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府裡發生的這一幕,被隱身尾隨的沈焱司鳳全看了一遍。雖然蕭珺予面上頗爲平靜,但是卻瞞不過沈焱的讀心術,他那些錯綜複雜的心思,在沈焱這裡就跟透明的一般。
見蕭珺予殷切關愛下屬,司鳳瞅瞅師父,用眼神詢問:還跟不跟?
沈焱點了點頭,當然是要跟的。首先要搞清楚到底哪個纔是他們要找的人。
司鳳密語傳音道:“師父,咱們總不好一直這麼偷偷摸摸跟蹤吧,還是找個機會在周懷敏面前現身吧,找個藉口留在軍中觀察不就是了?現在這樣,我總有種偷窺的罪惡感呢!”
沈焱咂咂嘴,情緒複雜地看了徒弟一眼,這不是事出突然麼,先看看再說啊,難道他不知道尋機光明正大現身啊?徒弟這腦子都裝的什麼啊,該留神的地方她視而不見,不該吹毛求疵的時候她窮講究,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什麼臭毛病,愁人啊。
司鳳懵然無知,完全沒從沈焱摻雜着淡淡的蛋疼和憂桑的表情領會到師父內心的吐槽,還一臉蠢萌地歪頭瞧着自家師父,等着他回話呢。
沈焱只得按捺下情緒,眉尖微蹙點了點頭,而後補充道:“走吧,先過去看看。”
爲示親近,還未進城時蕭珺予便已吩咐將威遠侯的住處就安置在他隔壁,所以不消片刻便到了。
周懷敏半邊臉都燙紅了,一直延伸到遮掩在衣服下的脖子頸項,真是慘不忍睹。
蕭珺予早已命人火速去取傷藥,又吩咐軍士在周懷敏房中備好了好幾大桶冷水。
周懷敏一路都在推拒,表示自己無礙,無需殿下掛懷。蕭珺予卻不聽她的,飛快將她推回房中,便要解她盔甲。周懷敏大驚,便欲閃身躲避,她心知絕不能讓蕭珺予揭穿身份,不然這把柄落在他手裡,被動的只能是自己。
“懷緬,你我同袍數年,情同手足,剛剛我失手燙傷了你,心中已是萬分自責,就讓我親手給你上藥吧。你還年輕,都還沒收親,臉上可莫要留疤啊。”蕭珺予言辭懇切,面上頗爲動容,自責之色不似作僞。
要說周懷敏聽了心裡沒半分感動,也是不可能的,她剛岔了岔神,身上甲冑便已被除去,露出被茶水湮溼的後背。待驚覺醒悟過來時,已遲了,她這還是頭一回被男子寬衣,尤其這人還是太子殿下,不由得她不緊張,渾身的血都轟的衝上腦門。
一向來她都是生人勿近的姿態,打從有了軍階,便申請自睡一屋,不跟人同住。她的帳子,無准許不得入,外人都知道這是她的“怪癖”,就是不願同人親近。她這位驃騎大將軍,除了一個被她救過的小少年充當親兵,便一個使喚的人也沒有了。那孩子倒是隱隱約約知道了她的身份,因爲有次她背後受了重傷,自己沒法換藥,便是讓那孩子進了帳,就着豆大的昏暗火苗替她換了藥。但他對她絕對是忠心不二,並不會去外頭胡說八道。整個軍營裡頭,便再沒旁人知曉。
周懷敏也不知道到底是被茶水燙的還是怎麼了,臉燒得厲害,強使自己鎮定下來,一把按住蕭珺予解她衣服的手,嗓子有點嘶啞,語聲急促:“殿下,您貴爲萬金之軀,莫要沾那藥膏髒了手。末將自己來便好。”
蕭珺予命令道:“你先趴好,不要廢話,背上被燙着了怎麼也不吭一聲,你自己擦藥,夠得着麼?”他的語氣帶着不容抗拒的威嚴,又隱隱透着一點不易察覺的埋怨,聽上去真是傲嬌得厲害。
說完話,他又撈了條浸溼的手巾,替換下剛剛敷在周懷敏燙紅了的那邊臉頰已經不涼了的手巾,動作很輕柔,同時他敏銳地注意到周懷敏另一邊臉也泛着紅。雖然那隱隱的紅,襯着那小麥色的細滑皮膚不是很明顯,但他就是看出來了。
司鳳邊看邊聽,心裡覺得怪怪的,總覺得這兩人好像哪裡不太對勁。或者說,這屋裡氛圍不太對勁。很顯然,沈焱也有這種感覺,因爲他不自覺撇了撇嘴。
周懷敏道:“末將自叫親兵過來上藥便可,殿下還請回吧。區區皮外小傷,尚還傷不得我,殿下大可放心,不出一日便能恢復如常。”
蕭珺予奇道:“你何時收了親兵?原先我想賜你八名親兵你還推說不習慣給拒絕了,怎麼,去西疆一趟,倒開始收親兵了?”因爲周懷敏不設親兵,一度被其他將軍們視作異類呢,還招惹過謠傳,都說他性情古怪,不好相處。
周懷敏微微點頭,道:“殿下說笑了。那孩子您剛剛也是見過的,挺機靈的,手腳又麻利。”
蕭珺予道:“那孩子太小了,會照顧人麼?你就好好趴着,別亂動,不然藥抹到眼睛裡去了。”他毫不遲疑伸出修長的食指挖出一團粘稠的灰褐色藥膏,細細抹勻了。那藥膏一捱上周懷敏皮膚,她明顯感覺到他指腹微微發硬的薄繭,渾身的雞皮疙瘩頓時都哆嗦起來了,牽動得背部微微顫動。這個小細節沒逃過蕭珺予的眼睛,他帶了點戲謔,問:“你是自己脫衣服,還是我幫你?”
