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正在太華殿聽丞相裴緈彙報計口授田的細則,忽見王朝宗過來往一旁鶴嘴爐中添了一塊香料,卻與之前所用龍涎香不同,是檀香,便知道這是出事了,耐着性子聽着裴緈說完,又吩咐了幾句,也不理其餘還有話要說的人,草草結束了今日的大朝,轉進內殿才問:“出什麼事了?”
王朝宗跟在他身邊七八年,小心謹慎,從不逾越。換香這樣的事本有專人負責,如今王朝宗親自來做,想必是有別的內情。
果然,王朝宗低聲回答:“剛纔皇后在承露殿召見了長秋,左昭儀,還有高悅。”
平宗一愣,微微嘆息,又覺得他小題大做:“就這樣?”
“皇后娘娘將左昭儀遣出宮了。”
平宗已一驚:“什麼?”
“還有長秋,皇后將她送到錦園去了,還命人在錦園外築牆,任何人不得入內。”
平宗拔腳就往外走,王朝宗追在身後繼續道:“高悅還在承露殿外罰跪。”
平宗突然有剎住了腳步,面色暗沉,也不管王朝宗跟在身後,轉身向回走:“讓她去鬧!左昭儀現在在什麼地方,你去給朕把她找回來。去把杜衡恩給朕找來。讓高悅別跪了,他是朕的人!”
王朝宗答應了一聲,卻遲疑着站在原處不動。平宗愈加惱怒:“還愣着幹什麼?”
“陛下……”王朝宗沉吟了片刻,覺得話不能不說明白,否則只怕會有更大的風波:“聽說長秋之事牽扯到秦王。”
平宗一怔,登時明白了過來。“左昭儀是不是已經出宮了?”見王朝宗沉默不語,便又問:“是不是被送到秦王府了?”
王朝宗仍是不答,卻說:“陛下,秦王此刻還沒出宮,要不要將他找來?”
平宗卻突然暴怒,喝道:“多事!”
他站起來,大步向外走,一路到了殿外,看着外面蘊着雨卻還沒有下下來的天空,愣了一愣,回頭見王朝宗還站在殿中沒有跟上來,愈發惱怒,問道:“皇后現在在哪裡?”
“仍在承露殿。”
葉初雪一宿沒有睡好,到了此時才得空靠在榻上閉目養神,卻仍然不能踏實休息,宮中各處的動靜被魚貫進出的宮女內官們彙報過來。
她足不出戶,便掌握着後宮各個角落的所有動向。皇帝怒氣衝衝來到承露殿之前,她就已經知道了。
葉初雪讓小雪送來一杯熱牛乳,緩緩喝着。小雪心中卻有不平:“這麼說陛下果然怒了?”她忍了忍,終究還是說出來:“這事本就是他理虧,如今娘娘所謂,也不過是根絕後患。”
葉初雪瞥了她一眼:“你懂什麼,夫妻之間哪裡有道理好講?囡囡呢?”
小雪笑道:“聽娘娘的話,在側殿裡寫字呢。”
葉初雪嘆了口氣:“她哪裡會那樣乖順聽話。你去看着她,別讓她一會兒跑出來。看陛下發怒嚇着她。”
打發走小雪,葉初雪再也躺不住了,索性走到桌旁,提起筆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卻又停住,終究嘆了口氣,將那張紙團起來扔掉。
一時平宗到了,人還沒進來,帶着怒氣的腳步聲就已經傳了進來。
葉初雪安坐下來,靜靜等待。
平宗幾乎是衝進來的。他心頭如同被火燎燒着一般,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憋悶。一進門看見葉初雪安坐在幾後,平靜沉着,就像是自己所有的舉動反應都在預料中一樣。他的怒氣更加熾烈,“你知道朕要來?你知道會激怒朕,爲什麼還要這樣做?”
葉初雪對他的質問聽若罔聞,靜靜將牛乳喝完,小心地擦試嘴角,就彷彿這個暴跳如雷的皇帝根本不存在一樣。
平宗走過去一巴掌拍在几案上:“葉初雪,朕在問你話!”
她終於擡起頭,看入他的眼睛:“誰是葉初雪?”
平宗一愣。
葉初雪緩緩站了起來,盯着他的眼睛,清晰鎮靜地說:“在這承露殿中,我是皇后姜昭。”
“你……”他還不能適應她這樣的態度,愣了愣,皺眉問道:“是誰讓你自作主張,趕走左昭儀的?”
葉初雪冷冷地回答:“是陛下。”
平宗被她這個答案噎得一時連反應都做不出來。
“陛下將這皇后印璽交到我的手中,叫我成爲後宮的主人,我便有權處置後宮之人。”
平宗益發氣得兩眼發黑:“她是正三品的昭儀。就算朕要處置一個正三品的官員,還得詢問滿朝的意見,你憑什麼就將她遣送出宮?”
葉初雪一言不發,起身取出皇后印璽放在面前矮几上:“陛下知不知道長秋是秦王安排在你身邊的?事發之後賀蘭昭儀暗中與長秋聯絡,是受了秦王的指使。賀蘭昭儀本人也是秦王引薦入宮。陛下,還需要我多說什麼嗎?”
