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的天氣已經開始悶熱，山間草叢總像是籠罩着一層霧氣。新生的蚊蟲嚶嚶繞繞在人頭上不停盤旋，空氣溼得像是能擰出水來。
堯允照例巡視完軍營趕回官邸，十里地的距離，一路迎風奔馳也不能令他身上的汗水流得少些，不到家門口，前胸後背都已經被汗溼得貼在了皮膚上。
夕陽下，官邸的門口立着個人。他的臉逆着光線看不真切，但堯允已經對那半仰着頭不停用腳尖敲打地面的姿勢爛熟到心，登時覺得頭大如鬥，勒住馬問：“他怎麼又來了？”
“龍使從中午到現在，一直不肯走。因爲將軍吩咐過不得請他入內，他便在這裡候着。”
“胡鬧！”堯允有些生氣，“在這裡不是更引人注目。”
隨員十分無辜：“可是將軍的吩咐，下面的人也不能不遵守啊。”
堯允嘆了口氣，縱馬趨前，來到龍霄面前：“龍使，這又是什麼意思？”
龍霄也不說話，伸出右手，豎起四根手指。
堯允知道他的意思，但眼下人多口雜，不好多說，只得下馬：“隨我來。“
龍霄卻搖頭：“聽說我不能進你的官邸，說是要避嫌。堯允將軍，我這個人你是知道的，我從不讓人家爲難，通情達理嘛。有什麼就這裡說吧。”
堯允知道他這是在賭氣，也顧不上多說，一拽他的胳膊：“來吧！”
龍霄哼了一聲，卻並沒有掙扎，由他拽着進了官邸。
一進堯允的書房，龍霄熟門熟路地將籠冠解下扔在一旁，往席子上一躺，四肢攤開，長嘆了一聲：“曬了大半天，可熱死我了。我說你們這兒怎麼比鳳都還熱？”
堯允無奈地看着他：“督軍眼看就到，我不能讓他知道你在我這裡，得罪之處，還望龍使海涵。”
龍霄也不起身，哼了一聲，舉起手，還是伸出四根手指來。“四天了！”
堯允嘆氣：“我知道。我這邊是已經準備好了，馬匹，船隻，送你走的人都準備好了，只是江南接應的人遲遲沒有回信，我不敢太過冒險。”
龍霄一下子坐起來：“唉，堯允將軍，你這人吧，什麼都好，就是太謹慎。我是南朝人啊，我家往上數七八代都是南朝人，南邊連螞蟻都跟我們家好，只要過了江，就肯定沒問題。不用你找人接應，我有的是辦法。”
“龍使還是小心爲上。羅邂將羽林明光二軍合併爲金吾衛，大肆清洗龍家勢力，肯定會波及到鳳都之外的州郡駐軍，龍家固然勢力深廣，但此時軍中風聲鶴唳，肯出手幫你的人只怕不好找。”
龍霄歪頭看着他，突然問：“爲什麼南邊軍隊裡的情形，你這麼熟悉？”
堯允笑了笑，反問：“你說呢？”
“我就知道！”龍霄一拍手，“軍中的奸細肯定比鳳都城裡還多。幸虧你們晉王敗了，不然只怕現在北朝軍隊就要飲馬長江，直撲鳳都了吧？”
堯允沉下臉來：“龍使說話小心。”
“我爲什麼要小心？我又不是你們北朝的臣下，又不吃你們北朝皇帝的俸祿，我不受你們晉王的好處，我尊他一聲晉王還是看在堯允將軍你的面子上。”龍霄嗤笑一聲，“我還是那話，不用你的人接應。堯允將軍你是英雄豪傑，我信得過，但是那些背主叛國的奸細，我可信不過。我倒寧願過了江悄悄潛回鳳都去，省的自己的行蹤隨時隨地被人傳遞來傳遞去。”
堯允皺眉凝視他：“龍使在鳳都官場說話也這麼耿直嗎？”
“當然不是。”龍霄理所當然地擺擺手：“這不是跟你打交道打多了嗎？”
若是幾個月前二人初相識，堯允此時怕是已經要叫人來好好整治龍霄一番。但幾個月相處下來，堯允倒是對龍霄這種口無遮攔的直率十分欣賞。
其實堯允能察覺到龍霄是故意冒犯以探測他的底線，但他也深知龍霄身爲南朝使者，又摸準了他不打算與龍城合作的立場，因此不管時局如何變化，他都地位超然可以無所顧忌。而有時候，堯允也要藉着龍霄這些肆無忌憚的狂言聽取他的一些建議，也就默許了這種冒犯。
正在說話間，突然有人敲門進來。龍霄認得是堯允的一個親信，進來一見他在，便立在一旁不肯說話，知道是在忌諱他，於是起身道拿起籠冠戴上：“行了，我也不在這兒惹人討厭了，省的你一生氣把我送龍城去我就糟糕了。堯允將軍，我可就靠你了，你千萬別對不起你的主人。”
龍霄說完轉身出去，堯允這才問親信：“什麼事？”
“督軍已經進了昭明，眼看就到官邸。”
堯允吃了一驚，連忙起身：“怎麼都進了城才發現，一路不是安排了暗哨嗎？”
親信十分迷惑：“的確沒有收到任何消息。想來那人是刻意隱藏了行跡，抑或沒有走官道，所以我們的人沒有察覺。”
