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01

碧血噬情 契子+01

楔子

四壁掛滿了厚重的布縵,昏暗的燭光微微閃爍着,爲這個屏蔽了一切光亮的寬大寢殿灑射出朦朧的燭光……

慵懶的青年斜靠在精緻的躺椅上,微微晃動着手中瑩晶的玉杯,目光卻透過那一圈圈暈散開來的波紋,透出了舒暢與痛心混雜的迷茫……

華貴的純白色虎皮地毯之上,一個滿身冷汗,渾身□的男人昏倒在竹製的躺椅之前。汗溼的身軀,在燭光下反射出點點光暈;棕黃的麻繩緊緊的束縛着精悍的軀體,將男人本就結實的肌理更加明顯的凸現了出來;胸膛、後背佈滿了一道道淡紅色的鞭打痕跡,雖是微微腫起,卻沒有一道流血破皮;濃密的長髮散在地上,遮住了男人大半張臉頰,只露出那略略皺起的眉峰……

迷茫的目光靜靜地打量着不醒人事的男人,青年落寞的嘆息,在寂靜的宮殿裡響起:“若早知你我會走到今日,本宮寧可當初不曾遇見你……”

“喲……糖葫蘆喲……”

“布匹啊……精美的布匹啊……”

“燒餅……好吃的燒餅……”

……

……

雜亂的叫賣聲此起彼伏着,將往日安靜的城郭喧染出一片繁華熱鬧,彷彿回到了那夜不閉戶的盛世唐朝……

今日,乃是一年一度的元宵佳節,一大早,城裡、城外,富家平民,皆是張燈結綵,換上新衣,走出家門,遊看着城街。

然而,在人潮洶涌的寶慶府大街之外,一處狹窄、骯髒的小巷子裡,卻傳出了與這節日的氣氛全然相反的叫罵之聲。

“媽的,死小白,我叫你偷懶!我叫你不去偷……”

尚帶着童聲的粗暴罵聲中,三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正圍住了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兒,拳打腳踢。

小男孩兒掙扎着想要逃跑,窄小的通道卻被三人生生堵住,被三人抓扯着,一通拳腳,不幾下,便栽倒在滿是污垢的黑水裡……

“臭小子,今日再敢弄幾錢碎銀子糊弄咱,咱就弄死你!”一個少年抓住了小男孩兒腦後的黑髮,將他的頭臉,死死地按進了濃臭的黑水裡。

兩名少年似也覺得踢打這麼一個無力反抗的孩童甚爲無趣,收了手腳,立於一旁,嘻笑着看那少年的表演。

小男孩早已停止了反抗的身體,又激烈的掙扎了起來,濺起朵朵污穢的髒水,沾上了身邊的少年……

“媽的!還敢反抗?老子弄死你!”少年一抹臉上的污水,似是覺得在同伴面前丟了面子,抓起被污水淹沒的孩童,在他滿是污垢的臉上狠狠的煽了幾記,又用力將小男孩的臉按入了污水裡……

腐臭的污水灌入口鼻,泥沙的味道充沛着口腔,窒息的感受帶來死亡的恐懼,男孩拼命的掙扎,卻敵不過少年力氣。

娘……娘……孩兒要死了麼?絕望的男孩四肢在髒水划動,冰冷的手指突然觸摸到一根短短的、堅硬的、冰冷的棍棒狀物體。

你要我死,那便一起死罷!一股兇狠之氣不知哪裡升起,直奔頭部,男孩極力的伸長了手臂,握住,猛地高高翹起雙腳,再重重的落下……

驚呼聲響起,少年們忙退開了幾步,避讓那飛濺的污水,就連按着男孩的少年,也不由自主的鬆開了手,想要起身退避。污水中的男孩卻隨着他鬆了勁的右手,猛地躍起,帶着一大片墨黑的污水,撲入懷中……

