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吱吱呀呀地響。
月光像銀幕一樣漏進書房地板,光影被切割成細長的四邊形,隨着門合上的動作,很快消失無蹤。
林覓摸索到書房開關,“啪”一聲,雙眸因爲不適應明亮而微微眯起,她緩了會兒纔開始觀察室內陳設。
書房不算大,沒有其他多餘的擺設,但空間被充分利用。沙發和地毯簡單組合,原木書桌後是一把簡單的木椅,外加一盞燈的閱讀區。牆壁上擺滿了各種經濟學的書籍,封面長時間暴露在空氣中,略微發黃,散發着一種獨特的復古氣息。
比起鄔家別墅的富麗堂皇,這間公寓的格局顯然更富有個人風格。
開放式書架的一角專門用來放置獲獎證書,從下到上,從小學一年級的全國算術冠軍獎盃到大學專利國家認證特等獎,過去的榮譽歷歷在目。
鄔牧生過去家境貧寒,他就窮盡大半生把精力投資在對兒子的教育上,不擇手段提高鄔北的認知和眼界,要求他呈現在外人面前的模樣是靜態的,而有本事的人只在大腦裡打仗。
林覓屹立看了片刻,轉身時注意到書桌中央放着一個文件袋。
放在平時她可能不會想那麼多,只是黑胡桃的表面光潔如新,除了原紙文件袋,桌上沒有其他任何辦公用品。
就像是爲了被人看見而存在一樣。
林覓目光在文件袋上滾了一圈,走到桌前,用手把上面的圓圈線繞開。一截A4紙從開口處漏出來,沉甸甸的一沓。
她格外小心地將紙張從文件袋裡取出,當看到第一頁密密麻麻的銀行流水時,短暫而痙攣地呼了一口氣。
頁面巴拉巴拉翻動。落到耳中,就和末日審判的號角那樣駭人。
這批明細中記錄了一年前起,久隆鑫公司賬戶與境外戶頭的收支往來,每一筆鉅額數字車載斗量,尤其從今年開始,數目遠超一個古玩小公司可能獲取的利潤總額。
林覓的腦海裡涌現事物的雛形,她用手指比對第一頁最頂端的轉賬時間,去年3月21號。鄔北帶她去鄔家吃飯的日子。
當時阿姨把她支開到二樓參觀別墅,沒多久就聽樓下鄔氏父子起了爭執,鄔北額頭被鄔牧生用菸灰缸砸破,到現在疤痕還沒完全消失。
雖然說林鄔兩家有着剪不斷理換亂的緣分,鄔牧生年輕時就格外憐愛林靖書的獨女,但在她和鄔北戀愛後,他鮮少干擾兩個年輕人的進度。
上次見還是除夕夜晚上,鄔牧生沒有所謂的家族觀念,過年也只請來了子女和幾位保持聯繫的親戚朋友。
一個圓桌十來人,於他足夠了。
鄔牧生出身不好,後天一直努力做一個體面的人。
桌上沏了茶,水汽隨茶香氤氫而上,鄔牧生的茶道是和老太太學的,除了聊林府一些舊事,他時不時問起白娉近況:氣色怎麼樣,有意識產生了嗎,請的護工夠不夠細緻。
聽到林覓回答,到了知命之年的中年男人才慢慢放鬆眼尾。
僞善的面孔歷歷在目。
一想到他這些年如何心安理得坐享其成,留林靖書獨身一人在詐騙窩點,白娉躺在病牀上不知何時甦醒。
林覓往後踉蹌了兩步。
她幾乎是瞬間猜到那天父子爭執的理由,低頸手背抵額平息幾秒,拿出手機給鄔北打電話。如果他那時就知道事情原委,爲何選擇瞞了這麼久都沒有告訴她?這沓明晃晃的流水證據又是什麼意思?
小衆的西語歌穿過狹窄逼仄的走廊緩緩蕩至耳畔,似乎很遙遠,又好像就在身邊。林覓微怔,從耳邊降下手機。適時通話頁的“正在呼叫手機”變成“00:00”。
“喂?”
男生聲音有些啞,透着燥意的夜晚中,嗓音如浸入雪水般,低低沉沉,帶着不順的呼吸聲。
林覓下頜微顫,正想說點什麼,但回想到林家世道日衰的境遇,以及近兩年被完完全全矇在鼓裡,她深吸一口氣,三步做兩步搭上門把手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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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燈沒開,也不知鄔北在客廳沙發上坐了多久。
左手臂肘架起搭在沙發背,側臉在手機微弱的亮光下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看到憤憤走過來的林覓,屏幕光影浮動,只能看見他極其寡淡的下半張臉。
這人在緊張,林覓看出來了。藏都藏不住的緊張。
印象中鄔北手靠在沙發或者椅背上時,手指習慣有一下沒一下數着拍,看着很有距離感,其實相處久了會發現這人爲人隨性,也開得起玩笑。
而此時手指關節稍微曲起,指腹以一種極爲僵硬的姿態貼在沙發皮上。
林覓掛斷電話,聽着嘟嘟聲心墜如鉛石。
落地窗一道閃電劃破了長空,雲層混沌浪潮洶涌,夜裡狂風搖撼着樹枝,下秒就是一道驚天動地的雷聲。
轟隆隆。
轟隆隆。
今年濘京的雨水量比往年多,反反覆覆的回南天和氣溫驟降驟升,算不上好天氣。人生中不少重要的事好像都是在雨中發生的,溼淋淋的記憶被掀開。林覓的心也像泡了水的書本一樣,白紙黑字全蕩起波紋,難以平復。
她想聽他說些什麼,可男生只是低垂着眼瞼,如頹廢的畫作。
林覓頓時覺得喉嚨哽咽,眼眶紅了一圈。”爲什麼偏偏是這樣?"
