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章 故地(一)

在南昌的時候,張賢在劉興華軍長的安排之下,住進了第二野戰軍總醫院裡,進行了整容植皮手術,當然負責手術的是王金娜醫生。手術進行得比較順利,經過一個多月的調養,張賢那半張燒傷的左臉終於貼上了從他自己後背取下的皮,只不過從此以後,他的後背卻留下了一片的傷疤。貼上了皮的左臉雖然無法恢復張賢原來英俊的面孔,相貌也大爲改觀,但是已然不象原來那個如鬼的模樣。只是,此時拆開繃帶後的這張新皮,比右半邊的臉皮要白了許多,按王金娜的說法,這兩邊的臉要同樣顏色,還需要很長時間。仔細看的時候,他左臉的邊緣還有幾道長長的疤痕,而且冷不丁地看去,顯得左臉還要比右臉大了一些。不過,整體地說來,手術還是成功的,最少張賢可以不用再藏住一半的臉,怕把別人嚇到。

三個多月的時間,說長也長,說短也短。張賢於醫院植皮的時候,同時也享受着與王金娜和小虎的一家團圓之樂,只是對於小虎管自己叫叔叔,雖然心裡說不出來的一種悲哀,卻也是一種幸福,畢竟能夠看到兒子在自己的身邊成長,對於許多當兵打仗的人來說,其實也是一種奢求。

七十二軍並沒有閒着,經過一個月的休整,三個主力師已經開拔轉向了湘西,而作爲七十二軍後勤保障部門的供給部,也從南昌轉移去了湖南。在十月底的時候,張賢回到了汽車連裡,也隨着汽車連到達了常德。他知道,第二野戰軍總醫院也將隨後開拔,尾隨着前方部隊向湘西、西南地區轉移。

常德,對於這座古老的城市,張賢有着太多太多的記憶。

※※※

在一個淒冷的雨夜裡,汽車連終於抵達了常德,當渡過沅江的時候,張賢又想起了六年前曾在這裡發生過的慘烈戰鬥,只是時間流逝得太快,又一座嶄新的城市屹立在了沅江的岸邊,那些記憶裡的廢墟,那些爲了反抗侵略者而勇敢戰鬥的同袍們,那些永遠也無法抹去的往事,彷彿終還是要隨着寒冷的風漸行漸遠。

只是,人的記憶又如何能夠這麼快就忘卻?張賢知道,許多的事只好深深地鎖進自己的內心深處,同時鎖進去的還有那些逝去的面孔,有司馬雲,有常立強,有許許多多留下名字,許許多多沒有留下名字的人,這些人,在他的心目裡,都是真正的英雄!

在常德城呆了一天,夏陽派張賢跟着王瘸子去買菜,張賢有些奇怪,平日裡這個王瘸子也總是要求連長派人跟他去賣菜,可是夏陽從來就沒有派過自己。也許是看出了張賢的疑惑,夏陽笑了笑,對他解釋着:“阿水呀,原先是原先,現在你還怕見人嗎?多出去走走,可以散散心!”

張賢這才明白了夏陽的用意,想來這個連長對自己還是比較照顧的,希望自己能夠快東起來。當下,對夏連長的關心也有些感激,點了點頭,推着板車跟着王瘸子走出了汽車連所駐紮的文廟。

常德城最熱鬧的地方還是那條河街,這裡緊挨着沅江碼頭,想不繁華都不可能。常德在兩個月前就已經得到了解放,經過一陣蕭條期後,此時的街面上漸漸恢復了往日的熱鬧,沿街的店鋪基本上全部開了張,表面上看去,與以前並沒有兩樣。

從菜市裡出來,王瘸子沿着河街走向碼頭方向,張賢推着板車看着身邊來來往往的人,人們的臉上都洋溢着一種喜悅與歡愉,時不時地還能聽到遠處傳來的鑼鼓的聲響。他知道這是解放軍的徵兵宣傳隊在搭臺唱戲,剛纔他看過了,是七十二軍政工隊的王芹隊長正帶着一個文工團在這附近演出做着宣傳,邊上圍滿了想要報名參加解放軍的年青人。看着這種場面,讓他不由得想起了當兵國民黨當政時拉壯丁的情景。

