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帳篷之前,沈焱還因爲徒弟這些日爲他勞神費力殫精竭慮不自覺地高興喜悅,現在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了,只有滿腔的罪惡感。
他想,要是司鳳知道了他的心思,肯定要被嚇死吧,而且肯定膈應得慌。真的好荒唐,也不知道其他弟子有沒有瞅出端倪?希望只有周懷敏一人目光如炬,不然他真是無地自容。
沈焱在外頭吹了一整夜冷風,想把腦子吹清醒點,冷靜冷靜。
那頭司鳳沉沉地睡了一天一夜,可算緩過來了。醒來發現不見師父蹤影,不覺納悶,趕緊找喬雲打聽。聽她說沈焱是被周懷敏請走了,也就放了心,起碼知道師父已經恢復如常,如此便好,總算鬆了口氣。
喬雲給她端上熱粥,被她狼吞虎嚥吃完,又續了兩碗,總算感覺恢復了點氣力,一骨碌爬了起來。
“今天什麼時候了?”司鳳問。
“現在是未時啊。”喬雲道。
“我不是說這個,今天是臘月多少?”
“臘月二十八,再過兩天就是除夕了。”
“今年這年過不好了,吃的都不夠。”
“沒有啊,我剛剛還看到懷敏帶着士兵在清點物資糧食。”
“是嘛。誰幫的忙啊?我三師兄?肯定不是嚴迦華吧,他被我打跑了。”
“應該是仙長吧,到現在還沒回。鳴春在醫治傷員呢。”
“江師兄呢,回來了沒?”
“還沒有,也沒信兒。”
“他不會出事了吧。”司鳳說完,立即用萬里傳音術聯繫他,這才知道江洳渙去的不是時候,扶凌真君到雷州去了,於是他又御劍趕去了雷州,到現在還沒找着人。聽司鳳說沈焱已經好了,便表示他要吃頓飽的,然後再回來。
剛通完話,沈焱終於回來了。
司鳳大喜,迎上前去:“師父,你可算回來了,去哪了呀,弄得一身雪?”
沈焱不動聲色避開了她,淡淡點了個頭。
司鳳又道:“都恢復了沒有啊?我真是擔心死了。”
沈焱簡直又有點壓抑不住心花怒放,轉過心神壓了壓,才平靜地問道:“怎麼?”
司鳳仰臉笑得沒心沒肺:“也不知道嚴迦華回嚴家了沒,我當時跟他誇下了海口,就在軍營裡等着他搬救兵回來報復,不然就不是男人,孬種一個。你要是沒好,萬一嚴家叫上六合仙盟一大幫子人來尋仇,江師兄他們也不在,我怕打不過啊!還好師父你醒了,他們來再多的人都不怕了。”
沈焱:“……”敢情這纔是她苦心費力不眠不休要救他的原因?就是因爲慫,怕打不過別個?真是白高興一場。
這徒弟太不會說話了,聽得他手癢癢,分分鐘想打人。到底看上她哪點了?他真的腦抽得不輕。
經過一晚上冰雪寒風的洗禮,沈焱已經決定了,他要疏遠司鳳,斷掉綺念,如此才能恢復到原先的生活。徒弟這麼不會說話,要做到這點應該不太難吧?想到這裡他又有點高興,同時也有點悵惘。
時間過得很快,眨眼除夕便至。
兩軍只在最初階段有過交戰,後來商水國軍隊便一直縮在城裡不出來,瀾滄軍發起過兩次攻城戰,被打退,此後便一直圍而不攻,雙方形成微妙的對峙。
因爲今天是過年,軍營裡也比往常更熱鬧。
江洳渙掐準了日子從雷州趕回來,還帶了許多雷州特產。
