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覓眨了下眼,直白的預感牽引她起身走到門口,擡起頭頸。
亮銀色的機身在暮光下閃爍,巨大的機翼極速旋轉,轟隆隆帶動着強勁的風,像只巨鷹懸停在草坪上方。
機艙門打開,鄔北摘下飛行護目鏡,外套被風吹得鼓起,底盤揚起的灰塵讓他五官輪廓都顯得有些虛幻。
直升機緩緩着陸,機器運轉的嘈雜聲逐漸變小,取而代之的是圍觀羣衆紛雜的議論聲。“誰啊這麼大排場?”
"濘大的風雲人物鄔神啊,校裡校外的人都曉得,是你見識少了吧。""林覓男朋友這是多牛,直升機都搬過來了。"
太陽西沉,男生長腿跨出機艙,踏着黑夜即將到來前的朦朧,向西漂移的雲層倏然分離,照在他眉骨之下,光束明晰。
等林覓從驚愕中回神,他已經到她對面了。
看戲的人羣自覺讓開一條窄道,黑壓壓的人牆屹立兩端,遮得林覓視線昏暗。那人的嗓音從盡頭蕩來,勾着笑意,帶着一點水汽滋潤過的微啞,低低纏繞,撩撥得人耳尖發麻。
"這不是來了麼,”身前的空間驀然縮小,鄔北插兜俯低肩背,“——小青蛇。"
林覓懵然: “唔?”
眼神一晃,角色的妖豔氣息瞬間柔下來,仿若一隻初入人間的小蛇,懶洋洋的動物感從骨頭內散出來,四肢百骸盤旋着新奇。
沒等她反應,鄔北無聲笑了下,貼着她耳說: “今天的扮相像只小妖精,瞧得我都硬了。”林覓愣了一下。
就覺鄔北在身邊笑得肩膀微抖,沒事人般悠悠直起身,說他在座位席等她的表演。
直升機靜靜停在草坪磚上,機翼停轉。
鄔北前腳走了會兒,有人才湊過來說:“你男朋友居然開直升機過來給你捧場,真讓我們大開眼界……咦你臉怎麼紅了?"
時間似乎變得很慢。
林覓不知何時低下了頸,眼睫輕顫了顫,腦子裡迴盪着男生在耳邊毫不避諱的dirtytalk。即便能保證那音量不會被人聽見,她擡手搓了搓耳廓發癢的小塊肉,彷彿上面還留有他嘴脣的餘溫。
教授目光落在林覓身上兩秒,拍了拍手: "熱鬧都看完了吧,回去候場。"一窩蜂裡無人敢忤逆她的意思,說散就散,演員按出場次序站在後臺與舞美銜接的走廊上等候。
陳梔夕從頭到尾坐在化妝鏡前沒動過,聽見教授說準備開場,她才慢吞吞騰起身過去,白紗在腳邊輕輕搖擺。
舞臺紗幕升起,霧氣瀰漫而上。佛樂響起。
飾演法海的話劇演員說着臺詞,面向觀衆站立,進行金山寺方丈加冕儀式。
那男生是表演系的大二生,當初以專業分第一的成績考進濘大,在學校小有名。一上場就有觀衆席的小迷妹發出尖叫,很快被巡邏的工作人員制止。
林覓與男生下幕有一段親密對手戲,直接將整部劇的立意推入高潮。記得排練那會兒,鄔北時不時過來探班,舞臺上男生心驚膽戰地與林覓保持距離,結果被教授罵了好幾次。
反觀鄔北敞腿坐在觀衆席上一臉閒散的笑,也不知道心裡頭是真不介意還是別的意思。
林覓知道那表情意味着什麼。
深夜將盡,黎明將至的時候,屋內總是充斥着雲雨的氣息,她兩邊腿肚都在控制不住地打顫。縱情耳語,無拘無束,在兩人的世界裡放浪形骸。
耳邊的咳嗽聲將林覓思緒帶回位。
她撩起眼皮: "過會兒就輪到我們了,喝點水吧。"陳梔夕指尖收進掌裡,譏諷地笑: "林覓,你這人是不是就沒有一點缺點?"
林覓一下沒意會她這話意思,淡淡的眼神短暫落在陳梔夕臉上,而後挪開。有人給陳梔夕送來一杯水,她只捧着,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兒:"我從沒見鄔北對哪個女友這麼上心過,你們同吃同住還順順暢暢談了半年多,他脾氣不怎麼好,你怎麼做到的?”
