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國師府裡,這個時候正燈火通明,白晝一般。
薛懷刃進門時,焦玄正在吃他的宵夜,是道燒鱔魚,將鱔魚切五寸段細長條油炸,再加糯米小湯圓、火腿丁、豆粉一鍋燒了,並不是什麼麻煩的菜色。
於他的身份地位而言,這樣的菜色,更是儉樸得厲害,但焦玄吃得津津有味,很是歡喜。
看見薛懷刃,他也不停筷,只擺擺手招呼他上前來。薛懷刃面上沒大表情地喚了一聲“義父”,他才慢條斯理問了一句:“今兒怎麼去了落山別院?”
薛懷刃聞言笑了一下:“興致使然罷了。”
焦玄舉着筷子,拿筷子尖尖去戳盤中的糯米小湯圓,一戳不中,二戳又失了手,頓時發起了脾氣,將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緊緊皺起眉頭。
過了好一會,他才嘆息了一聲,恢復以往模樣道:“我讓人尋你回來,是因爲六皇子要見你。”
薛懷刃怔了一下,隨後面色微變道:“難道是——”
他話未說全,焦玄已接上去道:“戌時犯的病,如今已是平靜了。一發作,人就被送到了國師府,這會兒正在房裡歇着呢。”
薛懷刃眸色沉沉沒有言語。
焦玄繼續道:“六皇子這孩子心思重,多疑,誰也不相信,就是他老子恐怕他也從未信任過。這世上能叫他相信的人,攏共只有兩個。一個是壽春帝姬,一個……是你。”
薛懷刃坐下了,淡淡道:“我知道。”
焦玄點了點頭:“這是好事。”
“是好事。”薛懷刃順着他的話應了一聲。
焦玄便眯了眯眼睛,重新抓起桌上的筷子道:“既來了,便去看看他吧。”
薛懷刃頷首應是,站起身來往門外去,走到門口突然停下了,轉頭來看燈下的錦衣老翁道:“義父,六皇子的病該如何去根,還是沒有眉目嗎?”
焦玄聞聲抓着筷子擡頭望向他,見門邊立着的年輕人身形修長,眉目爽俊,迷迷糊糊的不知怎麼忽然想起了自己當年初見他的時候。
“若有眉目,也就不必叫六皇子繼續吃這個苦頭了。”
焦玄終於戳中了一粒糯米小湯圓:“不過,若是湊齊了那幾塊地圖,興許一切就都能迎刃而解。”
區區癇病,到了那樣的時候算的了什麼。
他嘆着氣將糯米圓子送入了口中。
薛懷刃若有所思地走出門去。廊外燈火搖曳,照得人影扭曲猙獰,像是從煉獄裡爬出來的惡鬼。他站在廊下靜靜地盯着牆上影子看了一會,才擡腳朝六皇子所在的屋子走去。
這宅子是不待客的,因而宅子裡並沒有什麼客房。
即便是六皇子來了也一樣。
……
薛懷刃輕車熟路地走到了自己房間門前。
他已經數年不居國師府,但他原先的那間屋子卻還留着,裡頭的一應擺設也都是他還未搬出去時的模樣。因着有人每日清掃,裡頭乾乾淨淨,倒是隨時都能入住。
他在自己府中給義父留了屋子,義父便也依然在國師府裡留着他的。
薛懷刃看了一眼門前守着的人,示意他們退下,自行推開了門。楊玦此番既然留下了,那自然便只能歇在這裡。
他進了內室,一眼便看見了牀上沉睡中的少年。
那張臉蒼白憔悴,即使在睡夢之中,也依然眉頭緊鎖,倒是一點平日裡的張揚跋扈也不顯。
薛懷刃腳步輕緩地上前去,在牀前椅子上落了座。
——這樣的楊玦,不管他見過多少次,都依然覺得陌生。
那個素日狂妄放肆的六皇子,彷彿不可能這般脆弱無助。可癇病發作的時候,人會卒然仆倒,不省人事,而後口吐白沫,角弓反張,兩目上視,極盡痛苦和狼狽。
他親眼目睹過楊玦犯病的場景,只覺不忍觸目,回想起來亦是心悸。
也難怪楊玦從來不許壽春帝姬在他病時靠近他。
那樣狼狽無助的樣子,他哪裡願意叫自己唯一看重的親妹妹瞧見。
薛懷刃坐在椅上,雙手交握置於腿上,身子微微前傾,看向了牀上的楊玦。他緊閉着雙眼,連呼吸都很輕淺單薄,只有眼球在眼皮底下轉動着,似乎入了夢。
忽然,楊玦的呼吸聲一急,他“啊”地一聲睜開了眼睛,額頭上細汗密佈,彷彿是自噩夢中驚醒過來。
他大口喘息着,喘了好一陣才終於平靜下來。
薛懷刃站起身,去沏了一盞茶過來。
楊玦一口喝乾,舉着杯子啞聲道:“還是渴。”
薛懷刃失笑,接過杯子又去給他沏了一盞:“慢點,仔細嗆着。”
可楊玦毛毛躁躁,哪裡慢的下來,拿過茶杯又是急急喝完,結果真嗆着了。他連聲咳嗽,擡手來掩,一邊氣息不穩地問道:“壽春那邊,可是知道了?”
薛懷刃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一如既往瞞得好好的。”
楊玦聞言,咳嗽聲漸止,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才道:“那就好。”他放下手,長出了一口氣,“那羣雜碎一貫辦事不力,若是叫壽春知道了,我非一個個宰了他們不可。”
薛懷刃皺了下眉。
楊玦沒有瞧見,口中仍然不住地道:“一個個暗地裡都在盼着我死,也不知還能聽話多久。”
他說這話的時候,眉頭緊鎖,面色凝重,似乎是真的憂慮不已。說了兩句,楊玦忽然從牀上坐了起來,側目看向薛懷刃道:“哥哥你這幾日可得陪着我!”
少年聲音沙啞,口氣卻像是個壞脾氣的小孩兒在同長者撒嬌。
薛懷刃望着他,擡起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楊玦皺着眉,見狀猛地問了一句:“可是出了什麼事?”
“的確有件事。”
楊玦聞言偏過身體,雙手撐在被子上,將臉湊到了薛懷刃跟前,神色陰冷地道:“是我那幾個討人嫌的兄弟又作妖了?還是那些前朝餘孽又鬧事了?”
薛懷刃掏出塊帕子遞給他。
楊玦接過擦汗,擦着擦着發覺這帕子上一股花香,不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薛懷刃語聲淡淡地道:“靖寧伯的那個女兒,你不能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