平宗愣了愣,怒火略微弱了些,問道:“長秋?長秋是阿沃……”
葉初雪冷笑:“難爲他竟然找了個與我七八分相似的人來。”
平宗緩緩坐下,與葉初雪隔着矮几相視,半晌才道:“長秋……由你處置,但左昭儀……”
“若只是處置一個長秋,旁人只會覺得是她運氣不好。以後這種事情會接二連三,必須要殺一儆百,斬草除根。”
平宗怔怔看着她不容置疑的神情,忽覺無限疲憊:“好吧,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葉初雪沒想到他竟如此快地妥協,微微一怔,眼見他起身緩緩向外走去,不由自主站起身來:“陛下?”
平宗擺了擺手,頭也不回:“朕當日說過,將這天下所有的榮光與你共享。你願意如何就如何吧。”
然而這卻不是她要的榮光。葉初雪怔怔看着他一步步離開,明明是大獲全勝,卻不知爲何無比地惆悵失落。
她這一役聲威赫赫,信步走出承露殿時,外面的守衛,內官,宮人,甚至不遠處偶然經過的低品銜宮人,見到她時都不由自主恭立行禮。杜衡恩帶着人前呼後擁地簇擁着她獻殷勤。
“娘娘是回碧臺宮嗎?”
這問題卻讓葉初雪愣住。碧臺宮,如今再回碧臺宮還有意思嗎?那是他們的家,他們相約在碧臺宮中沒有君臣,沒有皇帝皇后,只有夫妻,那是他們可以在一起過着世間夫妻那樣簡單生活的地方。
可是如今卻不一樣了。當她以皇后的身份處置危機,拿出皇后印璽面對他口口聲聲朕的自稱時,那些約定就變得虛幻縹緲,不堪一擊了。
回去還有什麼意義?
葉初雪心頭悽然,苦笑了一下:“不,去錦園。”
錦園裡面關着長秋。外面則高高地築了一圈圍牆。圍牆尚未完工,一地的泥水。葉初雪阻止要去驅趕工匠的杜衡恩,自己拎着裙角,也不顧泥水玷污了自己的蜀錦鞋面,趟過工地進去。
長秋似是被這一番風波徹底磨掉了銳氣,看見皇后居然到這裡來,連跪拜的心思都沒有,只是靜靜坐在那裡,目光隨着皇后轉動。
葉初雪在她面前坐下,全無之前在承露殿中的神采,反倒如同少女一般,將下巴放在曲在胸前的膝蓋上,目光渺渺,盯着她看。
長秋被看得心中發毛,終於改爲跪姿,低低叫了一聲:“娘娘。”
“你長得像我,你自己知道嗎?”葉初雪嘆了口氣:“看着你,連我自己都會覺得恍惚,確實能唬住人呢。只是……”她笑起來,笑容溫和,沒有一絲攻擊力:“我小時候跟你卻不一樣。”
長秋突然意識到皇后只是要找個人說話,她不知道爲何自己成了傾訴的對象,卻明白這個時候不需要她開口,於是識趣地聽着。
“我小時候呀,可沒有你那麼乖巧,我小時候可頑皮,最恨別人拘束我。好勝心強,哪樣若是輸了,咬着牙也要再贏回來。這性子一輩子也改不了,什麼事都要不肯服輸。其實這不是壞事,若不是這樣倔,只怕也活不到今天。”她長長地嘆了口氣,“長秋,你去過草原嗎?”
長秋一驚,這回不能不回答了,只好老實說道:“沒有。”
葉初雪的目光轉到窗外,外面工匠們正在趕着砌牆:“你是不是覺得我弄座牆把你關起來特別狠?”她哼了一聲:“其實我是在保護你。”
長秋自然是不肯信的,便咬着嘴脣不吭聲。
“其實被牆圍起來算什麼呀。我以前還被關進籠子裡過,還被用鐵鏈子捆住手腳。”
長秋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看她神色不像是說假話,可是堂堂一個皇后,怎麼會被關進籠子裡去?
皇后的心思根本不在她的身上,仍舊順着自己的思路說下去:“那時候覺得一無所有,連手腳挪動的餘地都沒有。但你不知道啊,那個時候我還有一樣東西。”
長秋終於忍不住發問:“什麼?”
“不高興就一口吐沫吐過去的自由。”
長秋一愣,終於忍不住笑了出聲。在她心中那個高高在上深不可測,一根手指頭就能將她如同螻蟻一樣壓扁的皇后,居然還有這樣隨和有趣的一面。
不料皇后卻絲毫笑意都沒有,只是長長嘆了口氣:“如今卻連這點隨心所欲都沒有了。”她意興闌珊,起身向外走,邊走邊說:“你在這裡安心住下,等月事一來,就可以出宮了。你弟弟我會讓人安頓好,你回去,找個好人嫁了,龍城這灘渾水,以後不要再趟。”
長秋忍不住問:“可若是……若是……”
葉初雪停下腳步,轉頭看着她,目光中滿是悲憫:“若真那樣,你就自求多福吧。”
她語氣平淡,甚至不帶絲毫惡意,但長秋仍舊聽得渾身一股寒意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