能找誰去報仇?陳太初能千里不眠不休追殺程之才。他蘇昉能做什麼?

陳太初自責自愧內疚,能迎娶阿昕的靈牌讓陳家人永世供奉香火祭祀她,讓二叔二嬸安心,他這個元兇又能做什麼?

孃親爲何在阿昕離去後也遠離了阿妧?她是不忍心怪罪自己,還是不忍心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才悄然遁去?

蘇昉禁不住擡手掩面,肩頭微微顫抖起來。

屋外趕來的燕媽媽慢慢放下了要敲門的手,聽着屋裡那如受傷後野獸獨自舔傷口的嗚咽聲,捂住了自己的嘴,轉頭對燕大搖了搖頭。

***

五更天,第二甜水巷的打更人沿着孟府的粉牆下一溜兒往汴河走去,打着更鼓,唱着更詞。

九娘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她剛起了身,外間的玉簪已舉了燈進來:“小娘子魘着了?”

九娘有些恍神,這場景,這話,好像以前發生過許多回似的。昨夜七娘不知爲何,跑來聽香閣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甚至想賴在她東暖閣裡睡,最後被乳母硬請了回去。也許是因爲她說的那些話,她才做了那樣一個奇怪的夢?

她夢見阿昉娶了親,紅綃蓋頭一垂到底,新房裡處處喜氣洋洋,她看着也歡喜得很。阿昉自己選的娘子,一定很好。

蓋頭掀開來,卻是七娘。七娘擡起眼看見阿昉,霍地一把扯下蓋頭扔在地上往外走:“我要嫁的是燕王殿下,怎麼卻是表哥你?錯了錯了——”

阿昉卻在後頭追她:“阿姍你回來——”

她急得要去拉阿昉,卻拉了空,死命要喊,卻發不出聲。

低頭就着玉簪的手喝了兩口水,九娘索性起來動了動,舒展了一下手腳,問玉簪:“昨夜我憊得很,也沒看你和慈姑收拾了些什麼,可都弄好了?”

玉簪笑道:“小娘子只管放心,都收拾好了。一個包裹給燕王殿下,一個包裹給那章家大郎。張理少昨夜還差了人送信給郎君,說今日卯時三刻來接小娘子,還請郎君同行,約莫提起了戶部的事,郎君高興得很。”

九娘一怔,起復孟建?六郎在政務上天分驚人,驅逐吳王起復蘇瞻,重設平章軍國重事,一環連一環,算準了二府和各部臣子的心態,不比阮玉郎的謀算遜色。只是他即將出使契丹,爲何會有起復孟建之意?就算要打壓曾投向太皇太后的孟存,孟建這戶部小小的官職,也絲毫沒有能和孟存抗衡的地方。何況這次孟存在國子監和太學掀起的千人聯名上書,雖然實際上是張子厚脅迫所爲,卻依然讓蘇瞻承了他的情,更令得京中清流大爲讚歎,紛紛聚集到了他身邊。

卯時還未到,木樨院的侍女已經來了東暖閣兩回,說郎君已經準備妥當了,請小娘子快些。

九娘帶着玉簪惜蘭和慈姑到木樨院拜見了孟建和程氏。

孟建接過程氏手中的一疊交子,塞入袖袋中:“來來來,一起用飯,爹爹昨夜特意讓廚下熬了你愛喝的鵪子羹。”

程氏穿着家常褙子,聽了他的話,鼻子裡冷哼了一聲,徑自入了座:“你要想讓阿妧跟殿下說幾句好話,直說便是。這十四年裡頭一回討好閨女,當阿妧看不出你想什麼?阿妧,今日你表舅去不去送殿下?”

九娘行過禮請過安,在程氏下首坐了:“阿妧不知能不能遇到,若是見到表舅了,孃親可有話要女兒轉告?”

