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城南邊有一片望不到盡頭的瓜田,方圓五十里皆產香甜的東陵瓜。到了豐收的季節,瓜農除了要挑選最好的瓜送進龍城各個勳貴的朱門高戶去,還要挑到市集上去販賣。除此之外,也常富裕人家專門遣人到瓜田中去挑選新鮮的瓜,成批買回去。
這樣一來,瓜田緊挨着馳道的一側便搭起了綿延三五十里的簡易棚子,每個棚子裡新摘下來的瓜都堆得小山一樣,但有人光顧,便當場切開請人品嚐,若是滿意了,總要成車地拉走一堆。
夏日炎炎,這裡平野千里,地勢也沒個起伏,南來北往的客商行腳之人行走得累了,看見這樣的情形總要停下來歇個腳,解個渴,於是這一帶變得就跟集市一般熱鬧。
龍城內有東西二市,每日午後開張,到宵禁時便要關門,不比這裡不受管轄,對於做生意的小販來說,反倒沒有這裡方便。於是除了賣瓜,其他販賣南北貨物的人便也都彙集於此,一時間吆喝售賣,儼然成了個南郊的大集。
晗辛從幾天前就留意到總有人在她的瓜棚附近徘徊不去。
她從龍城出來後,受到好心瓜農收留,便暫時棲身於此,洗盡鉛華,荊釵布衣,全做一個普通農婦的模樣,幫瓜農照料瓜棚作爲報答。她口齒伶俐,心思機敏算賬快,待人也親和,所以自她來後生意居然還不錯,與周圍鄰居關係也都和睦,二十多天下來,人是被曬黑了不少,但心裡居然也不似當初那樣痛得幾乎要將她全身的力氣都擰乾一般。
正是最火辣熱烈的時節,晗辛常常看着瓜棚外的藍的耀眼的天空出神。如果不是每次往北看,總能隱約看見龍城城牆那巨大的身影,她甚至覺得自己就應該永遠在這裡呆下去,也許總有一天會將一切忘掉,做一個生活艱辛但愛恨直白且不痛苦的農婦。
但是這幾天不用向北看,也總有人提醒着她那場幾乎要耗盡她全部勇氣和信任的糾結。
那幾個人從一開始出現,晗辛就認出了他們。這麼久在秦王府裡出入,總有幾個熟面孔。他們也並不來相擾,確認了晗辛的所在,便遠遠守着,到了晚上城門要關閉之前,纔有人匆匆回去,並且留下兩個人就守在瓜棚外。
晗辛倒也鎮定,明白這些人只是奉命看住她。平衍的話是當真的,他不許她再進入龍城一步。但他肯定也不放心就讓她在外面走,於是只能派人寸步不離地守着。甚至連隱藏行跡都懶得去做。晗辛苦笑,她與平衍的默契竟是消磨在了這種地方。
第二日又有人來,仍舊全日無擾,只是晚上回去之前買了一車瓜。第三日復又如此。到了第五日,就連東家也看出蹊蹺來,拉着晗辛小聲問是不是犯了什麼事,會不會惹來麻煩。
晗辛壓下心中不悅,卻不肯就此嚥下這口氣。到了轉日,她索性挑了幾個熟透香甜的瓜切好了擺在長案上,衝着棚外太陽地裡苦守着的人招手:“幾位郎君不如進來歇歇,吃口瓜。”
那幾個人想不到她竟然主動出擊將,俱都怔住。晗辛便一一喊出他們的名字,殷情相邀,倒顯得他們幾個不過來就形跡可疑了。左右鄰居以及往來商販客人,衆目睽睽,他們幾個也無法推脫,只得訕訕進了瓜棚,臊眉耷眼地跟晗辛打了招呼,在胡牀上坐下,捧着瓜大口吃了起來。
晗辛還每人送上一杯在井裡剛打上來的冰水,笑道:“難爲這麼大熱天你們在這裡苦熬着,往後也別客氣了,就在這兒歇腳吧。這裡雖然一切寒陋,卻能遮太陽避暑,你們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不給你們找事兒,只是也麻煩你們顧及一下我的生意。”
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那幾個人哪裡還有不答應的,一個個訕訕點頭。當日臨走前又拉了一車瓜要走,晗辛看着他們裝車,良久終於忍不住道:“你們回去跟他說,這瓜吃多了不好。”
衆人便都是一默,誰都沒有接下話,趕着車走了。
拉着瓜的車再回來時拉滿了一車朱漆錯金的長案寬凳,晗辛一看就沉下臉來問:“這是做什麼?他的東西我不要。”
那幾個人卻笑道:“這些都是我們兄弟幾個一起湊的,娘子只當我們圖着自己坐着舒服吧。”
這樣高級的傢什立即引來了更多的客人,就連東家也問晗辛,這些人到底是什麼來頭,怎麼突然如此示好。問時看着晗辛的眼光便帶着些狐疑。
晗辛在心中嘆息,知道這裡自己是呆不久了,心中盤算着要不然這一日結束便向東家辭行,否則這樣下去遲早會生出事端來。
正在這時一輛馬車停在了瓜棚的外面。
趕車之人從前座上跳下來,將附近幾處瓜棚都掃視了一遍,待到看見晗辛這瓜棚中奢華得簡直耀眼的傢什後,眼睛驀地一亮,笑着對晗辛道:“娘子這裡真是難得,即便是我家主人也沒什麼可挑剔的了。我這就去請主人來,可不可以麻煩娘子請這幾位暫時迴避。”
那些人也都是秦王府裡見過世面的,聽了這人的話彼此對視,對隱隱帶着怒氣,領頭的一個就說:“什麼人,讓咱們瞧瞧是有多張狂,這種地方還要清場?”