只是這個時候,從河街上走過,與當年他在這裡的時候相比起來,張賢卻覺得少了點什麼,想了半天,才覺出來,這條街上了少了許多花枝招展、齒白脣紅的當街女,也就是那些妓女。再看看沅江的河面上,來來往往的船很多,卻是也少了一樣,那就是招待嫖客的花船。張賢暗暗稱奇,如果常德河街上的妓女都不作生意了,那果然真是換了一重天,這個世道真得是變過來了。

王瘸子拐進了一個鋪面裡,張賢還沒有走進去,便聞到了一股濃濃的香油的味道,他不由得擡頭看了看這家店面的招牌,上面寫着“週記油坊”四個字,經不住問道:“老王,你還要打香油呀?”

王瘸子回過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打點香油,給同志們調劑一下口味,這裡不僅賣香油,還賣菜籽油、葵花籽油和茶油。”

張賢點了點頭,把板車停在了油坊的外面,跟着王瘸子走了進去。

油坊里正有一個掌櫃地在打着算盤,也不知道在算些什麼,擡起頭看到兩個走進來的解放軍,馬上臉上堆出了笑容來,起身迎着道:“兩位解放軍同志,是不是要買油呀?”

王瘸子點了點頭,卻問着:“你這裡有沒有上等的茶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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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掌櫃得不由一愣,連連點着頭,告訴他:“有是有,只是價高;我看你還是買菜籽油合適!”

“菜籽油不好吃!”

“菜籽油不好吃,可是便宜呀!”

“好吧,那就來三十斤菜籽油,你有嗎?”王瘸子問道。

這個掌櫃地笑着連連點頭,告訴他:“有,有!別說是三十斤,就是三百斤也有!”

“我還要兩斤香油,有沒有?”

“香油也有,還是黑芝麻磨的!”

聽着這兩個人的一問一答,雖說是在買賣,但是兩個人說的時候卻又熟得異常,就好象是在背臺詞,張賢看在眼裡,分明覺得這就是在對暗號。

“跟我到後面去打吧!”到最後,這個掌櫃這樣地告訴王瘸子。

王瘸子點了點頭,回過頭來,對着張賢道:“阿水,你跟掌櫃地進去打油,我坐在這裡抽袋煙。”

“好吧!”張賢只得答應着,提着個鐵油桶跟着掌櫃地走進了後間。

※※※

當張賢剛剛走進後間的時候,擡起頭來卻正看到了一個故人,這個人顯然在這裡等候他多時了,他不由得呆在了那裡。

“阿賢,我們又見面了!”這個穿着長衫的人摘下了自己的禮帽。

“韓大哥?”張賢不由得叫出了聲來,面前的人正是韓奇。

那個掌櫃地從張賢的手裡接過了鐵油桶,自覺地走了出去,同時也帶上了門。

張賢這才明白過來,王瘸子是把他帶進了特務的聯絡站裡。

韓奇點着頭,示意着張賢坐到了邊上的椅子上,開門見山地道:“阿賢,這次我來找你,是有要事與你相商!”

驀然,一種不祥的預兆出現在張賢的腦海中,他可以想象得到此時韓奇來找自己,所爲的何事,定然是爲了解放軍從南線進攻四川之事。

“長話短說!”韓奇十分乾脆地道:“你也知道此時的形勢,共產黨步步緊逼,很快就要進攻四川了,我們都沒有想到他們會從南線進攻,這個時候再改變原來的計劃已經來不及了,所以上面給我們的任務是要在湘西、鄂西和黔東地區組織力量對共軍的後勤補給進行襲擾。他們走南線進攻,道路遠沒有北面好,主要的還是給養會很難持續,如果我們能夠切斷他們的給養,同時派部憑險阻擊,就可以令其進退失據,到時不戰自敗!”

張賢已然明白了韓奇的意思,他的分析的確不錯,想了想,卻又搖了搖頭,道:“大哥,你錯了,共產黨就算是沒有補給,也能打仗!”