堯允心頭一沉，“糟了，快去把龍使請回來！”
親信一愣，隨即明白了，二話不說轉身出去。
剛追到前院就聽見門外有人在跟龍霄說話，親信出去查看，只見一個三十多歲面色白淨的年輕人攔住了剛從官邸出去龍霄問道：“請問，這裡是騎兵統領堯允將軍的官邸嗎？”
龍霄詫異地回頭望了一眼門楣上的匾額：“那上面不寫着嗎？”
年輕人仔細打量龍霄，見他衣飾華貴，頭戴籠冠，卻說的是江南口音，心中起疑，問道：“請問尊駕是……”
龍霄十分機警，眼珠子飛快地一轉，連忙打哈哈：“哦，在下不過是個不相干的閒人，飯後散步到這裡而已，這兒就是堯允將軍的府邸，尊駕請進，在下先告辭了。”
他說完拱了拱手就打算離開，卻被年輕人一把拽住了袖子：“是散步來的嗎？爲什麼我看見你從裡面出來？”
龍霄按捺住心頭不快，冷冷將袖子抽出來：“尊駕眼花看錯了。”
他說完轉身就走。那年輕人還要糾纏，堯允已經匆忙趕到，攔在年輕人的面前問道：“請問閣下可是太宰府派來的督軍賀將軍？”
那人眼看着龍霄快步走遠，十分無奈地回頭衝堯允行禮：“太宰府舍人賀有光，區區小吏，將軍不敢當。您就是堯允將軍吧？久仰。”他一邊說着，從懷中掏出信函：“這是我的委任狀和太宰府的文書。”
堯允十分驚訝。他本以爲太宰府即便要派人來收兵權，也會是個年勳聲望都能與自己比肩的人，不料竟然只派來個小小的從五品舍人來，也不知是太宰府有意輕視，還是此人另有別的來頭，當下也不敢怠慢，將賀有光延請進府邸。
“龍城早在三個月前就有消息說要派督軍來，鄙鎮上下早就準備好了迎接，不料卻耽誤到現在纔來。”堯允並不願意對龍城來的人太過迎奉，語氣頗爲疏離，也並不打算兜圈子，一上來就直接質問。
賀有光卻似乎對他的冷淡態度無所察覺，簡單地說：“之前派來的人在路上遇到盜匪劫持，被扣留了一段時間後驚懼交加不幸身亡。朝廷這才重新委派了在下前來。”
督軍被劫持這事堯允倒是聽說過，只是沒想到居然已經換了個人。他愣了愣，有些意外：“這個，我倒是沒有聽說。”
“將軍若是多關注一下北邊的局勢，就會知道了。”賀有光淡淡地說，別有深意地看了堯允一眼，“此次朝廷派遣督軍到各個軍鎮，想必諸位將軍心中都頗有芥蒂，覺得是朝廷信不過諸位。”
“哪裡哪裡……”堯允再次被他單刀直入的坦白驚到，口中敷衍着，到底將目光挪開，不欲與他目光交接。
賀有光將他的神色看在眼中，微微一笑不以爲意：“爲了避免以後共事裡有誤會，我覺得話還是說在前面比較好。此次我雖然受的是太宰府的派遣，所依卻是陛下的旨意和中書令崔大人的部署，目的是爲了查清邊塞諸鎮具體兵員、佈防、武備和往來賬目，”他說到這裡，刻意頓了一下，將堯允的表情真切地收入眼中：“當然，最重要的還有一點，就是要審查邊鎮軍中與叛臣平宗有瓜葛的都有些什麼人。”
賀有光來勢洶洶的話卻正好擊中了堯允心中的傲氣，聽他如此說，便冷笑道：“尊駕是要來清洗晉王舊部的，如此說豈不更簡單明確。”
賀有光微微一笑：“將軍仍將逆賊稱作晉王嗎？”
“晉王是先帝親封的爵位，既然至今沒有任何廢黜晉王的旨意，自然仍然稱晉王。這有錯嗎？”
賀有光盯着他：“將軍就不怕我將這話稟報龍城？”
堯允倔勁兒上來，不爲所動：“即便是皇帝也不能說我有錯。”他在賀有光的逼視下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兩人以目光對峙，一時間誰都不肯退讓。
窗外蟲鳴唧唧，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僕役送進漿酪水果，推門的聲音打破僵局，堯允這才微微後撤了一下，點頭道：“尊駕已經將話說的很明白了，我全部領會。”
“只怕還不盡然。”賀有光咄咄逼人：“晉王是當今陛下欽定的逆賊，忠於陛下，還是忠於晉王，不是黑就是白。陛下和嚴將軍都不希望看到有人刻意和稀泥，兩邊討好。那樣的話，就兩邊都討不到好。”
堯允微微一笑：“閣下教訓的是。”
賀有光一直到此時，纔將鋒芒略微收斂了些，看着僕役送來的櫻桃，捻起一顆放入口中細細品嚐，似乎十分享受，漫不經心地問道：“既然將軍明白，爲何三個月前就該送往龍城的南朝使臣，至今仍在昭明四處散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