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折戟在她耳邊低低道：“你不是要行走天下？大延自然也是天下的一部分，有個將軍位子在那邊，也方便許多。”
鬱藍一想，也是，便沒有再說什麼。沉默了一會兒，她忽然道：“折戟，這麼一說，我忽然有點想念將軍府了。”他們在那裡第一次相遇，在那裡漸漸生了情愫，她對那個地方，總是有些感情的。
陳折戟手指在她耳邊輕輕摩挲了一下，道：“這邊的事情忙完，不如你我回去看看，正好將子溪帶出來。”
鬱藍點點頭，笑道：“一定。”
他們沒有在邊城呆多久，距離開聚寶盆的時間已經沒多久了，必須抓緊時間前往。
越陵國都城和延都給人的感覺差別非常大。後者恢弘而尖銳，因爲無處不在的銅獸和凶神雕像，到處充滿着森嚴兇厲的感覺。越陵國都呢，相比之下則柔和許多。她溫潤而慈祥，像一個懷抱寬大的母親，敞開胸懷接受着來自四面八方的百姓，無論他們以前是不是她的子民，從進城的那一刻開始，都將被她溫和的目光所照耀。
像是歷經了千年的風霜的洗練，越陵國都已經看透了世間崢嶸，只願做一個與世無爭的守護者。在她的掌心，王權和財富已經不是那麼重要的存在，更加耀眼的，是文化的繁榮和信仰的力量。
擡眼望去，城中那最顯眼的高大磚築院牆，牆檐下砌築斗拱，顯得古樸厚重，然而湖光山色中依稀可見的金碧輝煌的建築卻不是皇宮，而是一排排供百姓參拜的寺廟……
至於另一邊更加引人注目的園林羣，那重廊復殿，層疊上升，貫穿青瑣，氣勢磅礴……如果不親自去看一看，問一問，誰會猜到那竟然只是一個書院！巍峨高聳的書院藏書閣八面三層，踞山面湖。湖畔蜿蜒曲折的長堤猶如一條翠綠的飄帶，縈帶南北，橫絕天漢，堤上六橋，婀娜多姿，形態互異。
“肯在教育上花這麼多錢，這個國家絕對不會弱！永遠不會！”鬱藍看着傳聞中的越陵大書院，不由得喃喃着。她想起自己多年前，在宴席上爲了爭一口氣，和朝雲長公主辯駁的時候，曾經對這個國家有過違心的評價：
“越陵國人數比大延多數倍，但他們修繕大型建築如宮殿、堤壩時總是人手不足，導致進度頗慢，各種原因大家應該清楚，沒有奴隸，意味着想要短時間內要找到大量勞動力是非常麻煩的事，而面對一些需要急救的地方，其中拖延的時間可能造成極其可怕的後果……”
“我曾在一本書上看到過關於越陵國的官位劃分，一條法令的頒佈，需要經過內閣、集賢殿、樞密院三所機構起碼數百人共同表決通過，其中摻雜了無數勢力的利益，平衡起來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但是戰場有些指令，等他們滿足了各自的想法再傳達出來時，最好的時機已經失去了。”
“越陵國看似人人平等，其實是將國家當成一塊蛋糕，只有頂層那些代表可以享受，同時他們因搶奪蛋糕而發生種種內鬥。而我大延……”她停了一下，“天下屬於陛下，百姓屬於陛下。所有的條令只需要天子定奪，所有的程序只爲天子服務。陛下一言，整個大延都要傾
全力施行，上下一心，其效率之高遠非越陵可比！”
說着明知片面且強詞奪理的話的她，那一刻眼前彷彿再次浮現了那條殘忍無道的律令--“二月十七，妖女降世，蠱惑王權，舉國顛覆……”隱瞞者，誅三族。
高度中央集權的制度註定整個國家的危亡都系在一人身上，若有明君，自然繁華盛世，若是暴君昏君……當年她點到爲止，沒有繼續往下說，誰敢說當今聖上不是呢？只是有些念頭如果紮了根，就很難清除了。
在看到這座城邦的一瞬間，鬱藍忽然發現，自己當初的心虛是對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大延帝國，遠遠地被越陵甩在了身後。
不僅僅是歷史底蘊，更是因爲她本身所具有的內涵和理念。
聚寶盆是個好地方。
就在越陵都城東南，臨近幽水的這座小城，地方狹小得甚至稱之爲鎮更加合適。但也就是這麼個不起眼的地方，居然每過幾年就會匯聚一批集合起來能顛覆天下的身價驚人的商人們。
但是在這裡居住的人們面色慵懶柔和，彷彿從不擔心世外之事，老人們專注着樹蔭底下棋，婦女在河畔捶打衣物，漁夫們披着斗笠撐杆而行，生活像河流一樣靜靜淌過心底。
對於這裡聚寶盆的稱呼，鎮子裡的人們也只一笑而過，用依依呀呀的方言表示着他們的自豪和單純。