程氏幾次去蘇家,都沒見到蘇瞻,便囑咐九娘:“下個月就是你姑婆婆七十大壽,你問問表舅可要操辦,若是需要娘過去幫手,便直接叫我就是。若是等我們都去了蘇州,就難得見上面了,唉。”

孟建不以爲然道:“哪用辛苦娘子。張理少纔是殿下的心腹之人,他主動跟我提起——”

“切——,你懂什麼?怎地我和表哥家親近就只能爲了你不成?”程氏氣得恨不得啐他一口,也不忌諱在九娘前面排揎孟建:“這十年裡蘇家一直都在辦喪事,只辦過兩件好事:十七娘進門,二孃出生,卻也都從好事變成了壞事。阿昕又突然沒了,我姑母的心裡有多難過,你們這些個男人誰會放在心上?替她做壽,去去晦氣,帶點喜氣,也替表哥表嫂們儘儘孝心。日後大江南北,說不定一輩子也見不着了——”她想起蘇家兩代女子都活生生毀在程家男子手裡,不由得溼了眼眶,趕緊端起面前的熱羹,低頭連着喝了幾口。

九娘低聲應了:“娘且放心,今日若見不到表舅,回城的時候我去百家巷探望表嬸,再同史家表舅母說一說。”大壽必然是不會辦的,親戚間總也要聚一聚道別一番。

孟建吸了口氣,想要說什麼,還是罷了,親手盛了一碗鵪子羹,擱到九娘面前:“阿妧,來,多吃些。”

九娘應了下來,陪着他們用完飯,喝了盞茶。木樨院的女使進來行了一禮:“張理少在二門等着郎君和小娘子了。”

孟建如釋重負地站起身:“阿妧,快走快走。”

那女使又道:“還有蘇東閣蘇大郎也在二門——”

九娘心頭一跳,想起凌晨那夢,霍地站了起來,拜別了程氏,匆匆帶着惜蘭和玉簪跟着孟建往二門走去。

張子厚見蘇昉魂不守舍的模樣,旁敲側擊了好一會,探不出個究竟,不曉得他是因爲蘇瞻還是別的什麼事來找九娘。

“張理少——”孟建遠遠地打起了招呼。

張子厚收起給蘇昉的笑意,斂容拱了拱手:“忠義伯安好。”語氣也十分尊重。

孟建這伯爵,雖然是正四品,比起正經的同級官員總還是矮上一等,聞言便有些受寵若驚,笑得更是歡暢。心道雖然和陳家的親事陰差押錯泡了湯,卻沒想到燕王殿下待阿妧竟那般情深義重。連這位大理寺少卿都待自己分外不同了。就算以後阿妧能封個郡夫人,自己也正兒八經成了宗親的貴戚。如若像坊間傳言的,官家他日會遜位於腿傷復原後的燕王殿下,阿妧怎麼也是四妃之一了。孟建心頭狂跳起來,對自己昨夜想的那事更堅定了不少,無論如何也要把阿妧留在京中。

張子厚見他面色潮紅,手指也有些發抖,倒似服用了五石散的模樣,不由皺起了眉頭看向九娘。

九娘朝他微微福了一福,和蘇昉輕聲到一旁說起話來。張子厚一怔,想提醒她還沒戴帷帽,卻被孟建攜起了手。從來沒人敢這麼自來熟地同他親近,更沒人敢直接對他上手,張子厚渾身雞皮疙瘩掉了一地,甩了兩甩,卻沒能甩掉孟建。他走快了幾步,孟建也疾步跟上。

“那天我打了陳太初。”蘇昉和九娘並肩跟着他們,突然輕聲道。

九娘一愣。

“他來祭奠阿昕那天。我打了他。”

“阿昉——”

“他什麼也沒說,就站在那裡被我打。”蘇昉聲音有些啞:“阿妧,你爲何不告訴我阿昕是因爲我娘那塊玉墜才被害了性命?是我娘不讓你說嗎?”

