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璨一驚,回頭見是平若御馬立在身後,這才鬆了口氣。他雖帶的從人不多,但也都是丞相府的好手,不至於被人貼近到了身後還一點兒反應沒有,因此平若的聲音突然在跟前響起時,還頗爲緊張了一下。
“平中書也來了,真巧。”世家子弟自幼練就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功夫,饒是這一瞬間汗毛都豎了起來,面上卻依舊不動聲色,從容地微笑着:“在下正要去拜訪秦王。”
平若索性下馬將繮繩交給從人,笑道:“這裡進去是王府後門,這半邊的院子封了,進不去的,咱們繞到正門去。”
崔璨見他如此,便也下馬,兩人並肩同行,正好方便說話。崔璨好奇起來,問道:“爲什麼將半邊院子封了?是沒人住麼?”
“可不是。”平若笑着嘆了口氣:“我這七叔啊,你也知道,以前也算是叱吒沙場的勇將,最得我父王喜愛,當初賜宅第時便逾制賜了親王第,他卻不肯受,推搪了許久,結果腿斷了,更不肯授人以柄,見我父王既然不肯將宅第收回,便自己做主封了半邊府邸。他這人,看上去溫文和善,實際上最頑固堅韌。”
兩人一邊說着,已經轉到了秦王府的正門前,平若突然挽住崔璨的手臂,壓低聲音笑着問道:“崔相真的要進去麼?”
崔璨一怔,擡起眼來,見平若目光灼灼正盯着他看,眼中深意令他不由自主一個激靈,再低頭去看自己揹他挽住的手臂,略想了一下才小心試探地問道:“平中書這話……是什麼意思?”
平若哈哈一笑,放開崔璨,笑道:“我的意思是說,秦王畢竟身上還揹着叛國的罪名,又迄今不肯向陛下遞表請罪,也是陛下寬大,才容他還在自己府中居住。我與他是親戚,上門拜訪並無妨礙,可是崔相你與他沒有私交,又身居中樞,這樣的身份去見一個叛賊,只怕瓜田李下,容易被人捉把柄啊。”
崔璨一愣,沒想到平若思慮已經如此深。想了想,知道平若說得有道理,但好容易有那些灰衣人的線索,放棄了又可惜,一時間難以委決,低頭沉吟。
平若卻似乎看穿他的心思,輕笑着拍拍他的胳膊,突然湊近他耳邊,用只有他們二人聽得見的聲音低聲說:“我知道你要找什麼,我可以替你去找,但你卻不該進去。”
縱是崔璨再如何擅長掩飾情緒,此時也不由震驚地瞪大了眼睛,半晌只能問出三個字來:“你知道?”
平若後退一步,拉開兩人的距離,笑道:“崔相,我知道你勤勉忠悃,一心要爲百姓做事,我也敬佩你的爲人,但有些事情遠非看上去那麼簡單。如今朝中百官潦頓,暗流涌動,也就只有崔相你還在獨支大局,誠心做事。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趟這樣的渾水,即便是爲了天下百姓,也請潔身自好,遠離這些旁人根本掌控不了的是非。”
一席話說得崔璨如同醍醐灌頂,登時醒悟,如今龍城所有的亂局皆由晉王未滅而起,而秦王又是晉王的左膀右臂,自己確實不適合去與平衍有任何接觸。
平若看他神情,也知道自己的話奏效,笑道:“我知道你在追查那些人。但這都是次要的,你身爲丞相,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這種事情讓有司去處理不就好了麼?”
“多謝平中書提醒。”崔璨向平若深深行禮,直起身來再左右觀察,見秦王府前雖然已經沒有了玉門軍的蹤跡,卻莫名有幾個閒人遊蕩不去,他心中又是一凜,知道那都是在暗中監視秦王府往來人等的,登時覺得渾身上下都十分不舒服,如芒在背,冷汗順着脊背向下流。
他不欲久留,連忙向平若告辭,轉身帶着隨員快速離去。
平若直到崔璨走遠了,這纔回頭,目光嚴厲地掃向那幾個在附近遊蕩,總是想伺機湊過來聽他們談話內容的人,冷笑一聲,昂首走進秦王府的大門。
平衍卻對家門外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他此時正在接待一位客人,見平若進來,便笑着招呼:“阿若來的巧,來見見這位薩寶。”
薩寶本是波斯襖教首領的稱呼,因粟特人都信奉襖教,因此逐漸便將粟特人首領稱作薩寶。又因爲來中原的粟特人無一例外全是商人,聽見薩寶兩字,所有人都會直接想到商隊首領。
平若見與平衍對坐的是個個頭不高,四十歲上下的胡人,便已經知道來人身份了。於是笑道:“我剛聽陛下說起過,最近有個粟特商隊到了龍城,想必就是閣下?”他略微回憶了一下,便憶起對方的名字:“斯陂陀,對吧?”
斯陂陀哈哈大笑,起身雙手撫胸,以粟特人的禮儀行禮,又阻止平衍道:“殿下稍等,讓我猜猜這位少年貴人是誰。”
平若沒想到他會來這麼一出,也覺得有趣,便站好看着斯陂陀圍着自己轉了兩圈,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這才忍笑問道:“如何,猜到了沒有?”
斯陂陀彷彿突然福至心靈一般,瞪大眼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你是晉王世子!”
平衍平若一同笑了起來。平衍問平若:“如何,這位薩寶若是不做生意了,還可以去給人看相占卜陰陽吧?”