“啊……”少年的慘叫,被撲入口中的污水淹沒。

兩名退避得快的少年見到同伴那一頭一身的污水哈哈大笑,卻見那男孩自少年的懷中鑽了出來,又撲向了前方的一名少年。

站着的少年不屑地瞧着男孩,正要伸手,一把推開自不量力的男孩,卻聽得後方的少年笑聲嘎然而止,一聲驚恐的尖叫猛然響起……

“狗子?!你怎麼了?”驚惶的呼聲中,後方的少年急步衝向那靠着巷壁,漸漸滑坐進污水的同伴。

男孩眼見站着的少年一愣,雙眼瞧那兩名同伴,髒污的小臉上閃過一絲狠色,雙手握緊了那根滴着鮮血的鐵枝,重重的撞進了身前的少年懷中……

“啊……痛……”分神的少年被腹間的劇痛驚醒過來,一把推開了懷中的男孩,眼見男孩手中那染滿了鮮血的鐵枝,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蹌踉地後退幾步,靠在牆壁上,一手捂着血淋淋的腹部,一手指着男孩,口中“呵呵”有聲,卻是說不出話來,緩緩地軟倒在牆角……

男孩紅着眼睛,轉過身,看着那已然驚覺的少年,一面吐着嘴裡的污水,一面瘋狂的衝了過去。

倖存的少年看了看污水裡的兩名同伴,再看看那形如瘋子的男孩,莫名的寒意涌上了心頭,明明這男孩萬萬不是他的對手,卻發出一聲驚懼的叫聲,轉身便向着深長的巷外逃奔而去。

兇狠的眼光緊盯着那逃跑的少年,無奈幼小的身體終是跟不上那高個長腿的少年。

少年消失在男孩的視線裡,四周再無一人,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然安全的小小的男孩跌坐進污水裡……

冰冷的污水徘徊在腰際,陰冷的巷風吹散了男孩瘋狂的情緒……

這纔想起自己做了什麼的男孩睜大了眼睛,慢慢轉頭,看着那兩個沒了聲息、垂頭坐在污水裡的少年,突地發出一聲喊,先前還緊緊攥在手裡的鐵枝,已被男孩拼盡全力的拋了出去……

——我、我殺人了!

男孩只覺一陣陣的懸眩暈,幾個月前,城裡的捕頭在菜市口砍下犯人頭顱的畫面,急急涌入了腦海……

“叮!”被拋棄的鐵枝撞在了小巷的牆壁,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音,驚醒了僵住的男孩。

——不!我不想死……逃……逃走……

掙扎着,站起身來,拖着疲軟的身子,來到了小巷出口。

人聲鼎沸的街道,鮮衣紛雜的人羣,迎面撲來的喧譁、熱氣吹得心虛的男孩不敢上前。

低頭細細的打量了一下自己,破爛的布塊纏在身上,已被污水浸了個透的破衣,一片污黑。不要說是血跡,便是哪裡還有破洞,都看不出來,散發着陣陣臭氣……

悄悄鬆了口氣,男孩顧不上滿身的泥水,畏縮着小小的身軀,鑽過了路邊擺放的攤位,一臉惶恐地向着城門的方向跑去……

“得得……”荒涼的泥道上,一匹駿馬遠遠的馳來。

全身黑衣的男子舔了舔乾裂的嘴脣,回頭望了望身後,已經……不眠不休連着趕了三天了……應該……沒有人追來了罷……

“唉!客官,在小店歇歇腳罷……”一聲高呼自前方響起。

黑衣男子挑眼望去,卻是不遠的前方,路旁搭起了涼篷,兩個粗布劣衣的夥計正一邊向着大道高呼,一邊爲涼篷裡的兩名路人送上茶水。

輕輕嚥下一口渴求的唾沫,黑衣男子略一猶豫,再度回首望了望了空無一人的後方。

“客官,喝口茶……”駿馬飛速奔至茶店,一名夥計眼睛一亮,忙又向着馬上的黑衣男子高呼了一聲。

駿馬飛速馳過,那夥計失望的回到店裡。

黑衣男子回頭望去,陳舊的涼篷,並非是新建,涼篷裡坐了兩人,皆未向自己瞧上一眼,應該確是過路的客商,那兩名夥計並未追出來,已然回到了涼篷裡,正忙碌的端茶送水……

黑衣男子微微一笑,猛地一拉僵繩,調轉了馬頭,又回到店前。

“客官,喝茶麼?小店可是這十里八外唯一的一處落腳地兒!”一名夥計驚喜的迎上前來,點頭哈腰,滿臉灰塵。

黑衣男子躍下馬來,將手中的僵繩一拋,道:“有酒沒有?”

