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兄妹趕回大營的時候，營地已經陷入了一片喧鬧的沸騰中。焉賚照例令賀布軍駐紮在五里之外，但兩千漠北丁零子弟卻是要回到阿斡爾湖畔來的。他們回來得神不知鬼不覺，突然出現在大營守衛的面前時令人吃了一驚。
但短暫的驚慌隨即便被巨大的喜悅所取代。消息傳得飛快，大大小小的穹廬和氈帳中次第亮起了燈光，一直沿着水岸向遠處延伸，星星點點，密密麻麻，與天上繁茂的銀河交相輝映。
湖畔的每一家都有子弟出征，每一個帳篷裡都有提心吊膽了十多天的親人，凱旋的消息震動了所有的帳幕，人們手擎火把傾巢而出，一支支火把匯聚成會流動的光練，人們從四面八方來到大營門前。
兩千子弟滿面征塵。與賀布軍不同，他們中絕大多數的人這是第一次正式出征。短短十幾天時間，回到親人面前的已經不再是出征時躍躍欲試的生澀新兵，變得沉穩肅穆，動作劃一地地下馬，一手牽馬，整齊肅立，即便面對前來迎接的親人，也紋絲不動。
平宗和平安趕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形。一邊是昂揚的戰士，一邊是舉着火把趕來的親人，他們相隔不遠，彼此凝視，卻懾於威嚴軍威而沒有人擅動。
焉賚一眼就看見了趕來的平宗，連忙上前手扶劍柄行禮：“將軍，我們回來了。”
“嗯。”平宗的目光從焉賚身後那些站得筆直的年輕人身上掃過，點了點頭問道：“如何？”
“我們一路追擊昆萊殘兵翻越雲山到了西邊。步六狐本部有一萬多人，十四到五十歲男丁將近三千，和之前昆萊聲稱的力量相差無幾。”
他說到這裡擡起頭來，平宗這才注意到焉賚的頸側包裹着布巾，血跡浸透布巾滲出來一大片，現在已經變作褐色。“怎麼，你受傷了？”
焉賚咧嘴笑了笑，黝黑的皮膚在火光下泛着光芒：“小意思，不妨事。”
“步六狐部在深山裡，你們的騎兵佔不了便宜。”
“之前就想到這個問題了。”焉賚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們想辦法把他們引到山下決戰，另派一支隊伍從後面包抄，掀了他的老巢。
平宗點了點頭，回頭看身後聚集着大批的人，知道這一次行動頗多見不得光的地方，也不宜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細問，於是點點頭：“都辛苦了。”
焉賚一笑，“將軍，我們可不是空手回來的。”
他說完拍拍手，伸手的年輕人們整齊地向兩旁退去，給中間讓出一條道來。忽聽得牛羊聲響起來，此起彼伏，熱鬧非凡。平宗立即明白，這就是他們此次收穫的戰利品，只是沒想到焉賚居然將生牛生羊全都給帶了回來。
焉賚笑道：“咱們阿斡爾湖的丁零人都是放牧能手。我本來說將牛羊宰殺製作肉脯帶回來，不拖累行軍速度，沒想到他們卻說要帶回來養……”
他的話聲未落，就聽見外圍呼嘯之聲此起彼伏，從遠及近，彼此呼應。就連平宗也大感新鮮，扭頭笑着對平安說：“你手下這些人可真會盤算，這個季節羊羔初生，定是他們捨不得殺，等着回來養大了再說。”
正說着牲畜的叫聲和人聲越來越近，忽然一下彷彿潮水突然從黑暗中冒了出來，數不清的羊狂奔了過來，各自狂叫着，白色的身影連成望不到邊的一片，營地門口登時便成了白色的海洋。許多初生的小羊羔連蹦帶跳被大羊裹挾着衝了進來。因爲前面的頭羊被人羣擋住，後面的羊羣便也不肯再走，不斷有新的羊涌進來，所有的你挨我擠，彼此碰撞，大聲喊叫，叫聲沸反盈天，把這個深夜攪得如同湯鍋一樣熱鬧。
場面登時就火熱了起來。前來迎接自家子弟的人們大聲歡呼起來。對於草原上的人來說，再沒有什麼比牛羊更寶貴的財產。他們本來只是期盼着親人安全回來，不料意外之喜卻如此連綿不絕。
羊羣還在不斷地往裡擠，周圍的人們不得不向四周擴散給羊們騰出更多的地方。而更遠處牛的叫聲也越來越響。有經驗的牧民已經在根據叫聲在估算數量。
“至少有兩千頭牛！”
“不止不止！聽這動靜，兩千五百頭，不會更少！”
焉賚一邊護着平宗向後退，一邊低聲笑道：“清點過了，一萬八千隻羊，五千只羊羔，三千頭牛……”
平安眼睛發亮：“這麼多？！”
“我們運氣好。”焉賚笑道：“他們在山上本來沒有那麼多地方放牧，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剛買了一萬五千只羊，兩千頭牛，當時還沒有送到。我也是聽到俘虜說起來，派人前去截擊，將這批牲畜全給搶來了。”
平宗心中一動，微微蹙眉，不由自主朝平安看去，只見她也正看過來，知道他們兄妹默契，還是想到了一處去。
焉賚見兩人神色有異，笑容終於緩了緩，問道：“怎麼？”
