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辛看着乳母給孩子洗了澡換好衣衫,親自哄着睡着了覺,再回到自己寢殿的時候,平宸已經在殿中燈下坐着了。他近日來日漸繁忙,開始將奏本公務帶到這裡來處理。聽見晗辛的腳步聲擡起頭來,問道:“如何?文殊睡了?”
他爲孩子起的乳名竟是菩薩的名號,每回晗辛聽了都有些不自在。只是這不自在即便表明也不會有任何結果,晗辛終究只能忍下,點了點頭:“臨睡前有些吐奶,只得又擦洗了一回。”
“哦。”平宸點點頭,復又低下頭去看奏本,彷彿晗辛說起的只是一個旁人家的孩子。
晗辛也不理他,徑自在妝臺前坐下,自有侍女過來爲她卸妝敷粉。
殿中蠟燭高照,亮如白晝,卻又安靜得聽得見窗外新生的幼蟲唧唧的鳴叫。平宸耳聽着象牙梳從晗辛頭髮中滑過的聲音,忽而頭也不擡地笑道:“你猜誰離開龍城了。”
晗辛擡起眼,透過鏡子向他看去,果然他就在那裡等着,兩人目光在鏡中相撞,平宸得意地咧嘴一笑,自己說出答案:“平宗!”
晗辛驚了一下,轉過頭來問道:“是要來打雒都嗎?”
“你是希望他來呢,還是不希望?”平宸站起來來到晗辛的面前,揮退侍女,擡起她的下巴輕聲地問:“你大概恨不得他趕緊帶兵打來,將朕打死了,你就可以回到秦王的身邊了?”他笑容和指尖一樣冰冷,眼睛閃着異樣的光芒,咧嘴笑了一下:“或者到崔璨身邊去?你希望以後跟誰?”
這樣的發難幾乎每天晚上都會發生,晗辛早已經見慣不怪了,藉着起身掙脫他的鉗制,起身從一旁櫃中取下一個朱漆匣子打開,裡面兩排放着十二粒藥丸,她將匣子送到平宸面前:“陛下該服丹了。”
平宸的目光逗留在她的面上,似乎要看透她的用心,但終究什麼也沒有說,從匣子中捻起一粒藥丸放入口中。
丹藥以硫磺練就,服下不久便全身燥熱難耐。晗辛幫助平宸除下服冠,鬆開束帶,敞開衣襟,眼看着他的皮膚開始泛紅,便後退一步問道:“陛下今夜要哪位美人服侍?”
平宸的目光鎖在她的面上,一手攬住她的腰將她拉到自己身前,一隻手伸入她的衣襟,滾燙的掌心貼上她的皮膚只覺得一陣舒服的沁涼,他說:“你來如何?”
晗辛後退一步,從他的掌握中溜開,面上卻全是溫婉的笑容:“妾產後不久,身體尚未恢復,只怕要敗了陛下的興致。”
“朕都不怕,你有什麼可擔心的?”他手下愈加強硬,一點點試探着她的底線。
晗辛不動聲色任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撫摸,冷淡地看入他的眼睛,彷彿是在忍受一條蛇的糾纏。
再火熱的試探在這樣的凝視下也變得索然無味。平宸不是第一次試探,也不是第一次被拒絕,他悻悻地哼了一聲,收回手來,隨手指着之前爲晗辛梳頭的侍女:“就是她吧。”
晗辛無言地行禮,衝那侍女使了個眼色。
那侍女也並非第一次爲平宸侍寢,自是心中喜悅,整個人貼了上去,爲平宸脫下單衣。平宸伸開雙臂任她服侍,自己擡起頭來看着高大的屋頂,聽見晗辛已經走過去將房門打開,不用回頭也知道她即將離開,“他不到雒都來。”
晗辛停住腳步。屋外的蛙鳴聲似乎頓了頓,她低頭看着被月光投在地上的影子,因爲有門檻,她的影子被曲折得已經看不出原來的輪廓了。“不來雒都,那就是去昭明?”