韓奇也搖了搖頭,告訴他:“阿賢,雖然說在軍事上我不如你,但是在政治上你肯定不如我!不錯,共產黨沒有補給也能打仗,那是在中原地區,他們可以就地補給。別忘記了,如今這邊可是少數民族地區,那些土司也好,那些族長也好,還有那些土匪、大王、地保們,都不可能擁護共產黨的政策,共產黨想要就地補給,呵呵,談何容易?”

張賢愣了愣,韓奇的話的確不錯。他經不住地問道:“韓大哥,你這個時候找到我,到底是爲了什麼?”

韓奇點了點頭,老實地對他道:“好吧,我就直話直說了!”他說着,喝了一口水,這才接着道:“我們在湘西武陵山區裡糾集了一些地方武裝,也有幾萬人衆,但是這些武裝羣龍無首,你也知道,我這個人不是搞軍事的材料,所以想來想去,我想到了你,覺得你才真正適合來當這支部隊的司令官!”

張賢馬上明白了過來:“你是要我現在就離開解放軍嗎?”

韓奇點着頭,同時道:“我會想辦法讓你名正言順地離開解放軍,你已經偷樑換柱了一次,不妨再來一次!”

張賢很是聰明,已然想到了他會用什麼辦法來讓自己離開,上一次在雙堆集戰場上,他是用了金蟬脫殼之計,找了個替身裝死,以達到移花接木的目的,這一次韓奇所說的還是這樣一個計謀,讓於得水去死,再讓張賢復活。

沉默了良久,張賢緩緩地搖了搖頭,十分堅定地道:“不!韓大哥,我到現在都十分後悔當時答應你的要求,爲你們當暗樁!如今這件事,我堅決不幹!”

韓奇愣了一下,有些沒有想到,不由得問道:“阿賢,你這是爲什麼?”

張賢看了他一眼,悠悠地道:“識時務者爲俊傑,如今這個天下已然成了共產黨的天下,國民黨的覆亡不過是早晚的事。我們國家經歷了太多的戰亂,經歷了太多的苦難,是應該結束的時候了!我原來也跟你說過,加入你們有一個前題,那就是於國於民不利的事,我不做!你如果看一看那些獲得解放的城市的市民們喜氣洋洋的樣子,你如果看一看那些得到土地的農民們捧着泥土淚流滿面的樣子,你如果看一看那些從農村到城市,從北方到南方那麼多人涌躍着要參加解放軍的樣子,你就會明白,你就會體會到我的感受!新的時代已經到來了,舊的時代不可留!”

聽着張賢這出自肺腑的話,韓奇一時之間竟然無言以對,半天之後才反應過味道來,卻是緊皺着眉頭,提醒着他:“阿賢,你不要忘記了你自己的身份!”

“我無時無刻不記得我自己的身份!”張賢答着,已然有些悲哀,眼睛也溼潤起來:“所以,我也曾想着早早的逃離,但是在南昌沒有逃走,還是因爲你們的緣故,如今這麼些日子過去了,我也想得通了。共產黨已經建國,能逃到哪裡去呢?如今我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不想再逆潮流而動!前面的路對於我來說或許是黑暗的,但是看到那些百姓真的得到了太平,這一百多年來的動亂馬上要結束,就算是犧牲了我這一個人,我也毫無怨言!”

韓奇默然無語,在這一時刻,他已然明瞭了張賢的真心。他點了點頭,又想起了什麼,還是忍不住地擡起頭來,告訴他:“秀秀跟小梅已經被我安排去了臺灣,還是在做報務工作!”

張賢一怔,已然明白,這就是一種要挾,經不住地想到了《三國演義》時原一則故事:“韓大哥,我知道你熟知三國,當年曹操滅了呂布,抓住了他原來的好友陳宮,曾勸陳宮投降,但是陳宮卻心死不悔,然後曹操問他,說你死了你的老母親和妻兒怎麼辦?陳宮回答:‘我聽說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親;施仁政於天下者,不絕人祀。老母和妻子的存亡,你就看着辦吧;我既然被擒,那麼就請殺了我,我不會有什麼掛念的!’”

韓奇呆了呆,沒有再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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