平若好奇,追着斯陂陀問:“薩寶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
不等斯陂陀開口,平衍已經沒好氣地笑道:“你看他裝神弄鬼。你進門的時候我已經叫了你的名字,能在我這裡長驅直入的又能有幾個人,你的年齡身份放在這裡,連這都猜不中,這位薩寶只怕經商是要賠死的。”
斯陂陀被拆穿,不服氣地哼了一聲,“即便殿下不說,我也猜得出來。”
平若笑着問道:“我聽說薩寶的酒都被陛下買走了,你還有什麼好東西又來向七叔兜售?”
斯陂陀聽了這話,第一反應卻是直接向平衍望去。平衍不動聲色地招呼道:“阿若來的正好,薩寶說他帶了些香料和裘皮來,你去挑挑看,給你母親選兩件,都算我送她的。”
平若笑道:“哪裡還有讓七叔破費的道理,我自己掏錢就是。貨物呢?怎麼沒看見?”
斯陂陀賠笑道:“東西太多,秦王讓送到後面空地上,我陪世子去看看吧。”
平若正想擺脫旁人到秦王府的後院去探查,便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吧。選好拿來給你看。”
平衍便讓管家陪着平若去看貨。一時間人走盡了,平衍目中的笑意也已經褪盡,平靜地看着斯陂陀,問:“你剛纔說誰讓你來找我?你再說一遍。”
斯陂陀心中有數,並不爲他的面色所嚇,小聲卻清晰地說:“長公主殿下。”
平衍撫着額頭,十分無奈:“我知道你說的是誰,只是她是南朝的長公主,又不是這裡的長公主,你就不能換種說法麼?”
“不能。”斯陂陀異常堅定地搖頭:“她是我斯陂陀的長公主。”
平衍見糾纏不過,只得放棄,問道:“你見過她?”
“自然。”斯陂陀其實知道平衍想知道什麼,笑道:“自然還有晉王。”
這纔是平衍關心的,他連忙問:“他現在如何?”
“不好。”斯陂陀大搖其頭,見平衍面色突變,於是解釋道:“整日兇巴巴的,有求於人也只會動刀子,我不喜歡,他不好。”
平衍被他的話氣得哭笑不得,只得又問:“他近況如何?”
“哼!”
平衍等了一會兒,才發覺斯陂陀已經把要說的話都說完了,無奈苦笑,問道:“這麼說你是從阿斡爾草原來的咯?”
“是。公主殿下讓我來見你,說是你府中有位晗辛娘子,她想要傳句話。”
平衍搖了搖頭:“你見不到了。”
這回輪到斯陂陀面色一變:“什麼?爲什麼?出了什麼事兒?”
平衍說話時面無表情:“晗辛不在我府中了。她現在在皇宮裡,在皇帝身邊。”
斯陂陀怔了怔,“那我就沒有辦法傳話了?”
平衍沉默地搖頭。“你還有什麼事麼?”
他這話已經帶着送客的意味了,不料斯陂陀點了點頭:“有。”
平衍擡起頭來看他:“還有事兒?”
“公主殿下猜到也許我見不到晗辛娘子,所以她託我與殿下說幾句話。”
平衍再也忍不住,問道:“你一個粟特商人,一口一個公主殿下,卻將晉王視若無物,你到底聽誰的?”
“自然是公主殿下。”斯陂陀回答得理所當然,似乎覺得他問了一個很不可思議的問題:“我既然不是你北朝的人,就沒必要聽晉王的吩咐。我覺得公主殿下跟我更談得來,晉王我不願意理他。何況,”他哼了一聲,“我一半貨物都被他搶去做了軍資,我爲什麼要聽他的。”
平衍終於聽到了自己想要的內容,忍着笑問道:“粟特人做生意從不吃虧,你怎麼會讓他白拿你的貨物做軍資?”
“自然不是白拿。”斯陂陀從懷中掏出葉初雪寫的信遞給平衍:“你看,這是公主殿下寫給你的,讓你代晉王償還債務。”
平衍氣得幾乎背過去,冷笑道:“你一邊臧否晉王,一邊卻拿着那個女人寫的東西來讓我還債?薩寶,我怎麼不記得你們粟特人以前這麼會做生意?”
“那是你沒碰見我。”斯陂陀人精一樣,自然明白平衍在不高興什麼,笑道:“你若見了他們兩人形影不離什麼事情都有商有量的樣子就知道了,說是公主殿下的主意,其實還不都是晉王的意思。否則他就在場,怎麼不攔着公主殿下?”
“我不信!”平衍冷笑:“那個女人搞的晉王連龍城都丟了,晉王還會如此信任一衆她?”
斯陂陀嘆了氣:“公主殿下也猜到了你不信,反正信不信由你,你要不肯還債,我就在龍城等着晉王回來還債,我不着急,我慢慢等。今日我就是傳兩句話給你。”
平衍也知道自己賴賬賴得不大有道理,只好耐着性子問:“你說,哪兩句話?”
“第一句,公主殿下說請你儘快出山主持大局,牽制嚴望在北邊的兵力,暗助晉王的攻勢。第二句,請秦王好好珍惜晗辛,切莫讓她再受到傷害……”
平衍只覺心頭微微刺痛,冷着聲音問:“還有嗎?”
“還有第三句話。”
“你說。”
斯陂陀回頭看了看,屋裡確實沒有其他人,這才湊近平衍,低聲說:“公主殿下懷疑晉王世子曾派人刺殺晉王,請秦王多留意。”
平衍一怔,一下子支起了上身:“什麼?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