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聲突然響起,驚得永嘉一怔,隨即快步衝到牀邊。恰逢一記驚雷炸響,雨水瓢潑一般澆進來,她緊忙闔上窗戶。正以爲是將雷聲疑作門聲,匡匡的敲門聲再次響起。這次便再無法假裝聽不見。永嘉索性搬過繩牀擋在門後,自己坐上去。
由堯允撥給他們夫妻用的小婢聽得門聲山響,終於撐着傘去開門。永嘉耳聽外面嘈雜的人語聲,潑天的大雨竟然都無法掩蓋她的驚惶。腳步聲雜亂地踩進地上的積水中,隨即又踏上屋前廊下的木質臺階,大雨天裡臺階被一連串的腳步踩得吱拗拗地亂響。隨即身後房門也被大力地捶響。
“公主殿下,奉命搜查,請開門。”
“外子不在,不方便見人,你們等他回來再說吧。”永嘉緊閉着雙眼,將身體的重量全都靠在繩牀的靠背上,希圖用自己的力量抵擋住外面的人。
但來者絲毫不容拒絕,語氣越發嚴厲:“公主殿下,我們奉堯允將軍之命前來搜捕龍司馬,如果龍司馬在屋中,請他立即出來就捕,請公主不要窩藏人販,立即開門。”
“他不在家。”永嘉大聲地回答,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到自己聲音發着顫:“日日不着家門,一出門就不知道回來,我也想找他。你們若是找到他,就說我說的,他以後不用回來了,愛上哪裡鬼混隨他去,這家裡沒他這號人就是。”
外面沉默了片刻,說話的人再開口時語氣更加嚴厲:“公主殿下恕罪,咱們要得罪了。”
永嘉一驚,還來不及開口質問,突然一股強大的力道撞過來,繩牀應聲翻到,永嘉摔在地上,兩扇門轟然大開。比人更先搶進來的,是大風橫雨,永嘉只覺彷彿一盆水澆在身上,登時全身上下已經溼透。
四五個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軍人大步進來,立即四下散開仔細搜查各個角落,其中一人尚不忘將永嘉扶起來:“軍令如山,得罪之處請公主殿下見諒。”
永嘉甩開他的手冷笑:“屋子就這麼大,別說一個大活人,即便是隻貓我也藏不住。”
說話間其餘人已經將屋中仔細檢視過,確如永嘉所說,屋中一目瞭然,龍霄連個人影都不見。
領頭的那人那邊轉向永嘉問:“龍司馬去哪裡了,煩請公主相告。”
“我怎麼知道他在哪裡?他從出了門就再沒回來,我只當是雨大了他給阻在外面回不來呢。”
那人目光明亮,落在永嘉身上,竟彷彿能將她的心思洞穿。然而沉默地將永嘉打量了片刻之後,那人竟然一言不發向永嘉抱拳行禮,一揮手帶着幾個人退了出去。
永嘉立即關緊房門,用身體將門頂住,這才常常舒了口氣。
那幾個人從龍霄居住的庭院退出去,出了門便聚在一起。有人問領頭的:“怎麼辦?”
“她在說謊。”領頭的輕聲道:“這般大張旗鼓地去抓人,她竟然隻字不問緣由,可見龍霄是回來過的。你們分出人來盯緊這兒,這女人總會有所動靜。我去請示堯允將軍,只怕龍霄已經逃走了。”
他所料不差。龍霄趁着雨勢從堯允軍營潛出,先回家向永嘉交代了一番。他料到堯允的人定然會來找人,已經提前一步離開。
雨天最大的好處是可以掩藏行跡。龍霄一人一馬一頭扎進茫茫雨幕之中。
他趁夜翻越昭明山回到落霞關。關頭有餘鶴年帳下舊人認得他,一見之下大爲驚詫,拉住龍霄道:“龍司馬回來得正好,壽春王即將出兵攻打鳳都,親自登門請餘帥出山爲他鎮守後方,現在城中各個關要都已經換上了餘帥的人,這回沒人再要追捕你了。”
龍霄淋得渾身溼透,又溼又冷,也顧不得與他寒暄,抹了一把臉問道:“餘帥在哪裡,我要見他。”
對方見龍霄連換一身乾衣的功夫都不願意耽誤,自然不敢怠慢,帶他去見餘鶴年。
餘鶴年剛剛被壽春王拉着檢閱了水師回來,脫下一身溼透的鎧甲,剛換上一件乾爽的深衣,連褲子都沒來及穿上,就見龍霄一身水一頭撞了進來。
各自陷入囹圄幾個月,再次重逢龍霄心頭不是不暖的,只是此時卻顧不得閒話,龍霄開口就說:“餘帥,堯允要出兵攻打落霞關!”
餘鶴年一驚,隨即鎮靜下來,冷笑一聲:“呵,螳螂捕蟬麻雀在後啊。”他皺眉打量了一下龍霄,將手中拿着本來要自己換上的衣物拋過去:“你跟只落湯雞子一樣像什麼樣子?來,換上衣服再說話。”
龍霄哪裡顧得上換衣服,過去拽住餘鶴年的手腕:“你不明白,他們名義上是攻打落霞關,實際上就是要掣兩位王爺的肘,爲鳳都解圍。”
“哦?”餘鶴年挑起眉毛,又是一聲冷笑:“一個一個的,都還智計過人啊。”龍霄越急,他就越慢,找出一套衣物換上,走到沙盤前附身細看,脣邊冷笑連連,卻一言不發。
龍霄急了起來:“餘帥你胸中早就對落霞關一帶地形爛熟於心,這會兒又在看什麼?”
