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龍霄早在兩個時辰前就已經接到了昭明劇變的消息。
畢竟只是一山之隔。就在賀有光人頭落地的同時,已經有人飛奔離去,趁着全城戒嚴的命令還沒有傳下來,緊着出了城門,隱入昭明山中。
彼時龍霄尚在睡夢中,被青奴不管不顧地喚醒,正要發怒,青奴迎面一句:“昭明城反了……”就將他所有的睡意驅散。
龍霄怔了怔,心中不信,冷笑道:“什麼正了反了,你從哪兒聽來的?傳謠言要打二十棍
青奴跺着腳說:“我騙你做什麼?這是餘鶴年餘將軍親口說的,他讓我請你過去商議對策呢。”
他神情真摯,確實不像作僞,龍霄迷惑地擡起頭來皺眉沉思。白日耀目,刺得他眼前黑影浮動,然而青奴帶來的這個消息卻令他心頭的迷霧比眼前閃爍的黑影更濃更重,更加令人迷惑不解。
“不對啊,堯允那個人雖然心裡面對龍城的皇帝不以爲然,卻一直萬分謹慎,不肯在言行上給人留下半分把柄,更遑論居然敢殺督軍造反。”他想不明白,便也不再非功夫去想,招招手對青奴說:“這麼着,我去餘將軍那兒瞧瞧去。你去找方僭,把這事兒也跟他說說,讓他也來。”
青奴口中答應,腳下卻不肯動,爲難地問:“餘將軍請你商議,人家是主人,他不找方僭,我去找,咱們是不是有點兒反客爲主啊?”
龍霄不耐煩地搖頭:“你只管去!這些事兒輪不到你操心,快去吧。”
青奴無奈,只得飛跑去傳訊。
龍霄這才往餘鶴年的書房走去。
這是他來到落霞關的第十三天。來時路上他心中也十分忐忑,畢竟永德那封信是當初天極殿中秋之變前所寫,上面蓋的也是攝政長公主的印鈐。這些年龍霄在鳳都官場上打滾,又目睹了北朝的朝堂劇變,若說他有什麼切身深刻的體會,也無非是人心難測四個字。
當初永德寫信的有六個人,可見這六個人都是永德在軍中最爲信任倚重的親信,可永德敗亡之後,其餘五人都陸續遭到清洗甚至身亡,唯獨餘鶴年碩果僅存,既可以說是幸運,也可是說是可疑。也許是琅琊王沒有來得及清洗餘鶴年自己就已經被羅邂殺死,當然更可能的是在琅琊王的眼中他已經不是需要剷除的敵人了。
尤其令龍霄狐疑的是,即使餘鶴年已經投靠了琅琊王,畢竟還需要時間觀察是否言行合一而不是陽奉陰違身在曹營心在漢,以琅琊王的忌刻多疑,如何還能讓他在落霞關這樣一個關鍵的要害之處掌控軍權。
出乎龍霄意料的是,當時餘鶴年只是將手中的信瀏覽了一遍,便命人將龍霄安置在自己府邸的後院,甚至都沒有多問兩句話。倒是龍霄不愛這樣忐忑的情緒,都被人帶着走到了書房門口,跺跺腳又轉回身問:“我已經是鳳都的眼中之釘,將軍收留我的消息若被鳳都那邊知道,只怕會有大麻煩。”
餘鶴年六十歲的年紀,鬚髮皆白,身板挺直,雙目炯炯有神,聽了他這話才擡起頭來,第一次將他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了一遍,開口時語氣出乎意料地平和,“你說什麼?”
龍霄一愣,以爲老將軍年事既高,大概有些耳聾,清了下嗓子正要提高聲音重複自己的問題,餘鶴年不等他開口已經繼續問道:“你說我收留誰?”
龍霄張了張嘴,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與立在一旁的方僭面面相覷,腦中不約而同地閃過一個想法,莫非老將軍頭腦不清楚了?
餘鶴年的目光晶亮,卻全然沒有昏聵的跡象,將自己的長隨叫進來問:“我今日下午做什麼了?”