一條原本從幽水分支的小河，因爲斷流與母親河再也無法匯聚，成了聚寶盆專屬的護城河。不長也不寬，繞城而過，只容得幾艘小船並行，稍微大點的畫舫都走不了。這條並不壯觀的清流從遠處飄逸而來，又從這裡委婉流去，繾綣纏綿處就是被人豔羨着的聚寶盆。穿梭往來的幾葉扁舟，舉帆落帆，揚槳收槳之間，便編織出了一個個遊子的夢。
街道多依河而建，民居臨水而築，兩排擠擠的房屋把天空夾出細長一條，有一排房屋乾脆就是半間建在河面上的吊腳樓，足見其對水的依傍。青石板的街面，被千萬雙腳打磨得發亮，把一段邈遠的歷史融凝進去，卻不留一絲痕跡。古街雖窄小，卻並不失之於平直簡約，一條條幽深的小巷細弄，一頭勾聯着古街，一頭曲折曲折地延伸過去，把整一座古鎮引宕得一波三折，有了音樂的節律。
白牆黑瓦，小舟綠水，優美幽靜，人們悠閒自得，與世無爭，一座典型的水鄉。頭扎藍布、身着藍衫、腰繫圍裙的江南老嫗、古鎮少女，坐窗臨河忙於刺繡針線，悠哉雅哉；鄉間小船，於蜿蜒水道中緩緩而行，櫓聲篙影，漁歌迴盪，儼然是夢中的四月江南。
鬱藍剛來到這個地方，便恨不得將眼珠子留下來，想要一輩子定居在這裡了。
這裡的客棧也是精緻而古樸的。小小的宅院未經過任何修飾，屋頂上長着近尺高的瓦草，順着高深的屋壁望上去，小小的天井中透過的陽光在緩緩地移動，似流金撒在了斑駁的木牆壁上，讓人慨嘆逝者如斯的光陰。
“果真是個聚寶盆……”鬱藍感嘆道，“不僅聚寶，本身也是個寶吶！”
陳折戟贊同地點點頭，道：“不錯。的確是聚寶之地，看起來平靜祥和，卻是臥
虎藏龍。”
他這話有點突兀，鬱藍回頭看了他一眼，道：“你又看出什麼了？”
陳折戟擦拭着手中長劍，漫不經心地道：“感覺不到麼，就咱們剛剛遇到那個客棧老闆，是個練家子。還有之前在柳樹下搖頭晃腦的被你多看兩眼的那個書生，說不上內力深厚，但看那手指尖，必定是個用毒高手……還有那位跟兒媳婦一起在河畔洗衣的老婦人，年輕的時候一定耍得一手好鞭，當然說不定現在也不差……”
鬱藍有些怔在那裡，道：“我只顧看房和水了，倒沒注意這些。”
“因爲他們的氣息太平和，毫無殺意，所以你並不會多分心在他們上面。”陳折戟道，“他們可能是來這裡遊玩的普通遊客，是準備參加聚寶盆的商人，也許是別的勢力送來的釘子，或者隱居於此避世的麻煩傢伙……”
“怎麼聽起來好像在醞釀什麼陰謀一樣，”鬱藍蹙眉道，“這麼多能人異士聚集在一起，肯定會出事。”
陳折戟勾脣而笑，起身揉揉自家夫人的眉角，道：“聚寶盆能從神妄紀存活到現在，絲毫沒有被撼動的痕跡，說明它本身的穩定性就很強悍，不畏懼任何動盪……夫人無需擔心，這裡就算出了事，也不會讓咱們倆強出頭，有人罩着呢。你權當來這裡看看風景買買胭脂水粉，不必操心那麼多。”
鬱藍聞言思索片刻道：“的確，我的目標只是來買……買那本新華字典，”怎麼這話說出來有些奇怪，她好笑地自嘲了一下，繼續道，“其他事就交給別人來操心吧。”
“說起來，那本新華字典裡面可是有什麼過人之處？”說起這個話題了，陳折戟不由得問道，“你和蘇十九都十分重視的樣子。”
“嗯……嚴格來說那只是一本工具書，是我故鄉的文字編纂總結，可以說入門級，也可以說是大師級，但是對外人來說其實沒什麼用處。”鬱藍道，“重視它，只是因爲它是春茗老師的遺物而已。而且我也很想看看這個家鄉的產品……有點懷念了。”
陳折戟張口正想說什麼，卻聽見一聲類似蛇吐信的低低的刺刺聲，鬱藍很快反應過來，道：“出來吧。”這是鬱藍手下的暗號，當他們有消息要傳來，但是有人在場，便會這樣暗示。
一個灰衣人從暗處跳了出來，上來也不廢話，直接便對鬱藍道：“屬下已經查到老漁夫之事了。”
鬱藍聞言和陳折戟對視了一眼，之前他們查老漁夫的事遇到死結沒能繼續，讓人繼續盯着，遇到蘇十九後拜託他幫忙看着，沒想到現在就有眉目了。雖然他們已經明白跟文雕夜有關，但其中有些疑點，還是弄清楚的好。
“老漁夫和他女兒被城主管事兒子欺辱一事，並非完全是假話，的確有這麼一段，但是這件事發生在五年以前，那位管事已經被海城城主懲罰驅逐，老漁夫也帶着女兒不知所蹤，夫人所遇到的，也許並非五年前的那人，這個有待查證。”灰衣人一條條地解釋着，“詩門被滅門一案，其中的確有個叫鹿茗幽的焚香侍者，但她並沒有被兇手帶走關起來，而是化身詩魔吟且歌，現在呆在大延商戶萬昂川身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