“我在看,這江山究竟要落入誰的手中。”他索性在沙盤旁箕坐,衝龍霄招手:“來,來,你來看。”
龍霄無奈,只得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忍不住催促:“餘帥……”
“唉,先別急。”餘鶴年擡手阻止他,指着昭明道:“你說堯允要打落霞關?”
“是!”
“而落霞關正準備打鳳都。”餘鶴年拈着花白的鬍子高深莫測地笑了起來:“這麼說平宗是不願意鳳都落入兩位王爺的手裡咯?”他的手指向昭明以北指去:“你不會忘了還有人專門跟平宗作對吧?”
昭明以北,還屯有一支大軍,是當初堯允造反平宸調集前來圍剿的軍隊。只是當初嚴望督軍寸功未立,平宸失去龍城遷都雒都,迫於北方平宗強大的壓力陸續從昭明這邊對峙戰場抽掉了十三萬人回防雒都,如今昭明外面只剩下了七萬餘人,在當地屯墾警戒。
龍霄眼睛一亮:“對!這黃雀後面還有隻貓!”
餘鶴年目光盯在沙盤上,沉思片刻,搖了搖頭:“雖可解一時燃眉之急,卻不是治本之道。”
龍霄急得拍腿:“現在就是燃眉之急,
餘鶴年卻頻頻搖頭:“我倒覺得這是個好機會。”
龍霄一愣:“餘帥……”
餘鶴年目中光芒愈發冷峻:“這幾日我府中接連有貴客上門,先是壽春王世子,然後是廬江王大駕親臨,壽春王聽說後竟然也親自來了一趟,你猜是爲什麼?”
龍霄自幼親見羅家龍家在先帝面前爭寵,對這一套自然熟悉,餘鶴年這樣稍微一提點立即明白:“兩位王爺彼此已經撕破臉皮了?”
“臉皮還在。”餘鶴年笑眯眯地像是在說自家養了一隻貓兒,語氣卻無比清冷:“只是骨肉已經開始相殘了。”
龍霄心中嘆了一聲,卻並不太過驚異,只是令他不顧一切趕到落霞關來報信的那腔熱忱卻在這一瞬間冰冷了下去:“壽春王要攻打鳳都,卻不放心廬江王。這也是情有可原,可廬江王登門卻是爲什麼?”他仰面一笑,無限悲哀:“自然是要求餘帥相助對壽春王不利。”他突然暴怒起來,將手中乾衣往地上一摔:“國家危殆到了這個地步,他們卻還在彼此算計!若不是爲着永德,誰在乎江南之主姓什麼!”
餘鶴年轉頭目視龍霄,並不爲他的怒氣所動,良久只是輕聲嘆道:“是啊……”
然而這卻不是發牢騷的時候。餘鶴年反過來催促心情沮喪的龍霄更衣進食,然後道:“你既然已經來了,便隨我去見廬江王吧。生死存亡之際,希望他能顧全大局,分得清輕重緩急。”
龍霄默默無言地隨他出去。
大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住,天青得彷彿要擰出水來。最後殘餘的一陣風拖沓散漫地掠過,將浸飽了水的樹梢帶得嘩啦嘩啦悶聲響動。
屋檐上一滴水落下來,打在龍霄臉上,他一怔,擡起頭來望着陰鬱的天空,突然問道:“餘帥,若是廬江王不聽勸,兩位王爺起了內訌,你幫誰?”
餘鶴年一時沒有作答。
兩人趕到廬江王府邸,不料卻撲了個空。門人起初不肯說廬江王的去向,餘鶴年虎起臉來向府中闖,驚動了王府長史,到底還是畏懼餘鶴年的聲望,在他逼問下才道:“廬江王帶着世子去見壽春王了。”
龍霄和餘鶴年俱是一怔,對望一眼,都不約而同地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覺。龍霄尚不肯罷休,追問道:“去做什麼了?是壽春王召喚,還是廬江王自己要去的?”
如此簡單的問題長史卻吱吱嗚嗚半天回答不上來。餘鶴年斷喝一聲:“生死關頭還分不出輕重麼?”
他主掌軍隊多年,氣勢聲威逼人,長史竟然被他一喝跪了下去,風雨之後沁涼的空氣裡,黃豆大的汗水順着臉頰滾滾而下:“是壽春王召喚的。”
龍霄跺腳:“這有什麼爲難的,你卻要耽誤半天不肯說。”
餘鶴年攔住他,瞪着長史問:“然後呢?“
長史狠了狠心,和盤托出:“廬江王怕壽春王圖謀不軌,所以帶上世子……和……和……”
“和什麼,快說!”龍霄一邊追問,心中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果然長史道:“和王府親兵。”
這個答案並不意外,但龍霄還是如墮冰窟,渾身冰冷。他看了一眼餘鶴年,二話不說翻身上馬。餘鶴年長嘆一聲,只覺說什麼都是多餘,與龍霄一道趕到了壽春王的府邸。
一看見門口橫七豎八倒斃的親兵,龍霄就知道他們到底還是來晚了一步。他腦中嗡嗡作響,悲憤可笑無以言表,胸口悶得發痛,忍不住縱聲大笑起來。
餘鶴年已經上了臺階要進門,見他這樣,震驚地回頭看着他喝問:“你發什麼瘋?”
龍霄笑得眼淚都流了下來,一邊擦着,一邊問餘鶴年:“你說這一回,他們誰殺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