謝邈和蕭意粲也傳回了訊息,表示還未找到千年火靈芝,要繼續尋找,今年便不回來過年了。這還是幾十年來頭一回沒在一起過年,不過修仙之人也不太在意這些世俗的節日,只是下山後他們居無定所流離人間,多少也沾了些煙火氣。過年人未聚齊,還是有點空落落的感覺。
好在軍中不缺熱鬧,周懷敏又盛情邀請他們去中軍大帳用晚餐,軍中將領多在席上。沈焱的位子就設在周懷敏旁邊,是特別安排的。他在軍中算是身份比較神秘的,說是隨軍軍醫,卻不怎麼露面,但又很受周懷敏敬重,花邊緋聞還多,將士們其實對他還挺好奇的,有關他的傳聞不少都比較離譜。還好沈焱沒怎麼留意過,不然不知道多少人要倒黴。
司鳳等人也在場,位子差不多在中間,不知道是不是周懷敏故意安排,裴世約就坐在他們對面。
席間裴世約不時朝這邊看過來,那廂沈焱坐在上首自然帳中一應人物動靜盡收眼底。他竭力控制自己不往中間看,可目光有時候還是忍不住地溜過去。不小心瞥見裴世約定定望着司鳳的情形,便抑制不住想把他臉扭到旁邊的衝動。這下他已經完全沒法子抵賴,自己真的是吃醋了,醋味還不輕,把心底的罪惡感都遮蓋了去。
但是他不能發作,只能強忍着,控制住自己,以免鬧笑話。
爲了分散注意力,沈焱便自斟自酌,專心喝酒,雖只喝出一股子酸味,也就着下酒菜沒滋沒味喝乾了兩大壺酒。於他,已是創了記錄。
天色已經全黑了下來,將官們都在帳中宴飲作樂,有划拳的,有舞劍助興的,觥籌交錯中氣氛熱烈。勒緊褲腰帶過了許久,今日總算是可以大快朵頤了,底層士兵也聚在一起吃年夜飯,但沒酒喝,總覺得缺了點什麼。且過年畢竟是特殊日子,士兵們不免被勾起思鄉之情。
雖是除夕夜,該站崗的還是得站崗,只是換班時間比往日提早了半個時辰。是周懷敏下的令,希望每一個士兵都能在這個寒冬年夜吃上一口熱飯菜。
因天上還下着鵝毛大雪,視線也不太好,五步開外都人畜不辨。誰能想得到相安無事數月的商水國軍隊會在大過年時發起偷襲?
換崗的士兵纔剛站了會,腳板底纔有了點冷意,就被悄無聲息潛過來的商水軍抹了脖子,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更別提示警。
帳中宴飲正酣,有些將校已經有些醉意熏熏,司鳳是第一個察覺到外頭動靜不對的。她耳力極佳,聽到了沉重而紊亂的步伐,且方向正是由遠及近衝向前軍的,其中還夾雜了一個掉進陷馬坑的悶哼,她便告知了周懷敏。周懷敏立即下令停止一切動作,剛欲側耳細聽,就見一個小兵跌跌撞撞跑進來,口中大喊:“敵軍突襲!”
“來犯之敵數目多少?”周懷敏問道。
小兵道:“不知道,外頭風雪大,看不清,估摸着幾千人總是有的。”
帳中將官都大吃一驚,未料棗陽城守軍竟有這魄力膽識,不好好龜縮在城中過年竟搞夜襲。不過幾千人算什麼,頂多是送上門的羊羔,都不夠塞牙縫的。
薛釗已經喝高了,豪情萬丈,說話都有點不太順當:“大將軍莫、莫急,待我去會會他……嗝……們,割了他們的腦袋當酒壺。”打完酒嗝,便一把站了起來,身子還晃了一晃,抽出腰間寶劍便要出去。
周懷敏立即讓人攔住了他,他這樣子如何能迎敵?可別到時候連劍都拿不穩。
見狀,裴世約起身離席,站在當中抱拳請命。其餘數位尚未喝醉的將官也都紛紛站了起來,羣情激動,好久沒打仗了,正好大幹一場。
周懷敏擺手道:“都不要爭了,各自攜了兵器找回自己的隊伍,立即迎敵!”