“有!有!”夥計眼尖的接下了僵繩。

“來一罈燒刀子!”黑衣男子雙眼掃過一南一北離得老遠的兩名年青客人。

“好勒!燒刀子一罈!”那夥計高唱一聲,拉了馬匹,走到涼篷側面,拴了。

店中先到的兩位客人顯然不是一路,故此分坐兩桌。一人綢衣錦帶,面目文秀,一身文士打扮,正搖頭晃腦,目視涼篷外的野地,口中喃喃自語,想是得了什麼自以爲是的詩句。

另一人粗布劣衣,身旁放了一個扁擔,挑着兩口木箱,似是趕路的苦民。

黑衣男子打量了一會,看着兩人瘦弱的身材,微微點頭,不再遲疑,就近拉開了一張木椅,坐了下來。

另一名夥計快步跑到櫃檯後,抱出一泥瓦的酒罈,送到黑衣男子桌上,低頭說道:“客官慢用!”便自走開。

喉嚨冒火的黑衣男子也不在意,舔了舔起殼的嘴脣,提過酒罈,拍開封泥,也不取那桌上的土碗,便就得壇嘴,狂飲起來……

許是跑了太久的路,黑衣男子直喝掉了半罈子的酒液,方纔放下了酒罈,抹着嘴巴,吐出口氣,道:“好酒!”

“這是自然!上好的燒刀子加入了‘碧青化血散’,高猛,你也算是有了口福!”一聲冷笑自一旁響起。

黑衣男子一驚,擡頭四望,卻見那兩名年青的客人緩緩站起,脫去了身上的外衣,露出一身淡青色的勁裝來,一前一後,向自己包抄着走來。

而那兩名假扮的夥計,亦是褪去了外衣,一身青色,一左一右行來。

四名青衣人,四個方向,竟是將自己包夾在了中間!

黑衣男子眼中殺機一閃,垂了頭,低聲問道:“執堂?”

那滿臉泥塵的夥計就着手中脫下的布衣,擦了擦臉,露出一張清秀的少年模樣來,笑道:“不錯!我等在此等你一整日了!”

此言一落,涼篷內一片寂靜。

黑衣男子高猛靜立不動,雙眼卻四處亂轉,尋找着四人的空隙。

四名青衣人各自握緊了手中的長劍,亦是緊緊的盯視着中間的高猛,不言不動。

高聳的城牆,鋒利的槍戦,雄壯的兵士並例……

一身污溼,散發出陣陣臭氣的小男孩畏懼的打量着數十名兵士把守的城門。

今日元宵,兵士們也不爲已甚,進出的人羣密密麻麻,卻是少有人被攔下尋問。

走過去!走過去!出了城便安全了!難道你要留在這裡,被那逃走的帶人捉回去打死?還是待到城裡捕頭來砍了頭去?男孩不停的爲自己打着氣,好半晌,終於鼓足了勇氣,埋着頭,不敢看那目光凌厲的兵士,向城門外衝去……

一隻手,突然地搭在了男孩的肩上!

衝勢竟被這一拉,止住!

完了、完了,這回死定了……男孩心中格嘚一響,渾身瞬間僵直。

“小子,你幹什麼去?”低沉粗獷的嗓音在小白的頭上響起。

男孩艱難的回頭,脖子彷彿有了坑凹的石磨,嘎嘎作響,滿眼恐懼的望着那捉住了自己的壯年士兵。

一身光亮的城衛鎧甲,身高七尺的壯碩士兵皺了皺眉頭,低下身來,看着男孩那張青青紫紫的骯髒小臉,竟是不顧他身上的臭味,伸出粗糙的手掌,擦拭起他臉上的泥污來,說道:“你家大人呢?你這麼小,怎的一個人出城?”

男孩早已嚇得傻住,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正自傻站在那裡,卻見另一名士兵走了過來,道: “兄弟,你看看他……他家要還有大人,能讓他這樣麼?多半便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罷了。走罷、走罷!這世道,這樣的事情多了去,你我管得了今天,能管得了明天?走罷!走罷!”

那士兵一邊說着,一邊便硬拉着猶豫不決的同伴回到了城門。

男孩鬆了氣,不敢再多停留,一溜煙衝出了城門,也不管先前那士兵頻頻望向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