鄔北臉上神情淡淡的:"因爲卑劣的我是個膽小鬼。"
林覓視線和他對上,幾秒後轉開了眼。
華庭春座對面的樓房,一下給閃電照亮了,窗子被降下來的雷聲震得發抖。雨點不停濺在陽臺地上,引爆了火藥庫似的響。
此刻,林覓意識一眩,拖鞋從腳底滑出去,她肩膀着地結結實實栽了一跤。翻轉視野中男生蹙眉過來,動作中沒了一貫懶散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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胳膊被扶起。
她就那麼仰頭看着他問: “書房門是從什麼時候沒鎖的?”鄔北沒看她: "帶你回家見我爸那天。""你整理好那些流水文件,就是等着這天我親自懷疑發現?"
那聲“是”,像一記耳光抽得她臉上硬生生地疼。指尖摳進他的臂肉裡,她鼻尖倏地一酸,張嘴嗚嗚哇哇哭得像個孩子。
鄔北見過林覓落淚,卻鮮少見她在自己懷中哭得一塌糊塗的模樣。他忽然有了種不知所措的感覺,想哄,又覺得“幫兇”沒資格出口安慰。
女孩的眼淚肆無忌憚地順着臉頰滴落在他的衣物上,睫羽掛着珠子,眨了幾回晃悠悠跌落下來。接着就失聲,一個成年人哭到幾近缺氧的程度。
四處濺落的驚雷,忽明忽暗的光線,滲進17樓的閃電像是在黑夜與白日中翻轉。
鄔北哄她說: “我已經想法子把林叔人身安全保住了,等從東南亞回來,這些年我掙的足夠他還清債務東山再起。"
林覓聲還有點抽抽: "父債子還……跟你有什麼干係,你唯一的錯就是沒告訴我……真相。"
無數過去的記憶如沙爍沉海,引起情緒海嘯。林覓卻一點一點平靜下來。
鄔北垂了眼,臂肘插入女孩的雙膝折角。下一刻,她後背深陷在沙發裡。
他問: "如果我那時候把一切都告訴你,你還會跟我嗎?"
她答:"不會。"
他問: "你喜歡我嗎?"
她答: "有過。"
他問: "想過和我結婚嗎?"
她答: "從未。"
簡簡單單三個問答,貫穿了這場兩年的愛情。鄔北明白了,語氣不急不緩:“你當初決定和我在一起,是爲了林家。”
爲了林家枯木逢春,爲了一切恢復原狀。
從他帶她去龍港會那天,林覓便知這人是速通捷徑,是在整個濘京無可動搖的龍頭與後臺。
這個理由淺顯又符合情理,憑藉鄔北在名利場混跡多年的頭腦,不可能猜不到林覓在利用他。
他心甘情願被她利用,如果可以,要徹底,到永遠,要讓他在這深淵裡永劫不復,永遠不能清醒。
林覓仰頭看黑暗中純白的天花板,呼吸在面頰上燃燒。良久,她只是平靜說:“你以前分手的時候,一般直接說那兩個字嗎?”
鄔北沉默着,腮幫鼓動。
他該怎麼回答。
是,不是。沒有區別。
有些事情就算看清了,也照樣放不下。
他照着圖紙一點一點拼合模型,卻不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被壓成積木之前,設計師心目中的完整雕塑。
原來一開始就是山鳥與魚不同路,只是恰好到了那個交點,分不清是執念還是期待,不甘心地縫縫補補往前走,還是碎成了渣。
他沒說話,也沒看她。手掌煩躁地從頭皮後往前喇,眼底淪喪着一團迷煙,耿耿於懷不願放棄。
掛在牆上的鐘表走得很慢,滴滴答答轉着秒針。
無盡的黑暗裡,窗外霓虹廣告牌閃爍變換,去年新年滾動了一夜她的名字,如今只剩真實與虛幻交疊的斑駁色彩。
聽說換了東家,那座塔樓的廣告牌也要拆了。
“我可記得啊,”林覓甜甜笑了下,眼底無波無瀾,像枯萎的玫瑰, “靠近樹林的那間舞蹈教室,你在外頭跟陳梔夕就說了那倆字。"
鄔北掀了眼皮,渾身有股頹魄氣兒: “你提別的成不,我盡力滿足。”那樣一個高高在上的人居然也會挽留。
林覓咬咬牙:“鄔北,如果當初林家還是那個林家,我壓根不會考慮和你在一起,髒知道麼?”鄔北也沒再說什麼,肩膀駝得很沉。
摔倒的痛感還在皮膚上留着,骨架散架似的酸脹,林覓強撐着從沙發上起來,拖着腿翅翅趄趄往走廊裡走。
擦肩而過的那麼一秒,她甚至想過他會不會伸手將她摟進懷中。
事實證明,鄔北骨子裡是個驕傲的人。蹲着收拾行李的林覓眸裡醞着晶亮,她一邊疊着衣物,咬了咬脣,使勁將心裡的委屈壓下去。
漏進來的風帶動臥室的門裡外輕晃,走廊處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