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若從毗盧院出來,見宮中內侍正在外面等候,便問:“是陛下找我嗎?”
那內侍叫高悅,是高賢的義子,原本在晉王府中就是貼身服侍平若的。平宸重回龍城後,心懷舊怨,將當日他被拘禁時曾無禮與他的內侍處理了一大批,宮中便少了信得過又得用的人。高賢便將高悅提進宮去。平宸念着他與平若的關係,便也準了。
高悅在晉王府是混熟的人,來了也不拘束,聽說平若在毗盧院中侍奉王妃,便在外面等待。王妃院子中的四尊菩薩已成了龍城上下的談資。有人說賀蘭王妃就是每日向這些菩薩發心許願,才換得世子從這樣的大難中逃出生天,如今居然衣錦還鄉,想來一定是菩薩無比靈驗。
高悅以前在晉王府時未曾有機會好好禮佛,此時因要等待,索性恭恭敬敬地給每一尊菩薩都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全都拜完站起來,剛巧平若從裡面出來。
見平若詢問,高悅連忙回道:“陛下問王妃的病情如何了,聽說殿下日日侍奉探望,他也十分掛心。陛下說,有什麼需要的,吃的用的,儘管從宮中內庫取,不需去問他。”
平若皺眉問:“你剛纔叫我什麼?”
高悅一怔,心中打鼓,硬着頭皮道:“殿下。”
平若搖頭:“我只是晉王世子,既沒有王爵在身,便不可以這樣稱呼,明白嗎?”
高悅仗着與平若熟識,嘻嘻笑道:“道理是這樣,可人人都知道陛下馬上就會下旨命您承襲晉王爵位,叫您殿下是遲早的事兒。何況,如今這府裡,還有朝中,都將您當做主心骨,只是一個世子的名號,多不威風啊?”
“我要什麼威風?”平若噗嗤一聲笑了,敲了他腦袋一下,說:“你給我記住,我一日不封王,便不可叫殿下。若連這點兒規矩都不能守,你能指望旁人如何守規矩論尊卑呢?何況……”他說到這裡突然頓了頓,扭頭看看一臉懵懂的高悅,嘆了口氣,搖搖頭往外走。何況什麼,是終究沒有說出口。
平若重新回到龍城忙了五六日之後才抽出時間回家。還沒到家門口,就看見有家中僕役在門口張望,說是王妃命他們時時在這裡等候,一旦見到他便立即引他去見。
進了毗盧院才發現王妃臥病在牀,竟然已經許多天。下人告訴平若,自當初他與平宸逃脫之後,王妃便一直被軟禁在毗盧院中,至元日之後身染沉痾也無人過問,至今已經有十幾天了。
平若心中又愧又悔,連忙命人延醫診治,一連折騰了三四日纔算是將王妃從昏迷中喚醒過來。平若舒了一口氣之餘,這纔有空審視王府。
昔日盛極一時的晉王府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如此冷清寥落。平日在府中值守的賀布鐵衛都隨同晉王出征,在府中絕了跡。下人僕役跑了十幾個,晉王的姬妾們也莫名少了好幾個。平若將隨他回到龍城的管家賀蘭越仍舊叫回來執掌家務,囑他清點府中人口,關閉空置的庭院,將人員重新安置。自己則每日都到毗盧院中侍奉伺候。
王妃每日昏睡沉沉,平若手頭太多事情要處置,往往等不到她甦醒便要離開。他心中自是遺憾,深覺都是因爲自己才令母親受了這樣多的委屈,竟至於一病不起成了這個樣子,因此在王妃身邊少有的乖順。
今日卻難得遇見王妃醒來,平若與母親密密地說了幾句話後,終究還是不得不告辭。一出門便遇見了高悅。
雖然知道高悅此來就是催促自己進宮去見平宸,平若卻還是猶豫了一下。他臨出來之前,王妃突然拉着他的手,讓他無論如何去佛堂瞧瞧,若是酒缸還在,務必毀掉。平若不明所以,但不忍母親擔憂,又見問不出實情來,只得答應了。
他讓高悅再等等,自己找來賀蘭越一同去佛堂查看。
當初一回府就聽說一場大火將佛堂燒燬。直到親自看見才赫然發現當初那場大火十分慘烈,整個佛堂的主樑被燒燬,堂宇坍塌,已經變成一堆廢墟。
“怎麼會燒成這樣?”平若繞過瓦礫往裡走,一邊問賀蘭越。
起火時賀蘭越也已經不在府中。但他畢竟主持王府十多年,人脈威望都在,這又是件大事,他一回來就已經弄清楚了來龍去脈:“還是那個女人惹的禍。”
平若停下腳步,滿面疑惑:“那個女人?哪個?”
“就是將世子救出去的那個葉娘子。”
“是她放火燒了佛堂?爲什麼?”平若對這個救了自己兩次的女人並沒有惡感,只是覺得這女人神秘莫測,難以琢磨。
“倒不是她放的火。”賀蘭越嘆了口氣:“若是她倒也好了。當日世子逃走後,殿下知道她是主謀,便將她囚禁在這裡。”
平若驚訝:“在這裡?”
“是。佛堂裡有一間密室。殿下將她關在一個鐵籠子裡。”
平若擰起眉來。如此奇特的懲罰並不符合父親的爲人,當初那件事情一定讓父親極端憤怒。他心頭沉了沉,問:“你說火不是她放的,莫非是有人要燒死她?”