片刻功夫帳內便只剩了沈焱師徒一行,很快就響起了金屬碰撞的乒乓聲和廝殺纏鬥的嘶吼聲,帳外火把紛亂,腳步聲更亂。
司鳳坐不住了,她飛至半空,俯視着亂成一鍋粥的軍營,東西兩邊好些營帳都着了火,不時看到跑動的人形火球,慘叫聲不絕於耳。司鳳都有些不忍心了,可是師父強調過不得插手兩國戰事,她也不好忤逆。
現在這情況畢竟不比水淹昭陽城,若真水淹昭陽城,城裡數萬百姓性命岌岌可危,今天是兩軍交戰,並不涉及平民,她確實也不好插手。不管幫哪一方,都是變相地打擊另一方,擾亂歷史進程。
不知什麼時候,晏無道也立在她身邊,低頭看着底下紛亂的人羣火把,因隔得遠,下頭的人看着就像燃火的螞蟻,不斷互相吞噬蠶食,深入對方腹地。
晏無道翻了翻手掌,盯着自己的手,道:“凡人還真是渺小脆弱,今夜不知又要死多少人。”司鳳沒搭理他,於是他又接着道,“可惜沈老頭封住了我的靈脈,這麼好的練功時機,又只得錯過了。”
司鳳冷冷瞥了他一眼:“冷血。”
晏無道撇撇嘴,一臉無辜道:“我說的不是事實麼?他們就這麼白死了,沒人撈得着好處。我練大衍術又不要攝他們的魂魄,只要凶煞之氣足夠便可以了,完全不耽誤他們投胎轉世。”
司鳳道:“你跟我說這個,是什麼意思?”
晏無道衝她擠擠眼:“你幫忙求求情,讓沈老頭把禁制取消了唄?你是沈老頭最寵愛的徒弟,他肯定聽你的。”
司鳳翻了個白眼:“想得倒美。”
晏無道:“我可以跟你做交換啊。”
司鳳斜睨着他:“你有什麼好東西可以做交換?”
晏無道:“現在沒有不代表以後也沒有啊,你要把目光放長遠一點。”
司鳳給了他一個無比鄙夷的眼神,調笑道:“哈哈,未來等你當上了萬魔宗宗主,把你們宗門最好的東西給我?”
晏無道一本正經地點頭:“完全沒問題。”
司鳳哼哼:“你可醒醒吧,你爹估計都把你這個兒子遺忘了,沒準要立你異母兄弟做接班人呢。”
晏無道臉色變了變,還是繼續死纏爛打:“你到底幫不幫?”
司鳳嘿嘿一笑:“我說你今天這麼奇怪呢,老跟我套近乎。真是無利不起早。”
晏無道:“你別說的這麼難聽嘛。我平時對你也不錯啊。”
司鳳無情揭穿了他:“我看你對阿雲倒是真的不錯,好樣的,小夥子,趕明兒等我二師兄回來扒你的皮。”
晏無道納悶地問:“他爲什麼要扒我的皮?”
司鳳一臉理所當然:“誰讓你有事沒事就往阿雲身邊湊?”
晏無道愕然:“你怎麼還以爲阿雲跟你二師兄是一對兒啊?你不要亂點鴛鴦瞎撮合他們。他們兩個根本就不合適。而且我早跟你二師兄坦白了,我喜歡喬雲,我喜歡她,聽清楚了?”
司鳳一臉震驚:“???”
晏無道伸指戳了戳她額頭:“你簡直沒救了,眼瞎得非同尋常。”
司鳳好一會才問:“那我二師兄沒反對?”
晏無道無語至極:“他又不喜歡喬雲,從頭至尾他只喜歡你,你就沒一點感覺嗎?”
司鳳支吾:“我……我……”
晏無道板着臉鄭重道:“以後別亂牽紅線,搞錯對象你不尷尬?”
司鳳噎了半晌,氣鼓鼓道:“可是我知道阿雲喜歡的是我二師兄,可不是你。”
晏無道:“這就不用你操心了,反正我是不會放棄的。扯遠了,你到底幫不幫我?”
司鳳:“不幫。”
晏無道:“爲什麼?!”
司鳳:“師父若想解開禁制,早給你解了,別瞎想了,趕緊洗洗睡吧。”
晏無道簡直氣絕,這丫頭有時候死蠢,有時候又牙尖嘴利難對付,想糊弄都難糊弄過去。唉!
兩人正說着話,誰也沒留意天上突生異象,風雪更加肆虐,鉛色的天幕轉瞬變成厚重的烏雲。狂風如嘯,電閃滾滾,雷霆萬鈞,瞬息暴雨傾盆,還夾雜着斗大的冰雹,鋪天蓋地地砸落。天地間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正常控制,恐怖異常,竟是天劫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