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老人看這幾人並不把自己放在眼裡,臉色變了又變,但他也很清楚,現在自己對雲嵐已經沒了威脅,眼下多了一個身份不明的人。
方纔他窺視雲嵐殺死鄒鳳竹,對雲嵐的本領十分忌憚。如今莫名從棺材裡冒出來這人,更是差點一槍戳死他。黑袍老人摸不透兩人身後的背景,也不知道他們有什麼更厲害的招式,知道自己大勢已去。
他咬咬牙,看一眼鄒鳳竹地上的屍體,卻不想就這樣放棄那寶物,道:“你們三位,此事與你們無關,不防快快離去!若是今日管了這閒事,就是多了一個強敵,你們可想好了?”
雲嵐腦中昏沉,面具男撐着她,冷笑着對黑袍老人道:“你也算什麼強敵?”
黑袍老人本是多疑之人,聞言越發疑慮起來,對着他上下打量,越發覺得這氣度氣勢都不是自己能駕馭的,藏在這巨大棺木之中,說不準是什麼一流大宗,世外高人,任是自己這方勢力雄厚,也要忌憚幾分,再說自己只是來打探虛實的,事情鬧大了,他也難道其咎。
這寶物雖稀有,也要有命拿才行。
修者之間雖然講究實力,可在這種情況下,更多的是要知進退,懂分寸,用腦子,否則這一旦打起來來,受傷事小,修爲被毀纔是萬念俱灰。
黑袍老人步步小心,一心相當那個螳螂身後的黃雀,怎肯冒着前功盡棄的危險跟這幾人拼命,聞言便冷笑道:“也罷,老夫這便離開!”
話剛落音也不停歇,身體憑空而起,和那幾位殺手一起驀地隱入黑暗之中。
霍宇寬鬆了口氣,癱坐下來,他抹了把汗道:“但願不要再憑空冒出什麼人了。”他看一眼那邊面具男,發覺雲嵐與他似乎認識,看着兩人親密的姿態,心下有些酸澀,揮去心頭不應有的想法,他道:
“這位兄弟,方纔我們與那黑袍老人鬥法,想必兄臺都瞧見了,這回兄臺救了我們,連累你被那人記恨上,只怕日後是要找你麻煩的。”
“無妨,那種貨色,我還不放在心上。”面具男淡淡說完,又問:“你們與那人有何仇怨?”
他那自傲冰冷的神情,與平日裡的雲嵐竟然有七成相似。
霍宇寬苦笑道道:“不瞞兄臺,在下與雲嵐從中路過,並不認識那幾人。”
“雲嵐?”面具男忽然低低重複一遍。
“你們……並不相識?”霍宇寬忽然感到有些不安,現在雲嵐看起來有些神志不清,如果這神秘面具男子也是圖謀不軌之人,他可沒一點辦法抵抗了。
面具男卻沒有理會他,犀利冷漠的目光猛地望向一旁,呵斥道:“出來!”
又來?霍宇寬簡直不知道要說什麼了。本以爲只是跟雲嵐來看看裡面風景,不料一波接着一波的陌生強敵,今天的一切,他覺得簡直像在做夢一般。
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角落木桶後慢吞吞走了出來,看清對方那面容,霍宇寬大吃一驚,道:“魚燁修?”
魚燁修從懷裡拿出標誌性的摺扇,在胸前扇了扇,道:“各位好。”
面具男看一眼霍宇寬,問:“你們認識?”
霍宇寬道:“這是我同窗……與雲嵐一樣。”
面具男上下打量一番魚燁修,道:“你在這裡潛伏時間不短,對內情應該十分了解。”
魚燁修見識了這兩人的本領,也不廢話,直接道:“之前那兩個漢子,是平南峰的行走,來文曲山做客,給院長送一件稀罕的寶貝,懷璧其罪,纔會給人追殺。那紫衣老婦是鳳竹山主人鄒鳳竹,最喜歡收集美人和寶物,聽說他們有拿寶物,就跟來了。”
霍宇寬皺着眉問道:“他們爲何不將寶物趕快奉給院長,這樣一來豈不是有保障了?”
魚燁修晃着手中摺扇,道:“這也是本公子不解的地方。再說這文曲書院是什麼地方,那些小山峰的人再厲害,怎麼可能輕易潛入,在此大開殺戒還沒有人察覺……”
“那你又在這裡做什麼?”霍宇寬問道。
魚燁修一噎,面色有些尷尬,道:“本公子只是出來逛逛……”
霍宇寬見識了這場鬥法,看魚燁修的目光自然不似從前敬畏,反問道:“難道你也是潛伏來奪寶的?”
魚燁修怒道:“我才入學幾天,哪會有那本事!”他偷偷看一眼已經徹底昏迷在面具男懷裡的雲嵐,嘀咕道,“你以爲每個人都是那位冷豔高貴深藏不露的冰山美人啊!”
察覺面具男看向他的目光頗爲不善,魚燁修連忙收回目光,道:“好吧說實話,我其實是跟我師父一起來的。在你們遇到這羣人之前,我師父就在這裡了。之前還有幾批人,也是打了幾架,死的死跑的跑。”
霍宇寬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魚燁修是入學之前就有個師父,怪不得他總有種比別人高一頭的感覺。霍宇寬問:“你師父現在人呢?”
