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她開口的時候覺得心臟在一寸寸地撕裂,但是她無法騙自己,也無法騙他:“我此刻在你身邊,全心爲你着想,替你謀劃,我希望你能奪回龍城,我答應過要還給你一個龍城。我的心牽掛在你身上,爲你的出征祈禱,爲你的勝利驕傲,我願意爲了你做任何的事情。但是,我不後悔。”
葉初雪擡起頭,直看入他的眼眸,愈發確定自己的心意:“那是我的家鄉,我的國家,我從小生長的地方。我是姓姜的,宗祠太廟社稷都在那裡。我父皇去世時我發誓要爲他守護那片河山,我不能讓你的鐵蹄踐踏那片土地。”
平宗眯起眼,無法掩飾自己的殺氣:“你從來沒有放棄過?”
葉初雪搖頭。
他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不由自主摸上自己的胸口,手指緊緊攥住那裡的衣襟,深覺若不在那裡掏出個洞來,就會憋悶而死。他仍然不可置信:“你爲我謀劃了那麼多……”
“因爲我說過,要幫你重新得回龍城。”她每說一個字,都覺得心在淌血。他震驚痛苦的模樣她全部看在眼中。他有多痛苦她就有十倍,因爲她並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裡,她不可能像他那樣可以不假思索地找到自己目標並且毫不猶豫地去努力,“雖然這樣的龍城,已經不是最初你失去的那個。我無法割捨我的河山家國,就只能不惜傷害你的去保護她。我只能學你那樣,將我自己毫無保留地全部給你。但是我的家國不行。所以,我不後悔。”
她曾經以爲將葉初雪與故國分割開來,也許是解開他們之間死結的辦法。但那只是飲鴆止渴,他們相愛越深,就最終彼此傷害越深。
“那就是說……”平宗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那麼煞氣濃重,“即使你我如今已經是夫妻,你以後也還會爲了你的家國,來毀了我的家國?”
葉初雪擡起頭,不讓眼淚流出來,說:“你給我取的名字,叫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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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宗如同胸口被重重搥了一下,良久才能找到自己的聲音:“雁娘,雁娘,大雁終有南歸的一日。我是想帶你回家鄉。”
她終於無法抑制眼淚,低下頭,一任淚水順着臉頰彙集到下巴上,然後一滴滴地砸落在腳前。他終是不會放棄他平天下的夢想,他把她納入到自己的雄心中去。他能征服她,於是便也要征服她的國家。
葉初雪知道他們誰都不可能向對方妥協,他的雄心她的故土,都是不容曲折割捨的,於是便只能各奔東西吧。
“去吧,趁還來得及,去挽救你的家國。”她擡起眼看着他,將自己心頭的意志傳遞給他。
平宗深深看了她一眼,再也不說話,轉身扭頭就走。他用丁零話大聲呼喝。之前挑選好要隨他一同去河西的二百名賀布鐵衛就在不遠處隨時待命。
葉初雪看着他翻身上馬,帶領着隨從們如同雷霆翻滾過草原一般,飛快地離開。良久,只有騰起的煙塵久久不能消散。
她再也無法強作堅強,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抽動着肩膀,無聲抽噎。
平宗這一去,就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他,也許再也看不見他迴轉。也許他終究明白,他們二人只能背道而馳,他們中間隔着南北兩個國家,也隔着一個男人對賢妻的全部期待。
平宗這樣的男人,需要的不是一個和他並肩而立的女人。他想要的是能爲他着想,以他爲天,站在他的身後隱身在他的光芒中爲他撫育子女,經營家庭,助益他雄心的女人。葉初雪明白自己永遠不會成爲他真正的妻子。她做的事情其實遠比賀蘭頻螺要嚴重得多,平宗對她的任何處罰都合情合理,但最大的可能,也許是他再也不會回來,就將她從此拋在腦後。
身後悄悄響起腳步聲。葉初雪慌忙擦去臉上的淚水回頭,見平安沉默地站在她身後,神色冷淡戒備。
葉初雪有些驚訝,沒想到她居然還在,居然沒有走遠,她隨即想到了可能性,心虛地喚了一聲:“安安……”
“不……”平安後退一步,面上帶着厭惡:“別叫我安安,你不配!”她冷笑一聲:“我一直擔心,你會利用阿兄對你的愛傷害他。後來我看你們彼此相屬,還以爲是我想多了。公主殿下,果然你最厲害。阿兄那樣一個人,這天底下也沒有人能這樣傷害他。他那麼愛你,連龍城丟了都不肯責難你一句,你卻這樣對他,你的心莫非已經被狼吃掉了嗎?”
