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城那一夜風急雨驟,蓬萊宮裡屋瓦殘破無法遮蔽,晗辛怕平衍受涼,一邊四處找來盆盆罐罐放在地上接水。
平衍被凍得嘴脣發青,卻始終一言不發,閉目坐在榻上。他身後就有一處在滴水,用一個香合接着,雨滴打在閤中叮叮咚咚,連綿不絕。
榻上已經被雨水洇溼了一大片,平衍不能躺下,只能堅持坐着。晗辛見他渾身抖得如同秋葉,便坐過去從身後抱住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
平衍被這溫軟的觸感所擾,睜開眼睛,低頭看了一眼她環在自己身前的那雙手,輕微長嘆了一聲,用自己的手覆上去。兩人皮膚相接,益發顯得他的手掌從皮到骨都是一片冰涼。晗辛心痛不已,將臉也貼了過去,聽着他腔子裡心臟急促地跳動,恨不得將自己的體溫分他一半,能分擔他半分的痛苦也好。
所幸天氣到底已經暖和了起來。
將近天明的時候,雨終於停了。晨光中鳥雀歡悅地在樹叢中飛過,幼雛嗷嗷待哺的聲音穿過清晨的霧靄,傳進了他們的耳中。
晗辛一夜都沒敢閉眼,環抱着平衍的身體,手臂痠麻得已經不像是自己的。但有他在身邊,竟然一點也不覺的這一夜漫長,也不覺身體的痠軟難熬,原來與這個人在一起,所有的苦都會變成甜的。
“醒了嗎?”他低聲問,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倒彷彿身體吃不消的那個是她。
晗辛探過頭去,將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問:“你感覺如何?”
“死不了。”他輕聲回答,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微微皺眉,強忍下斷肢因爲陰雨而起的痠痛。
晗辛又棲在他肩頭歇了一會兒。一夜不睡,眼睛酸脹火辣,彷彿隨時都會落下淚來。但他臉頰的皮膚清涼,她把眼睛貼上去,覺得十分舒服。“餓了嗎?我去找點兒吃的。”
他們在這裡已經三日。起初兩日尚有人來送飯,第三日卻一整天都不見一個人來。晗辛說要去找人來,卻被平衍拉住。“別去,別讓人看見你。”平衍說這話時神情憂慮,令晗辛不敢大意,只得答應他明日再說。
她從榻上下來,整理好衣物出門。門外雨後的空氣沁人心脾,她驚喜之餘,深深吸了一口氣,反身回來叫平衍:“你要不要出來坐坐?外面好香。”
“不用了。”他的回答卻十分冷淡:“我聞見了血腥的味道。”
晗辛一怔:“血腥的味道?我怎麼聞不出來?”
平衍並不回答,只是說:“你到旁邊廂房中去看看,怕是還有些肉脯漿酪,看看還能不能吃。”
晗辛也知道他少年時曾經在這裡玩耍,比自己要熟悉得多。雖然仍然不相信這人跡罕至的地方會藏着能吃的東西,卻還是將信將疑地出去了。
庭院中高大的梧桐樹樹影婆娑,樹葉上還不時有水珠滴下。她從樹下走過,低頭小心邁過大樹四處蔓延破土而出的根系,突然像是被一道閃電擊中,晗辛收住了腳,舉頭順着樹幹向上看,一直看到樹頂遮蔽天日的層層枝葉中去。
微風徐來,樹葉上的水珠如雨一樣灑落,濺得她滿臉都是。
晗辛再也無力自控,捂着臉蹲了下去,悄聲哭了起來。
就在剛纔她要邁過巨大樹根的那一瞬間,突然想到這本是那個人來慣的地方。當年那英武儒雅的少年,是不是也如她這樣在大樹下盤桓,與同伴好友蹦跳着直抒胸臆。當年的他們雄姿英發,各自有着一腔抱負,萬丈豪情。但是如今卻故人凋零,身體殘破,連一夜雨都能將他們欺凌到這般地步,若換做別人只怕早已經一蹶不振,徹底認輸了。
但是他卻還要強撐着病體忍受這一切。
晗辛在這一刻原諒了平衍對自己所作的一切冷漠無情的事情。她擦了擦自己的臉,向廂房走去,心中暗暗決定,即便以後他故態重犯,她也還是會原諒他的。