那長隨十七八歲的年齡,一眼看上去就透着聰明。他眼珠子轉了兩轉,目不斜視對龍霄等人視若無睹:“將軍今日一直在書房內練字,並沒有任何外客到訪。”
餘鶴年指着龍霄問:“他是……”
長隨笑了:“這不是夫人母舅家二公子的同窗好友麼?”
龍霄那麼精明的人,到這裡已經完全明白過來,連聲符合,甚至又過去以晚輩之禮重新見禮,煞有介事地說:“在下離開太倉之前松山兄專程趕來相送,託在下問老將軍好。”
餘鶴年見他如此省事,眼睛益發亮了亮,蒼白鬍須下掩藏的脣角微微翹了翹,便吩咐人將龍霄帶下去休息。
自是龍霄便以這樣旁人無論如何都弄不明白的親友身份在餘鶴年的官邸住了下來。
餘鶴年卻並未再見過他,彷彿完全忘了自己家裡還有這麼一號人。倒是青奴很快與府中下人混得爛熟,每日裡各種消息源源不斷地帶給龍霄。有時是聽見旁人說起鳳都發出對龍霄的通緝,有時是在落霞關看見了什麼可疑的人物。
最令龍霄疑惑的是,他還常常能帶來鳳都城中的消息:朝中諸臣聯名上表彈劾羅邂獨斷專行殘害大臣,但彈劾送上去往往石沉大海,倒是那些上表的大臣很快就從衆人的視野中消失;鳳都施行起最嚴厲的宵禁,金吾衛每夜都會闖進大臣家裡將人帶走,這些人就再也沒有了消息;朝中支持羅邂的人越來越多,而敢於與他對抗的人卻越來越少。
青奴一個小小侍從,結識的也都不過是寫販夫走卒和下面伺候人的僕從,這些朝堂上的消息是從哪裡來的?龍霄很快就想出了大概叫青奴來詢問。青奴經不起他的盤問吐露真情,果然都是餘鶴年暗中透露給青奴,命他轉述的。
龍霄一直到這個時候才真正確認了餘鶴年的立場。他沒想到即使在這樣艱難的時刻,像餘鶴年這樣滑不留手不給人任何把柄的老狐狸,居然還願意爲了永德一封信而幫助他。這樣的情誼令龍霄心中十分激越。
這幾個月來,他經歷了各種以前無法想象的顛沛流離死裡逃生,比從前更加警覺戒備的同時,也比從前更加能夠領會到旁人善意的珍貴。若是以前的那個龍霄,大概只會欣賞老狐狸的不動聲色,如今卻知道餘鶴年所作這一切是冒了奇大的風險,其背後必有非常大的目的和隱情。
再次來到餘鶴年的書房外,之前的長隨早就看見他,連忙掀起竹簾說:“將軍已經在裡面等着了,請進。”
龍霄點了點頭,經過他的時候刻意停留了一下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長隨似乎有些意外他會問自己這個問題,頗有些不好意思,撓着頭說:“將軍叫我揚之。”
龍霄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連這麼個隨從的名字,都要起得如此模棱兩可,不明其意,卻又十分上口令人覺得精神一振。
“揚之!”他笑着讚歎,“好名字。”
天氣炎熱,餘鶴年穿着紗質的中單下身白綢袴褶,手裡拿着一把團山正呼呼地扇着風,見龍霄進來,連忙口稱賢侄將他招呼到自己身邊坐下,關切地問:“落霞關比你們太倉還要悶熱,你住得可還習慣?我這裡有楊梅酥山,你吃一點兒嗎?”
殷殷切切的語氣更像是在關愛地詢問一個頑童。龍霄苦笑不得,只能繼續扮演他“賢侄”的身份,連忙直起身行禮:“酥山最好,多謝老伯。”
餘鶴年裝忙做樣地朝着門口張望了一下,問:“你那好友呢?”