“對。”平宸的目光盯在她的後背上,火辣辣的熱度幾乎將她背後的衣衫灼穿。“一個人去。”他留意到她肩頭因爲自己的話而微微顫動了一下,滿意地露出笑容來:“這對朕來說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晗辛轉過身來盯住平宸,“陛下想要做什麼?”
平宸卻不再說話,將那侍女打橫抱起,帶入寢帳:“去吧,朕該歇息了。”
女子驚喘呻吟的聲音從簾帳後面傳出來。晗辛立在門口,看着錦帳翻波,心頭也如暴雨中的水面一般掀起驚濤駭浪。
月光清冷,夜風卻溫暖得令人躁動不安,她對寢帳內的動靜充耳不聞,卻覺得蛙聲鼓譟,令人心煩意亂。
晗辛將那兩人留在了寢殿中,出了長英殿的庭院,朝外面走去。
雒都到底還是百廢待興,故城皇宮雖然氣勢宏大,卻大半仍舊荒廢,宮規也還散漫疏忽,晗辛生產後自然不肯閒着,早就藉着出來散心的機會,尋出了幾條出去的通道,買通了幾個要緊的關口,以便有備無患。這些事情是她從在鳳都時就開始做慣的,如今又有着宮妃的身份,做來更是順手,如今果然便派上了用場。
守在門外的一個小內官是晗辛在秦王府就認識的,龍城幾次易手,秦王府的人流散不少。晗辛在雒都皇宮中與他重遇也算得上是意外驚喜。
見晗辛出來,小內官連忙迎上來:“娘娘?”
晗辛看了眼天上的月色,吩咐了一番,便往內苑湖邊走去,在一座舊日焚燬的前朝宮殿臺基上略坐了會兒,就看見高賢低頭匆匆走來。
“高貂璫。”晗辛迎過去微微點頭:“這麼晚勞煩你出來,實在對不住了。”
高賢來得很急,這樣的夜風裡也出了一額頭的汗,“不妨事。”他抹了把汗,“娘娘若非有要緊事也不會來找老奴。”
晗辛看着他這個樣子卻又有些遲疑。
高賢善變的名聲即便在雒都也被傳得人盡皆知。她當然知道這其中也有自己的功勞,但到了真需要讓高賢出力的時候又不得不三思而行。
高賢到底老道,一眼看出了她的猶疑,嘆道:“娘娘找老奴來,想必是有與龍城相關的要務?”
晗辛一驚,戒懼地盯着他。月色映在水面,一切都變得清冷而寧靜,高賢默默擡起頭來與她對視,那一瞬間,月光落在了他的眼中和鬢邊。髮絲中銀光閃現,眼角紋路深邃,目光卻益發如同月夜的夜空,只有仔細分辨,才能看清楚其中的星光明滅。
在那一瞬間,晗辛突然就知道他可以信任他,知道在這個荒瘠而蒼涼的舊都中,這個人是唯一能幫助她的。
“陛下聽說了晉王南下的消息。”她的語聲輕而快,仍然維持着舊日的稱呼,“他已經知道了。”
高賢的眸子猛地一縮,彷彿所有星光都被他收斂進了眼中,令晗辛突然之間只覺得四周圍一暗,連蛙鳴之聲都停頓了片刻。
高賢再也沒有說一句話,躬身行禮,然後轉身離去。
一直到很久以後,靜謐宮苑中再也聽不見他的腳步聲,月色下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了,晗辛才猛然回神,想起來重新呼吸。
她大口地吸氣,將沁涼的夜風吸入胸中,彷彿要靠這樣的刺激才能勉強維持住這一瞬間激越的心情。
自從被平衍驅逐出龍城之後,她已經很久沒有過熱血在身體裡沸騰的感受了。無論是在崔璨的相府還是在後宮之中,她都彷彿一具行屍走肉,逆來順受地承受着施加在她身上的種種。然而此刻,當一顆流星從天邊劃過,看着星光將天際切割成了兩半,想到那一句話將會帶來的天下變局,她突然又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