魚燁修答道:“打不過人家就跑了。逃命的時候忘了我這個倒黴徒弟,我只好躲在這裡,哪知道一波接着一波,沒完沒了了。”
捧高踩低是爲修者常態,算不得卑劣。強尊弱卑,不知是否能稱得上市儈的無名之境中也有及其嚴謹的墨規。其中,但凡未曾涉及身家之憂,最忌諱的就是易主,獨善其身,犯了此忌,在整個無名之境,聲譽人品皆會被唾棄,再無出頭之日。
魚燁修雖然被自己那無良師父拋棄,但卻不能反目成仇,回頭恐怕還要上門去請罪說自己技藝不精拖了師父後腿。
搞了半天是在這個塔裡秘密進行了一場奪寶大會,雖然還有諸多疑問,不過大概都要等到問問院子才能明白。霍宇寬轉頭看向那個轉變了事情走向的面具男:
“那這位兄臺你……”
這個從棺材裡跑出來的男人,一看就是跟奪寶無關。他藏在那個木棺裡是在幹嘛?爲什麼雲嵐有危險的時候他才冒出來?他的實力看起來十分強悍……不知道又是哪座峰的高人。
那面具男卻不怎麼想回答他的疑惑,只道:“我叫陳七尋。當前要緊之事,便是離開這是非之地。”
對方不想說,魚燁修和霍宇寬也拿他沒辦法,只能點點頭。
雲嵐知道自己在做夢。她好像總是做這樣的夢。夢裡一切清晰得毫髮畢現,但是醒來,卻統統忘光。循環往復。
今天的夢,好像是一場盛大的演出。看不清表演人的眉目,只能聽到泠泠的聲音,清冷黯淡。
隨着歌舞散盡,遙遠的舞臺上忽然安靜下來,只留一扇玉雕雲紋屏風,掩映在花影扶疏之中。陡然安靜下來的場子顯然讓看客有些不適應,開始小聲交談。直到清泠的琴聲慢慢響起,旋律如同溪澗流水,悅耳動聽引人入勝。
讓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在琴聲中,屏住呼吸,看着一個修長曼妙的身影慢慢出現在屏風後。
只見屏上一株梅花煢煢孑立,透着說不出的傲骨風姿。接着便出現了一幅曼妙的剪影俯下身去輕輕去嗅花香。微微垂下面目的優雅身姿,一枝搖曳的梅花,在半透明的紙屏上,雅緻得純粹又曖昧。那曲線蜿蜒的束裙和靜靜佇立的高潔之態,讓人心中瞬間如千蝶綻放,如柳絮紛飛,如千里冰霜,如十里梨花靜靜綻放,只想沉醉其中。
如夢似幻的場景沒駐留多久,琴聲忽然戛然而止。就在所有人感覺心上如同貓爪在撓,要受不了時,屏風後的女子忽然緩緩開口,清冷如冰的聲音低低道: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接下來的時光變成了在場所有人的一場盛大而難以置信的夢境,一句句問話像是來自遙遠的蒼穹之上,如同一道道冰棱,劃破重重烏雲,碎裂成無數的光怪陸離的鏡面。
“陰陽三合,何本何化?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日月安屬?列星安陳?自明及晦,所行幾裡?”
“夜光何德,死則又育?何闔而晦?何開而明?”
“洪泉極深,何以窴之?何所冬暖?何所夏寒?”
一字一字,如同鐘鼓雷音重重敲擊在心頭,
“何所不死?長人何守?延年不死,壽何所止--”
至此悠遠冷漠的音調畫上了休止符。她猛然回頭,卻見天光乍破,身後傳來門開的聲音。她擡頭望了過去。
那高大冷漠的男人站在門口,逆光而立,挺拔堅硬的身軀如同鋼澆鐵灌而成,古銅的膚色滲着汗水,在陽光下似是一尊妖魔難擋的殺神。他看起來是狼狽的,青銅獸面具裡露出佈滿血絲的雙目,還有下巴上來不及修整的鬍渣,背上還揹着他始終不離身的血漬斑斑的長槍。身上穿着厚厚的堅硬的鎧甲,下襬上被血水染紅。
雲嵐怔怔地看着他,只覺得那面容熟悉得讓人想哭,卻始終想不起姓名。
男人沉穩得像一頭蓄勢待發的雄獅,他道:“我聽說霜凜城的冷姑娘會下五子棋,所以特來請教。”
霜凜城,冷姑娘?這又是誰?
恍惚中的雲嵐感覺到自己無聲輕笑,怔在那裡,許久沒有回答。一直到以爲已經失去開口的能力,她才聽到自己下意識道:“請進吧。”
那聲音縹緲疏遠,彷彿來自千年以前。
兩人對坐,許久,相對無言。靜靜的天光從窗外直射而下,灑落在兩人身上,驀然之間竟讓人有歲月靜好的錯覺。彷彿歲月無聲流動,兩人之間錯過的一切,都在流光溢彩的時光中化爲灰燼。
周圍的一切都靜了下來,所有的聲音如潮水般悉數消退。身體由發冷而漸漸感覺到溫暖。一團溫暖包裹着自己,如同最柔軟的絲被,輕輕裹住。甚至連胸口也不再感覺到莫名痛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