晗辛卻不肯惹事,對着幾位苦笑道:“各位,不是說好了要顧及我這裡的生意嗎?還是請幾位外面避避,畢竟這裡離龍城這麼近,若真是惹不起的人物總也不好惹事。”
那幾個人自然不服氣:“這龍城裡我們惹不起的人還不太多。”
晗辛便沉下臉道:“他被關在監牢裡的時候幾位又在什麼地方?你們如今仗勢欺人,也不怕果報應在他的身上?”
她身上到底還有秦王妃的氣派,那幾個人不敢太過忤逆,見她不高興了,只得訕訕退出去。
夏天爲了防止蚊蟲和灰塵,瓜棚上都懸着蘆葦編成的簾子。那幾個人退出去時,車伕正引着他口中的貴人進來,爲首的見是兩個衣飾華貴,妝容精緻的女子,便也不好再去挑釁,順手掀起門簾,讓那兩人進去。
爲首的一個看着年輕些,卻有一種令人無法逼視的氣度,兩隻手攏在袖中,下巴高高揚着,對爲她掌簾的人看都不看一眼,昂然走入瓜棚,倒像這瓜棚是她自己的宮殿一般。倒是跟在身後身材要高挑一些,看上去也更老成持重的女子謙和得多,道了一聲謝,接過簾子,直到那幾個人都出去了才閃身進了門,將簾子小心放下。
晗辛爲了接待這車伕口中的貴人,已經將之前吃剩的瓜皮用過的水杯都撤掉,正拿着抹布在擦桌子,眼角餘光瞥見繡着精美鶴紋的裙角和裙下露出的織錦緞面雲頭履,心中不禁一怔。她雖然已經離開南朝三四年了,但還是一眼能認出那是江南纔有的華貴精緻,便忍不住擡頭飛快地向來者的面上瞧了一眼。
晗辛幾乎一眼就認出來來人,但無論如何都無法想到她居然會出現在這裡,驚得輕聲啊了一下,隨即飛快地背轉身去,不教對方看清自己的模樣。
當先的貴婦人皺眉挑剔地打量着這瓜棚,一手用袖子掩着口鼻,口中抱怨道:“這便是他說的比別家華貴萬分?這也叫華貴?真笑死人了。”
隨她進來的女子似乎十分不悅,冷淡地說:“旁邊幾百家都有,你若是不喜就換一家好了。不過鄉間野地,這裡又不是皇宮內苑貴人府邸,哪裡這麼挑剔?依我看這裡已經挺好了。”
貴婦人斜眼瞧了她一眼,冷笑連連:“二孃,你是覺得快到龍城了,就可以對我這樣說話麼?”她也不等二孃再開口,突然指着晗辛呵斥道:“唉,你怎麼回事兒?我們都進來半天了,連口茶水也沒有麼?”
晗辛低頭送上兩杯冰水。她不敢吭聲,轉頭去挑了一隻瓜,放到長案上,剛要操刀去切,那貴婦人突然跳起來尖叫道:“你要做什麼?”一邊說着一邊閃到了二孃身後,揪着她的袖子一連串地說:“你還愣着做什麼?她要殺我!”
二孃十分不耐地從她手中扯出自己的衣袖,皺眉道:“人家是要切瓜,殺你做什麼?你不要整日裡疑神疑鬼的,不用刀你怎麼吃瓜?”
“那就不吃了!”貴婦人一時慌亂後也冷靜了下來,自己也覺得這樣大驚小怪顏面盡失,悻悻地從二孃身後走出來,端起水杯道:“喝口水就走,這種地方有什麼好耽擱的。”她挑剔地看着杯子,一臉嫌棄,終究抵不過口渴,張口接着並不去碰杯沿,將水傾倒入口中。
不料冰水剛一入口就又被她噗地一聲吐了出來,皺着眉瞪着晗辛:“你這裡連杯茶都沒有麼?這麼涼的水是要害人麼?”
二孃皺眉道:“北方哪裡有你要的清茶?這個天氣,這種地方,有口冰水喝也是你的福氣呢。”她一邊說着,自己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天氣炎熱,他們奔波了一整日,到這個時候早就口乾舌燥,這一口冰水下去登時如逢甘霖,精神一震,笑道:“好了,既然你不願意歇腳,咱們就儘快趕路,這裡離龍城也不過十里了。”
貴婦人卻又不願意走了,問道:“都到了這個地方了,你總得告訴我怎麼樣才能見到秦王了吧?”
晗辛聽見秦王兩個字一呆,再也顧不得別的,轉身怔怔瞪着她們。
貴婦人察覺到她的目光,不滿地瞪她一眼:“不該你聽的你就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這都不懂嗎?真是的,這種地方盡是些粗野村婦,一點規矩都不懂。”她說着,伸手就去拿晗辛切好的瓜:“這瓜看着倒也不錯,有蜂蜜麼?”
冷不防伸出的手腕被晗辛捉住,倒是嚇得她尖叫了起來:“二孃!救命啊!”
晗辛看着她,冷冷地說:“樂姌,你如今貴人多忘事,連我都不認得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