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裡,祁遠章一個人歇在了書房裡。
崔姨娘多日不曾見過他的面,自從知曉他回了家便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要見一見他。可他不來,她也沒有法子去拖了人來。
思來想去,按捺不住,崔姨娘便着人替自己梳妝打扮,又單尋了個朱漆細錦,底漆黑亮的攢盒來,盛放了幾碟小食並一盅薑湯後,拿帕子往提手上一裹,便拎起來帶着往祁遠章的書房去。
她鮮衣盛妝,眉眼描畫得比以往時候更要精緻美麗。
夜幕下,她一步步走來,便似一團穠豔香風。
風原是無狀無色的,可她這一團,紅潤嬌媚,十分惹人眼。
不多時,崔姨娘走到門口,將手裡的攢盒一提一送,遞到了守門的小廝跟前。
她高高在上,端着架子,擺出夫人氣場來:“伯爺可是歇下了?”
守門小廝不過是個總角小兒,於男女情事上尚未開化,可嗅着崔姨娘身上這一陣陣的甜香,他還是禁不住微微紅了臉,於是聲音也跟着輕了:“伯爺不許人進去,裡頭還亮着燈,小的也不知伯爺歇下了不曾。”
崔姨娘聞言擺正臉道:“你去通傳一聲。”
小廝提着攢盒怔了一怔,旋即道:“這…伯爺吩咐過……”
“沒有他的吩咐,不許旁人進去是不是?”崔姨娘擡起手,輕輕掰着自己水蔥似的指甲,黑暗中響起了清脆的異響。
她笑起來道:“我是旁人嗎?”
小廝空出一手撓了撓頭。
崔姨娘脣邊笑弧如輕舟入水蕩起漣漪,一圈圈變得更大:“是嗎?”
她是祁遠章的女人,是四姑娘和六姑娘的生母,她對祁遠章而言,當然不可能是個不相干的“旁人”。
可祁遠章的話,並不單單只是這麼個意思。
守門小廝年紀小歸小,腦子卻不糊塗。
他把攢盒放到了一旁,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對崔姨娘道:“是。”
“什麼?”崔姨娘一愣,還當是自己聽差了,“你再說一遍。”
小廝仰着頭,眼巴巴望着她,像是真擔心:“您耳朵不好?”
崔姨娘氣不打一處來,擡起手就想扇他,可又覺得有失身份,怎麼能同個當差的小孩子計較。
她咬着牙讓他閃開。
小廝擋在門前,壓低了聲音:“姨娘,萬一伯爺歇下了……”
崔姨娘冷冷地笑了一下:“混賬東西,你真以爲我不敢收拾你不成?”
小廝連連搖頭。
崔姨娘猛地伸長手臂,一把將面前的總角小童推到了邊上。
她兀自拎起攢盒,推開門闖了進去。
門內燈火明亮,白晝一般。
祁遠章赫然坐在那,睜着雙眼,一點睡意不見。
崔姨娘唬了一跳,險些叫自己絆倒。
她用力拍了兩下胸口,拍得衣衫下的白肉連連搖晃:“伯爺,您怎麼也不出聲呀。”
婦人的聲音嬌得要滴水。
祁遠章聽見了,卻還是面無表情。
崔姨娘放下手中攢盒,望着他嘴角翕翕,一時有些慌亂。
她不是沒有見過他不悅的樣子,但今日似乎尤爲不同。恐怕是因爲她闖進來的事生氣了吧?
“伯爺?”
祁遠章依舊充耳不聞,只是看着她一言不發。
崔姨娘一顆心撲通亂跳,想了又想,終於還是拔腳走上前,向他靠近過去:“伯爺您這是怎麼了,怎麼這樣看着婢妾?”
她貼過去,想用手探他的額頭,卻不妨祁遠章忽然揚手一揮,趕蒼蠅似地打開了她的手。
雖說力道不大,但崔姨娘還是下意識驚呼了一聲:“伯爺?”
祁遠章皺起眉頭,神色不耐地盯着她看,直看得崔姨娘心裡發毛。
“您嚇着婢妾了……”
她軟聲說着話,半跪在地上,神色委屈極了。
祁遠章終於開了口:“這個時辰,你來做什麼?”
崔姨娘輕輕眨下眼睛道:“婢妾聽說您回來時淋了雨,是以特地給您送了些吃食和薑湯來祛寒。”
“是麼?”祁遠章點了點頭,面上神色不變地道,“你倒是有心了。”
崔姨娘從他話中聽不大出喜怒,但聽意思,應當是滿意的,便鬆口氣微笑起來道:“婢妾想着您是應該的。”
“女子出嫁,以夫爲天,您就是婢妾的天,婢妾不想着您還能想着誰呢。”
她從地上站起來,再次試圖靠近祁遠章。
祁遠章立時冷笑了一聲。
崔姨娘一驚,木在了原地。
他在通明的燈光下微微歪着頭看向她,姿勢放鬆下來,神情卻是失望和嫌惡的。
甚至,嘴角還殘留着先前的那抹冷笑痕跡。
他低聲說道:“我何時娶過你?”
崔姨娘看不懂他的眼神,卻聽得懂他的話,立刻便白了臉。
她一時得意忘形,失了本分,說了僭越的話。
娶妻納妾,怎能混爲一談?
她是他的女人,卻不是他的夫人。
崔姨娘三魂七魄丟了一半,可心底裡又隱隱不服,她誇他是自己的天,難不成還誇錯了?
男人都愛聽女人的稱讚,他祁遠章難道就不愛了?
不過看他的樣子,今日怕是心情不佳,她原不該來這一趟纔對,實在失算。
“是婢妾嘴快說錯了話。”她嬌笑着撒着嬌,“還請伯爺勿怪。”言罷,她又飛快地去攢盒裡取出薑湯來,倒在青花小碗上,雙手捧着端上來給祁遠章。
“您嚐嚐,婢妾親自熬的。”
祁遠章接過碗勺,卻並不喝,只是問:“你熬的?”
崔姨娘笑靨如花:“是呀。”
祁遠章盯着她的手道:“既如此,你手上怎地半點姜味也沒有?”
姜蒜這等辛辣之物,沾過手後,氣味便會附着在皮膚上,哪怕洗過手,這麼短的時間裡,依然會有殘留。
可崔姨娘手上,卻一點也無。
她的謊言,像個氣泡,應聲而破。
崔姨娘窘迫地搓着手,後悔方纔該說實話,這薑湯其實是丫鬟熬的。
“這薑湯……是婢妾看着人熬的。”她硬着頭皮,訕訕笑道。
好在這一回祁遠章沒有再說什麼。
他端起碗,漫不經心地拿勺子攪動着碗中湯水。
半響,他才嚐了第一口,而後便將碗放到了一旁道:“姜氏如今已是大好,你這主持中饋的大權便重新交回她手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