葉初雪默默聽着她的話,留戀地看着她一邊說一邊後退。平安眼中的鄙夷敵意如同冰箭一樣冷颼颼地射得她滿身寒涼。但是這是早就知道會發生的,她除了硬着頭皮承擔,也沒有別的可以說的。她知道自己在今日不但失去了平宗,也失去了平安這個朋友。但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眼看着她一步步離開自己。
“不後悔!”葉初雪立在原地,看着平安走出自己的視線。看着周圍的人遠遠躲避開來,滿地走着散步的小雞和初生的羊羔也似乎不願意靠近她。她覺得天地日月都離她而去,而唯一支撐着她不倒下的,只有這三個字。
葉初雪不敢說自己所作所爲是對的,但事情已經做了,便不能後悔。她生爲姜氏的公主,食湯沐邑,從小錦衣玉食,受着萬民供養,有些東西是深入血脈的。她無法因爲自己的境遇而改變深入骨髓的信念,也就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被自己撕裂破碎。
天上的雲緩緩遊動,遠處的草原鋪滿彌赧花,腳下一朵盛開的蒲公英。葉初雪將蒲公英摘下來,依着日影找到向南的方向,用力將蒲公英向着家鄉的方向吹去。
她知道那些蒲公英根本不可能飛到南方去,她一個人的力量只有那麼大,只能做這麼多。
葉初雪盯着手中蒲公英的枯杆發怔,自覺此刻的自己和它一樣,一無所有,傾盡了一切,只留下一個枯敗的自己。
身後蹄聲響起。
葉初雪一怔,幾乎以爲是在做夢。她太熟悉這蹄聲了,這不可能是別的人別的馬,但也不可能是他!他剛纔已經決絕地離開,就不可能再回來。
一定是夢!她緊緊閉上眼睛,再用力睜開,想要看看自己是不是會在另一個地方醒過來。
然而沒有,眼前依然是營帳草地馬槽,和手裡剩下的蒲公英杆。
馬蹄聲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停下。她聽得見那人從馬上躍下時沉重的腳步聲。他向她走來,真的是在接近她。
葉初雪緊張得全身都繃緊,完全忘記了呼吸,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連頭皮都一片發麻。
突然她就被拽進了那個寬廣溫暖成爲她頭頂青天腳下后土的胸膛裡,被他從身後緊緊環抱住。
她兩腿發軟,不由自主撫上環在自己腰前的健壯手臂,只覺一時間天旋地轉,本來抽身離去的世界又在轉瞬間撲向了她。
“你……”她不知道自己這驚呼說出口沒有。他因爲疾馳而渾身發熱,身體散發着汗味,氣息激烈地落在她的耳畔。
平宗在她耳邊輕聲地說:“葉初雪,雖然你只能愛我而不能愛我的家國,可我愛你的全部。你等着我回來,”他的手撫上她的腹部,“和孩子一起,老老實實等着我回來!”
然後他放開她,轉身上馬,飛馳而去。
葉初雪渾身痠痛得幾乎無法站立,胸口彷彿被火灼燒着,她太過用力攥着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直到兩眼發黑搖搖欲墜,才終於重重透出一口氣來。
她像脫水的魚一樣用力呼吸,讓夾帶着青草方向的空氣充盈她的肺,讓她的皮膚和骨肉不再疼痛,然後才鼓起勇氣回過頭來,看着他去而復返的方向。
遠處天地相交的地方,有一個人騎在馬上,身姿矯健英武,漸漸地變成一個黑點,最後終於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