廂房裡卻什麼都沒有,晗辛愕然在四壁徒然的屋中立了一會兒,起初只想這次平衍總算有算錯的事了。本來他的話就蹊蹺,這麼荒涼的地方怎麼還會藏有吃食。不但有,他連是什麼東西都猜得中。她暗罵自己愚鈍,被他給騙了。然而這個騙字剛一閃過,她猛地醒悟,平衍這是編了個藉口將自己打發開。
她心頭一緊,拔足就往回奔。雨後泥地溼滑,她沒跑兩步就重重摔倒。晗辛被摔得兩眼冒金星,嘴脣被牙齒磕得流血。她顧不得也不知道身上哪裡傳來的疼痛,爬起來磕磕絆絆繼續往回跑,深悔無端在這裡哭了一場,浪費了不少時間。
好容易回到正屋外,只見滿地都被踩得泥湯亂濺,平衍的步輦也已經不見。她一顆心頓時沉到了最深處,仍不肯私信,腳下一步一滑地衝進屋裡。
自然已經是人去屋空。只有滿地滿榻正在接水的盆盆罐罐仍在等着她。屋頂稀稀落落滴下來的水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像是在奚落着她的莽撞茫然輕信。
晗辛惱怒了起來。她一身泥水地站在這裡,腿上摔傷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灼痛着,渾身上下又溼又冷,一夜沒有睡頭痛欲裂,太陽穴像是要被脈搏掙破一般。
她覺得自己似乎隨時都會倒下,會死在這個大概再過十年也不會有人再來的地方。但是她不能死。晗辛一生經歷過許多波折絕望,即使在最心灰意冷的時候,也從來不想用死來解決問題。
如果不死,那就只有去拼死。
她轉身出屋。雨後的泥地保留了所有的痕跡,她追着凌亂的腳步往外跑去,並不在乎這裡是皇宮內苑,危機四伏,也不在乎帶走平衍的人也許會要了他們的命,她只是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斃,必須要做點什麼才行。
晗辛一旦鎮靜下來,便也就有了大致的頭緒。這裡畢竟是皇宮,晗辛從小生長在皇宮之中,許多事情不想自明。從足跡上看,來帶走平衍的人至少有十幾個,這麼多人要在皇宮裡行走,就不可能是外面進來的人。平衍行動須坐步輦,這樣一來陣仗猶大,不可能不驚動旁人。所以帶走平衍的只有那些能在宮中光明正大行走的人。
晗辛料得不錯,平衍此時正被送進了延慶殿。
平宸正在用早飯,見他被擡進來,連忙從自己的位置上起身奔下來:“七郎來啦,吃東西了嗎?來人,朕的膳食給秦王殿下送一份來。”
他幼時與平若一起喚平衍七叔,如今卻改口七郎,一字之差,態度已然迥異。平衍對這微妙的變化自然心領神會,不亢不卑地微微點頭:“陛下別來無恙。”
平宸心中其實仍有忐忑,直到他這聲陛下叫出來才安下心來,知道他還是肯認自己作皇帝,如此事情便好辦了。於是笑開,說到:“七郎也真是太過客氣。你到宮中這些日,卻不讓我知道,這可不是做客的規矩。”
“陛下這說的什麼話。臣是依着陛下的旨意才能進宮,這些天一直在蓬萊宮等待陛下召見。”
平宸面色微微一變,“朕的旨意?”
他這反映也早在平衍的意料之中。如果之前還有些懷疑的話,此時見到平宸,他也就完全確定,將他帶入宮裡的,其實另有其人。
平宸顯然也想到了那個人,輕輕哼了一聲,卻咬牙忍了下去,繞開這個話題問道:“七郎這一向身體可還好?前段時間聽說你病得厲害,如今看來,確實比去年見你時要消瘦許多。”
“去年……”平衍在心中略算了一下,果然上一次見面還是中秋時,果然已經大半年不曾見面。他擡起頭來仔細打量平宸,笑道:“倒是陛下比上回見面時意氣風發多了。”
平宸似乎聽不懂他語中的譏諷,格外認真地說:“這大半年裡朕着實有一番經歷,改日有機會跟七郎細說。今日請你來卻有別的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