“正是。”
平若嘆了口氣,“是了,聽說她後來隨父王出征,還引發了賀布軍的譁變。”他搖了搖頭,“真是紅顏禍水。”
兩人一邊說一邊走近佛堂裡。密室被跌下來的大梁摧毀,連門都進不去。佛堂裡四壁皆被燒得烏黑,佛龕裡的菩薩像也燒得面目全非。倒是有一股酒味隱隱約約,繚繞不去。
平若抽了抽鼻子,問:“怎麼有酒?”
“就是因爲有酒,火勢才起得猛,差點兒就救不出來了。”賀蘭越對當初的情形也不甚瞭解,只能含糊其辭地回答。
平若往前又走了兩步,試圖找路靠近密室,忽聽賀蘭越喊了一聲:“世子小心……”他連忙後退,幾片瓦礫從頭頂砸落,將將落在他之前站立的地方。
平若心中微微驚了驚。好在這幾個月他又是造反又是挨杖刑,又是逃命又是打仗,經歷多了也就養出了些見識,尚不至於驚恐失色,只是皺眉觀察了一下,知道是無論如何進不去了,這才嘆了口氣道:“那就出去吧,這裡還是太危險。”
從佛堂出來,眼看天色將暮,而高悅正伸長脖子在湖邊張望,平若也不好再拖宕,只得吩咐賀蘭越儘快找人將佛堂清理乾淨,好規劃重修。賀蘭越答應着去了,走了沒兩步又被平若叫住。
平若問:“那裡面酒缸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賀蘭越茫然搖頭:“倒是聽說葉娘子嗜酒,被關在這裡時,殿下命人送了兩大缸酒來,其餘就一概不知了。”
平若也不明白母親爲什麼特特囑咐要將酒缸毀去。他想了想,囑咐賀蘭越:“清理佛堂時,將所有酒缸的碎片都妥善封存起來,除了我和王妃,不要給別人看。”
賀蘭越經驗豐富,聽他這樣說知道定然有不可對人說的隱情,也不多問,只是答應下來。
平若這才隨着高悅進了宮。
平宸重回龍城後疑心日重,將宮禁嚴了又嚴,即便是平若從外面進來,也要層層盤查,覈對魚牌身份,等到好容易來到延慶殿,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延慶殿裡燈火輝煌,絲竹之聲一直傳到了門外廊下。
平若在門口脫鞋,見有一雙軍靴立在一旁,微微蹙了蹙眉頭,問:“是誰來了?”
高悅笑嘻嘻地說:“還能是誰,嚴望嚴將軍唄。他這幾日,夜夜都宿在這邊,下面人都管他叫男椒房嘞。”
椒房是北朝後宮嬪妃的一種,屬皇帝內眷,位在皇后和四夫人之下,卻通常是皇帝寵妃才能得此封號。平宸尚未正式冊封皇后,重回龍城後,倒是有大臣們上表商議請速立皇后,只是龍城百廢待興,諸事繁雜,根本還沒有輪到立後之事。倒是有好事之人向平宸進了幾個御女,也不曾聽說他封賞了誰。
平若聽高悅這樣說,登時沉下臉來,低聲訓斥:“這話也是你能說的麼?你當這還是在王府中?你若再這樣口無遮攔,小心掉腦袋。”
高悅被他一頓訓斥,登時不敢再說什麼,低眉順目地碎步在前面引路,將他帶入殿中。
殿中一班樂府伎人正在奏樂,兩個十四五歲的女子隨樂起舞。他們奏得是南音,絲竹婉靡,清麗纏綿,那兩個舞女的舞姿也如同蒲葦臨水,纖穠飄逸,與北朝健朗開闊的舞蹈大異其趣。
平宸歷來喜歡江南舞樂,延慶殿之變前,便拉着平若每日跑到樂府去學箜篌排簫,有時也會找幾個伎人爲他表演歌舞。只是當日懾於崔晏的教導與平宗的約束,不敢大張旗鼓,只能略聽幾曲聊慰傾慕而已。如今再沒人能管束他,自然沉浸其中,要享受個痛快。
平宸興致很高,一邊喝着酒一邊在腿上輕輕打着拍子,見平若進來,忙衝他招手,叫他到身邊來坐。嚴望見到平若,也連忙起身向平若行禮。
嚴望已經是太宰大將軍,雖然身上沒有王爵,官職地位卻比平若高,他這樣多禮,讓平若十分不安,連忙回禮。倒是平宸似乎並不在意,目光冷冷從二人身上掃過,再擡起頭時仍然一片笑意:“阿若怎麼用了這許多時候纔來?王妃的病情如何了?”
“已經大好了。”平若在外人面前一貫嚴守與平宸的君臣之禮,見平宸問,便起身回答。
平宸笑道:“你不要一起一坐的,到鬧得朕不敢問話了。”
平若連忙道:“不敢,不敢。”他口中雖稱不敢,卻依舊一絲不苟地站着,一言不發。
平宸便也不吭聲,安心看着舞姬起舞。
嚴望似乎對這兩人的奇怪對峙並不感興趣,目光一刻不曾離開那兩個舞姬,直到一曲結束,才起身道:“時候不早了,謝陛下賜酒,臣該回去了。”
平宸點了點頭,說:“你兩個時辰後再來吧。”
平若一怔,眼看着嚴望面不改色地行禮後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