龍霄知道他問的是方僭,連忙道:“我讓青奴去叫了。”這就是他之前不理睬青奴質疑的地方,方僭與他同來,既然他要假裝成是來投靠的親友,方僭自然是他的客人,餘鶴年沒有道理直接接觸。
餘鶴年見龍霄完全能夠領回自己的用心,也十分欣慰,擺擺手說:“不等他,咱們先說。你聽說了武都侯龍霄被羅邂逼迫逃離鳳都的事情了吧?”
龍霄乍然聽見自己的名字,還有些不習慣,愣了愣才點頭:“聽說了。”
“你覺得龍霄會去哪裡呢?”
龍霄心中暗笑,睜着眼睛說瞎話這種事情他最擅長,只是不知道餘鶴年的用意是什麼,於是謹慎地揣度着說:“總不會去羅邂找得到的地方。”
“聰明!”餘鶴年一拍大腿,“我也這麼覺得。”
龍霄心中腹誹餘鶴年狡猾,一邊跟他說得如此熱絡,一邊卻又滴水不漏,見對方目光明亮地瞧着自己,一副渴切想要聽到更多分析的樣子,只得硬着頭皮繼續胡編下去:“現在整個朝堂都在羅邂的控制中,他找不到的地方就只能是……”
他正想說是沿江一帶,餘鶴年卻用團扇的柄噹噹噹地敲着桌案說:“對對對,只能是昭明!”
龍霄眉毛一挑,知道他終於說到了要害的地方,便佯裝不解地皺起眉頭,捏着下巴說:“可是龍霄好不容易纔從昭明跑出來,他回去做什麼呢?”
“那誰知道!”餘鶴年打了個哈哈,用力扇了幾下扇子,將自己的鬍鬚扇得在胸前飛舞,這才又壓低聲音說道:“可是你看,龍霄剛死裡逃生,昭明的堯允就殺督軍自立,你不覺得這裡面有蹊蹺嗎?”
龍霄心頭一跳,隱隱有怒意在胸口跳躍:“怎麼,你是說龍霄確實跟北朝勾結密謀反叛?”
“那倒不盡然。”餘鶴年大搖其頭:“跟堯允勾結有可能,跟北朝勾結就肯定不是。你沒看堯允不是也叛了嗎。”他說到這裡,連連讚歎:“這是一步妙棋啊。龍霄叛了南朝,堯允叛了北朝,他們兩個人如果聯合起來,佔據落霞關和昭明,只怕南北兩邊都會頭疼呢。”
龍霄的心狂跳了一下。他聽得明白餘鶴年的暗示,但是這樣的想法太過離經叛道,是他以往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方向。叛國自立這四個字離他太遠太不可及,更何況是與北方的堯允聯手,這樣他們定然會招致南北雙方的聯手討伐,如此一來,只怕等待他們的就只有滅頂之災。
餘鶴年像是能看透他的心思,突然搖頭說道:“未必,未必。”
龍霄皺眉看着他:“什麼未必?”
他眯着眼微笑,在龍霄看來,越發像一隻心懷不軌的狐狸。餘鶴年微笑:“你想什麼,我就說什麼未必。”
龍霄再也沒有耐性跟他打這樣的啞謎:“你爲什麼會這麼想?龍家受國朝大恩,幾代忠良,怎麼可能背叛朝廷,做出對不起先祖的事情?”
“現在的朝廷還是老武都侯時的朝廷嗎?你說龍家是該忠於帝室呢,還是該忠於羅邂呢?”
“你說什麼笑話,羅邂也配麼?”
“現在令龍霄有家不能回的是誰呢?帝室還是羅邂?”餘鶴年一針見血地補了一句:“更何況,先帝所剩骨血,只怕就只有永嘉公主了吧?全天底下,只有龍霄有責任和理由替帝室出面討伐奸逆了吧?我倒是覺得,龍霄如果真的把握住機會對抗鳳都,不但不是叛國,倒是盡忠呢。”
揚之送來酥山,餘鶴年笑眯眯地將酥山推到龍霄的面前,見他被自己的話震驚得兩眼發直,又用那種討好頑童的口吻說:“這酥山很甜很香,你多吃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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