牛羊越來越多，眼看營地前也擠不下了，平宗搖頭：“這樣不行，焉賚你怎麼也不提前通知一聲讓這邊做好收牲畜的準備？”牲畜太多，聲音嘈雜，他們得要大聲喊着說話，才能讓對方聽見。
焉賚嘿嘿一笑：“這是小夥子們的意思，說是要給父老驚喜。”
“胡鬧。”平宗沒好氣地斥責了一句，只得吩咐：“你先去讓那些人解散，各人回各家休息。留兩百個人，一百人去建兩個圍欄，一百人去把這些牛啊羊啊都趕到圍欄裡去。三日後由蘇毗主持將牛羊分給衆家。現在趕緊讓人都散了吧。
焉賚答應一聲，跑去吩咐。平安問：“這些都分了嗎？阿兄你不需要留些？”
平宗沒好氣地朝焉賚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你沒看他都讓你的人做主了嗎？這些都是他給你弄回來的。這小子，肯定不會忘了自己留戰利品的。”
正說着，突然聽見有個孩子尖叫着：“阿孃阿孃……”
平安眼睛一亮，四處張望，一片羊海里也看不清楚，只得大喊：“阿延，你在什麼地方？”
從焉賚他們回來的那一刻起，平安的眼睛就一直在找阿延。但之前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她無法顧及私事。直到此時人羣大多已經散開，這才能放任自己去找阿延。
好在阿延並沒有太讓平安爲難，抱着一隻小羊羔飛快地朝平安衝了過來：“阿孃，阿孃！我回來了！”
平安再也忍不住眼淚，兩隻手都伸了出去，突然像是想起什麼，待到阿延跑到面前了，又強忍着收了手，強抑激動，面上仍舊維持着鎮靜的模樣：“見過阿舅了嗎？”
阿延愣了一愣，像是對平安的態度有些失望，但還是乖巧地轉過身來，衝着平宗大喊了一聲：“舅！”
平宗可不像平安那樣時刻不忘教養阿延，二話不說，一把把阿延扛到肩上：“嘿，出去十幾天怎麼就長壯了？你再這麼長下去明年我就扛不動你了！”他一邊說着，一邊不動聲色地衝着平安搖了搖頭，對她這樣的態度表示不贊同，隨即扛着阿延大步往營地裡走。
平安這才緩了口氣，連忙擦去淚水，轉身追上平宗和阿延，才走了兩步，終究還是沒忍住把阿延從平宗的肩上搶下來，笑道：“你都多大人了，打仗去也讓人扛着走嗎？”又問：“這小羊羔是怎麼回事兒？”
阿延認真地說：“這是給小白的。”
平安一愣：“什麼？哪個小白？”
“葉嬢嬢的狼啊。它爲了葉嬢嬢受了傷，我挑了一隻最健壯的羊羔，送給小白補身子。”
平安呆了一呆，一把將阿延手中的羊羔打掉：“誰教你給狼餵羊羔的？”
阿延沒想到她會突然發怒，被嚇得眼睛都瞪圓了，眼巴巴看着她無所適從。平宗皺起眉來低聲責備平安：“你這是做什麼？阿延有這樣的心不是很好嗎？”
平安渾身發抖，想要說什麼，看了看一邊呆怔的阿延卻又無法說出口，長嘆了一聲，強壓下心頭的不悅，過去在阿延面前蹲下，和聲說：“你心裡惦記着葉嬢嬢和小白，這是好事。但我們是草原上的牧人，狼是敵人，羊是家財。我們不用家財去飼餵敵人。”
阿延十分疑惑：“可是狼救了葉嬢嬢，羊除了被吃掉什麼也做不了。阿孃，羊沒了我們可以再去搶……”
“胡說！我們不能隨便搶別人的東西。”
“那這麼多羊啊牛啊，不都是我們搶回來的？”
平安被他駁得啞口無言，心頭煩亂，登時惱羞成怒起來，豎起眉毛問：“誰教你的這套歪理？你記住，牧人不能拿自家牲畜去飼餵豺狼！”
阿延也不高興了，往後退一步，搖搖頭：“我不是牧人。”
平安一怔：“你不是牧人？你不是牧人你是什麼？”
“我是戰士！”阿延昂起頭說。
平安愣住，半晌不知該如何做出反應，眼中一時閃過傷感，一時閃過失落，見平宗要開口勸，搖了搖頭，擡手阻止他過來：“別說，什麼話都別說。”她站起來長嘆了一聲，拉過阿延的手：“好了，我們先不說這件事了。你餓不餓？阿孃給你留了奶茶，你喝不喝？”
阿延憂心忡忡地看了舅父一眼，見他衝自己搖頭，知道此時不可多話，乖巧地點頭：“喝！”
平安點點頭，拉着阿延朝自己的大帳走去。一擡頭，見葉初雪不知何時出來，就站在他們身後。她此時只覺無限疲憊，衝葉初雪點了點頭就要繞過她去，不料阿延卻被葉初雪的滿頭銀髮嚇得站住，指着她問：“葉嬢嬢，你的頭髮，你的頭髮……”
葉初雪衝他微微笑了笑：“你看，我現在是不是跟小白一樣了。”
阿延被她的話逗得破顏而笑，衝她揮揮手，心情輕鬆了許多，這纔跟着母親回了自己的帳中。
葉初雪走到平宗身前，低頭看着被摔倒地上，正迷惑不解咩咩叫着在地上打轉的小羊羔，憐愛地撿起來抱在懷裡，被小羊羔溫順懵懂的模樣暖得心都快要融化掉了，一邊撫弄着它身上絨絨的毛，一邊低聲道：“做狼還是做羊，平安自己都拿不定主意啊。”
平宗就站在那裡看她逗着小羊玩，看着她柔軟溫暖的神情，覺得自己可以醉死在她的笑容裡了。
所以聽見葉初雪說出下一句話的時候，他幾乎沒能站穩：“她要是想做羊，就讓阿延取而代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