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分裡,又有多少是真的?
她半點不知,也再無機會探究。因爲那個薛嘉已經不復存在,而她亦不再是當初的那個人。
一切如煙消雲散,蕩然無存。
他們愛上的不過是對方的假面。
她渴求的東西,起於謊言,毀於謊言。
她因此恨透了它們。
可時至今日,那些謊言依然如同附骨之疽,陰魂不散地跟着她。
它們張着嘴,虎視眈眈,想要將她剝皮拆骨,吞吃殆盡。就像深淵在虛空裡凝視她,等候她,似一個久未逢面的故人。
被雨水打溼的長髮滴滴答答淌着水。
太微忽然長出了一口氣。
長喜候在一旁,見狀輕聲問道:“姑娘,這書上所寫的東西,是不是有哪裡不對?”
人祭自然可怖。
她光看文字便覺毛骨悚然,可這害怕不過是一瞬的事,過了便過了。到這會,她再去回憶,已遠沒有先前的驚訝和惶恐。
她家姑娘的神色,卻顯然不對。
長喜看着太微。
太微卻低頭去看手裡的書。
她的衣裳溼了,頭髮溼了,手裡的書自然也跟着溼了。
她把書拎起來,凌空抖了抖。
溼乎乎的一角,像塊生了黴的破布。
長喜看得着急,生怕她一不留神便將書抖破了:“好姑娘,您晃它做什麼,這書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寫就的,看起來一碰即碎,回頭散了架便沒法看了!”
太微一副心不在焉模樣:“碎就碎了吧……”
左右她想看到的東西,已經看過印在了腦子裡。
剩下的原就無用。
她把書帶出藏書閣,只是因爲不帶便不能心定,權當是拿了根“定海神針”而已。
太微一邊把書甩得嘩嘩作響,一邊低聲道:“長喜,我好冷……”
長喜聞言急忙上前搶下了她手裡的書:“淋了雨又站在這叫風猛吹,怎能不冷。”
她一手把書抱在懷裡,一手打着傘來招呼自家主子:“您倒是跟奴婢走,快些回去把衣裳換了。”
長喜口氣重了些,像在教訓哪家孩子。
太微聽得卻很高興。
她喜歡這樣的長喜。
充滿生氣,像熱飯、燙茶……一口下去,腸胃熨帖,直暖到心頭上。
於是冷意消散,她重新快活起來。
回到集香苑後,她讓人備了水沐浴。
滾燙滾燙的水,摻了桶涼的也依舊灼灼燙手。長喜試了水溫,便想叫人再送一桶冷的進來。可太微沒等她出聲,便徑直踏入了水中。
水花濺起,打溼衣裳。
她全不在意。
這水燙得正正好。
燙紅肌膚,燙到臉上,燙得她渾身舒坦。
她沒骨頭似地癱在浴桶裡。
烏髮沾了水,沉甸甸地垂在腦後。
長喜舀了水來給她洗頭,一邊道:“奴婢讓人熬了薑湯,您回頭一定記得喝。”
太微點了點頭,下巴戳進水裡,沒有言語。
她不愛吃薑,當然也就不怎麼願意喝薑湯。可薑湯熬好了,她還是會端起來喝一碗。因爲她知道,薑湯驅寒暖胃,於她有益。
而有益之事,做起來大多都並不叫人快樂。
就好像她思來想去,還是應該讓父親活下去一樣。
他活着,母親開心,祁家昌盛,自然有益。
然而逆天改命,實在不是什麼愉悅的事。
她甚至有些茫然失措,不知從何着手。
該告訴他嗎?
告訴他,有一天他會死在復國軍手裡,讓他小心提防復國軍嗎?可他身爲大昭第一諂臣,拍馬獻媚得來的帝王青眼,他會不知道復國軍想要他的命?
那樣的話,何須她來提點他。
她就是明明白白告訴他,自己見過未來,知道他要死,又能有什麼改變?
他和母親不一樣。
母親的壽數,終結於心病。
可他的,卻終結在人的手裡。
她可以解開母親的心結,改變母親的命運,卻沒有辦法解決他的。
彷彿一條死衚衕,眼看馬上就要走到頭,卻不知道該怎麼另找出路。後退不得,無牆可翻,難道只能飛天或遁地?
可不管是飛天還是遁地,都難得令人膽顫。
區區凡人,如何飛天?如何遁地?
太微很苦惱。
今日想的事情多了,一件接一件,沒完沒了,什麼苦惱的事都一股腦冒了出來,着實令人煩悶。
她本不該這樣的。
沐浴過後,太微冒雨去見了母親,夜裡便賴在紫薇苑不肯走。
母親的牀鋪,莫名其妙,比她自己的似乎要暖和千百倍。她蜷縮在被窩裡,聽着窗外的雨聲漸漸變小,直至停歇,呼吸聲也一併跟着變輕了。
姜氏隔着被子,輕輕拍了兩下她的背:“怎麼了,有心事?”
太微從被窩裡費勁地鑽出半個腦袋來。
頭髮亂糟糟,像個小瘋子。
她把今日在藏書閣發生的事同姜氏說了一遍。
姜氏聽得心頭狂跳,臉色也變了:“這是什麼邪書?”
太微繼續往外鑽,鑽出一整張臉,仰着看姜氏:“不知道是誰寫的,也不知道究竟寫來做什麼。那書看起來羅裡吧嗦,只這一段有點意思。”
書上還寫了些撥雲撩雨的事,什麼癡心蠱,絕情丹的,一聽就不是什麼正經東西。
太微抓了兩把擋在眼前的頭髮:“論理,這亂七八糟寫了一通,實在不該當真來看,可是……”
松山縣的事,未免巧合了些。
真真假假,她的疑心已經在發芽。
太微壓低了聲音,在昏黃的光線裡遲疑問道:“孃親,你說會不會是國師所爲?”
姜氏有些發怔,放在太微背上的手輕輕顫抖起來。
她搖了搖頭:“不好說。”旋即話音一頓,緊接着又說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同你說過的那個夢。”
太微愣了一下後,從被窩裡飛快爬出,跪坐在牀上道:“那個祭司?!”
少女的聲音因爲驚訝而拔高。
姜氏道:“對,那羣奇怪的人,那個祭司,那個夢……和你從書上看到的,像不像?”
同一段文字記載,太微看完想到了松山縣那場瘟疫;姜氏卻想到了那個古怪的祭司,殺害自己女兒的場景。
全然不同的兩件事,卻因爲同一段文字,聯繫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