九娘驟然停了下來,阿昉的背從來都是挺得筆直,從未如此頹喪過,這個背影,幾乎和蘇瞻的一樣了。淚水猝不及防地涌出眼眶,她甚至從未想過阿昉會知道此事,玉璜已毀,先帝已駕崩,史氏嚴禁任何人提起那玉璜的事,就算陳太初後來知道了始末,也從未對蘇昉提及過。他們每一個人都心照不宣,傷痛已經橫在那裡,無謂再傷上加傷。她確實自私自利,她不願阿昉也陷入其中。

蘇昉慢慢轉過身,天才矇矇亮,九娘看見他眼角微紅,哽咽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輕輕搖着頭。

“阿妧,阿昕去桃花林找你和六郎時,你們說了什麼?她爲何會臉色那麼差?她爲何要獨自留下和陳太初說話?她和太初說了什麼才被一個人留在那裡?”蘇昉垂眸看着眼前淚水盈盈的九娘,決意問個清楚。

九娘耳中嗡嗡響了起來,看着蘇昉,身不由己地吐出兩個字:“什麼?”電光火石間那噩夢般的半日一件件事浮現出來,她和趙栩在去落英潭的山道上遇到陳太初,陳太初打了趙栩一拳,她一直以爲是陳太初見到自己的模樣認定趙栩輕薄了她纔出手。難不成——

蘇昉看向她身後:“阿昕的女使說了,當時你府上的惜蘭也在山道上等着,她們親眼見到阿昕去桃林中找你,不久後就從樹林中倉皇逃了出來,到了落英潭就趕她們回寺要獨自和陳太初說話。”他努力平心靜氣卻總有種感覺,感覺事情就是他想得那麼糟糕:“那夜你們後來都入宮了,你們是說到我爹爹什麼事了嗎?”

九娘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阿昕進桃林找她了?她是撞見了自己和趙栩那不堪入目的事吧,她是要告訴陳太初她孟妧不貞。陳太初因此才怒打趙栩,卻爲了她和趙栩的臉面,把阿昕一個人留在了那裡。

不是阮玉郎,不是玉璜,不是四娘,也不是程之才,更不是陳太初和阿昉,其實是她孟妧害死了阿昕……

惜蘭上前一步扶住顫抖不已搖搖欲墜的九娘,輕聲道:“婢子正是貴府女使提到的惜蘭,奴婢見過東閣。那日蘇娘子出桃林來時,親口說不曾找到我家娘子和燕王殿下,怕是見到蛇蟲嚇着了。後來尋到蘇娘子時,聽史夫人哭訴什麼回去就退親的事。”

“不——不是,阿昉,你聽我說,是我——”九娘從喉間逼出來這幾句,她想伸手去拉住蘇昉。蘇昉卻退了兩步,和她一樣面色慘白搖搖欲墜着。

蘇昉深深看了她一眼,怔怔地看向遠處漸漸亮起來的天空,點了點頭:“果然是——”。他慘笑了一聲,慢慢轉過身,越過停在前面等他們的孟建和張子厚,拖着沉重無比的步伐往外頭走去。果然是,不只是玉墜,更因爲他勸阿昕退親和問心,阿昕纔想着最後和陳太初表述心意,纔會被陳太初拒絕,纔會被陳太初留在落英潭。甚至她也許先去求了阿妧讓出陳太初,被阿妧回絕了才那麼失態。

“阿昉——阿昉——不是的——”九娘奮力推開攔着她的孟建和張子厚,跌跌撞撞地追趕出角門。

蘇昉已騎着馬飛馳着遠去了。

張子厚皺着眉和惜蘭一左一右將九娘塞入馬車,自己翻身上了馬:“走——”孟建上了馬猶豫了一下,轉頭道:“慈姑你也上車去,看看這是怎麼了。”這孩子可千萬別死心眼喜歡上蘇昉,蘇家的男人看起來和藹可親,其實都無情得很,放着那麼好的殿下不親近,去追阿昉做甚。

馬蹄聲漸漸遠去,觀音廟前的煎藥攤子已準備妥當,藥婆婆搬過小杌子,坐在爐前,搖起了扇子。汴京城的又一個夏日開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

今日提前替換了,感謝訂閱正版。

如果我解釋這並不虐,大概會收到很多刀片?

生與死,帶給人太多拷問。因一場意外,每個人,每種關係,每種情感,都有可能遭遇擱淺,崩塌。有的過得去,有的過不去。生活遠比小說更狗血,沒有人能點叉。感謝堅持到現在的每一位書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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