這話不知陳梔夕憋了多久,一鼓作氣說了出來,溫和的妝容稍微弱化了些語氣中的咄咄逼人。
經這麼一提,林覓倒是反應過來鄔北歷屆戀愛的風評並不好,雖然事後從沒人找過他麻煩,但是“情感淡漠”、 “脾氣差”的標籤如影隨形,都說除了女朋友名分和近距離欣賞帥哥的資格,鄔北算不上一個完美男友。
林覓自知沒馴化別人的本事,陳梔夕問她做了什麼,一時真想不到。
法海下場,場燈收盡。
妖界的背景牆緩緩升起。
林覓正色: “到我們了。”
陳梔夕咬了下脣,不甘心道:“林覓,他不會對任何一個女孩例外,你早晚都會變得像我一樣患得患失。"
臨上場,林覓宛如一秒進入角色了似的,秀美的綠脣微微張着,肆意綻放充滿攻擊性的美,卻令人心生驚悚。
“患得患失?"她表情忽然變得誇張,"姐姐,例外有很多種方式。如果一個男人抹殺了我的理智,我也可以反過來謀殺他的情感。"
陳梔夕瞳孔縮了縮。
林覓細細摩挲她的手背,眼睛笑得彎了起來: “蛇妖出世了。”
兩隻初化人形的蛇扭着細腰亮相,紗衣下的身體曲線若隱若現,扭動、搖擺、纏繞、吐信來演繹角色內心世界。
兩條蛇準備水漫金山前身姿勾纏,分明不是什麼大尺度的動作,看得臺下觀衆一陣血脈賁張。喬超興盯着青蛇兩條白花花的細腿眼都直了,往身邊擠眉溜眼: “哥,那小青是哪個專業的妹妹,你人脈廣,給兄弟介紹介紹得不,簡直是我的天菜。"吳俊窩在座椅,瞧了他一眼: “她曾經也是我天菜。”"表示咱倆品味一般好啊,"喬超興拍大腿, "趕緊的,給我小青微信。"
喬超興就是後頭新搬來的室友,身體不大好,一激動心跳紊亂了容易嗝屁,結果好色程度不比正常男的少,大街上看到個腿長的漂亮妹妹就挪不開步。
看,男的都一樣。
吳俊忽然問他怕不怕北哥。
喬超興一愣: “你說鄔北?有點吧。我和他一個初中的,他初一的時候就把我們學校一個初三的公子哥打進ICU了,嘶,好像後面賠不起還欠了很多債。"
吳俊笑說:“像是北哥能幹出的事兒,不過他家不是有錢麼,擺平這點應該不難吧。”喬超興搖頭。
相反,鄔北讀初中那年家裡窮得揭不開鍋,他老爸鄔牧生不知道從哪弄來門道,把兒子送進了貴族私立中學。
富人的優越心在十幾歲的時候是藏不住的,誰不爽了都可以踢他兩腳,包括學校那些漂亮女孩們也對他退避三舍,生怕老鼠味沾到自己四位數的裙子上。
公子哥某天放學忽然手癢了,叫了社會上的混混拿鋼筋棒圍堵鄔北。
他則站在衆人中央,用最下流的污言穢語侮辱鄔北常年有隱疾的母親,未料恰好觸到了少年內心深處,最脆弱的一道防線。
少年陷落在無月的黑夜中,眸中迸出一點猩紅,森冷的,平靜的,只讓人覺得詭異非常,似地獄修羅。
當晚,公子哥住進了市中心醫院的ICU急診病房。
值班護士說,凌晨三四點的時候有個男生溜了進來,她生怕他把病人的呼吸管給拔了,過去時沒看到人影,病人的心跳指數卻達到新高。
沒想到鄔北厚積薄發今非昔比,成爲了京圈裡誰都不能惹的人物,聽名兒就叫人脊背發冷。
綜上所述,喬超興認爲他是怕的。吳俊說:"小青是北哥的女朋友,哥們你再好好想想,敢問微信嗎?"
喬超興倒吸一口涼氣: "那算了吧。"“識時務者爲俊傑。”
吳俊明顯對鄔北過往的興趣很大: “照你這麼說,鄔家是突然富起來的,還是從家徒四壁跳到富可敵國那種?"
喬超興摳了摳後腦勺: “對啊,我一直覺得這種人很可怕,他爸好像先跟了林氏集團的貴人做生意,這兩年公司開得特別大,還有人傳鄔牧生是京城真正的首富。"
"林氏?不會是林覓那個林氏吧臥槽?""嗯?"
“算了,說了你也不懂。”"行唄……"
話劇總長三小時,演完上半段有二十分鐘的中場休息,林覓感覺嗓子有點幹,回後臺倒了一杯溫水喝。
演出是不允許帶通訊物件上臺的,她拿起小桌上的手機,有兩個陌生數字的未接電話,IP在濘京。
林覓打回去的時候,遇上從後邊推門進來的鄔北,耳邊響起人民醫院的客服音樂前奏,她把溢到嘴邊“把後臺當你家了呢”的話無聲咽回。
鄔北虛虛摟了下她腰,跟自家裡似的,敞腿坐在貼着女友名字的化妝椅上,陪她耗着打完這通電話。
“你好,這邊是濘京人民醫院神經內科室,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到你的嗎?”林覓說: “我是37號病牀白娉家屬,剛纔那通電話我沒接到。”對面說稍等。
十多秒後,電話裡響起一道熟悉的女聲: “林小姐嗎?這邊病人的情況跟你彙報一下。”林覓在哪兒站着,臺上表演的時候都沒有這般緊張,捏着指節聽下文。"好。"
"今天下午六點多的時候,病人出現了眨眼的動作,但是目前無法判斷是不是視覺定位,如果是視覺定位基本可以確認有意識了,具體情況還需要進行後續的觀察,你看晚上有沒有時間過來看望病人,嘗試用一些行動刺激她大腦皮層的神經。"
聞言,林覓用顫抖的手撫向心髒,劇烈到似乎下一秒就要跳出胸腔。
這場黑夜太過漫長,此時此刻,她終於看見些白晝的光透進來,絲絲縷縷地旋出喜悅感。縱使黑暗吞噬了一切,太陽還可以重新回來。
鄔北瞧她這副總算有點菸火氣的模樣,眼廓輕輕柔和下來。
他伸手去牽她。
林覓卻撒開了。
"我要去準備後半場演出,你回觀衆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