周懷敏抓着領口的手不自覺更攥緊了些,生怕他用強的,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那隻手上。說什麼也不能脫衣服。她瞟眼看了看外頭天色,壓着嗓子道:“多謝殿下賜藥之恩,這時候該開飯了,殿下還是快些去用飯吧。”
蕭珺予卻不吃她轉移注意力的套路,抱怨道:“你可真任性,都二十好幾的人了,怎麼還跟小孩子似的。臉重要,身體就不重要了?都是男人,怕什麼,跟我這害臊?我還尋思撮合你跟清河郡主,她那人可是追求完美的,當心留了疤害得我落埋怨。”後半句是帶了玩笑的口吻了,末了他又補充道,“你要實在嫌脫衣服麻煩,我再給你個選擇,”他朝裝滿水的浴桶努努嘴,“可以整個泡到冷水裡。”
司鳳發現,私底下蕭珺予並不對周懷敏拿太子的架子,連自稱都是“我”,而不是人前的“本王”。這兩人關係究竟如何,她都有點拿捏不準。
周懷敏自然是不肯下水的,下水只怕跟脫衣服上藥的結果差不了多少。
到底誰纔是任性啊?她都一而再再而三鄭重申明瞭不用他管了,他還非要她脫衣服,這究竟是鬧哪樣!被熱水燙過的地方雖然沒最開始時那麼痛了,現在卻似乎更熱辣辣地了,綿綿地如細火灼燒,周懷敏汗都下來了,傷處被鹹鹹的汗水一灼,越發錐心地痛。這痛跟刀傷槍傷還不同,整個人似乎都要燎起來,於無聲處逼着人想要吶喊出來。
司鳳清晰地看到周懷敏額角滲出的細汗,知道她忍得辛苦,天氣本就乾燥炎熱,她還被燙傷了,儘快上藥纔是正事。偏偏蕭珺予在這裡礙事,周懷敏左右爲難。司鳳真是替周懷敏心急,簡直恨不得蕭珺予趕緊滾蛋。
她密語傳音徵求意見:“師父,把這姓蕭的扔出去吧?”
沈焱搖頭道:“不可。他好歹是你二師兄的兄長,又是一國太子,怎麼可以用扔的?”
司鳳:“???”
沈焱:“靜觀其變吧,凡人的事,總不好老是插手。”
司鳳不解,急道:“再觀下去,我怕周懷敏女兒身的身份就被他識破啦!”
沈焱撩撩眼皮,一臉無動於衷。
那意思是,識破了就識破了唄,有什麼關係。最近他已經覺得插手凡人的事太多了,做了不少不必要的消耗,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自己居然也變得這麼愛管凡間的瑣碎破事了。呼,還不是這蠢徒弟經常給他惹事,撿了不少麻煩。
司鳳想了想,還是不好袖手不理,好吧,爲了表示對二師兄他哥的禮遇,她決定不扔他了。但也不好就看着周懷敏受煎熬,她便從袖中取出個從二師兄那裡要來的小玩意,抹上點碧綠膏藥,注入靈力後,那小東西便化作一隻花蛾子飛向周懷敏,徑直鑽進她領子內。
周懷敏何等敏銳,猛地坐直了身子,不假思索便微擡攥緊領口的手,順勢就碾壓過去,想拍死那不明物。她只覺那東西動得極快,快到連她都未能一擊而中,又飛速移到背後去了。
蕭珺予可沒看到有那花蛾子,見周懷敏放棄了嚴防死守,便一把拉開了衣服領口。然後他就看到,一直被周懷敏捂的嚴嚴實實的脖子上沒有喉結,脖子以及脖子以下微露的部分,皮膚細膩光澤,十分白皙,被熱水燙過的地方微微泛着粉紅,跟臉完全是兩個顏色。
照蕭珺予閱人無數的眼力,他立即判斷出這絕不可能是男人的肌膚,驚愕懷疑頓時涌上心頭。腦子裡響起從前軍營裡有關周懷緬的種種猜測流言,他以前也不是沒懷疑過,但是一直以來周懷緬種種做派都是很爺們的啊,面冷心黑,打人不留手,下得了狠心。以前有人公然嘲笑他小白臉,被他揍趴在地,躺了半個月才下地。那還是他剛入伍那會的事了。後來因爲他在一場場硬仗中證明了自己,大家都很佩服他,質疑的聲音便也小了。可,現在在蕭珺予看來,真的很可疑啊。
但他心裡又有點猶豫,長得像小白臉怎麼了,本朝開國大將據傳說也是個小白臉啊。小白臉不代表就是娘裡娘氣的膿包,也有能打仗的。
在蕭珺予拉開領口的瞬間,周懷敏渾身的血都被凝固住了,連抓着後背的手,都是僵硬的。
完了,瞞不住了……
這麼多年苦心隱藏,終究還是躲不開被揭穿的這一天。
周懷敏心中涌起一陣絕望。
若她隱瞞女子身份參軍的事暴露出去,那可是欺君之罪。尤其是,如果他們繼續追查,那麼……
她完全不敢想,腦子裡轟地像被火炮轟過炸開,耳朵裡響成一片,混混沌沌。誰曾想,就毀在那一盅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