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覓在浴室鏡前扒拉眼皮,褶皺與睫毛中間的橫肉紅腫,像剛從整形醫院渡劫出來。她隨即皺眉用冷毛巾敷住,和鏡中男人的漆眸對視:“今天只拍我背影就行。”
後方鄔北剛吹乾頭髮,撥弄額前髮絲走勢,聞言他擱下吹風機摟她:“是不是得謝謝你替我省事?"
林覓肩膀—塌:“上次我一米六七的個被你拍成—米四,很難開心好嗎?“
“後來我鑽研了拍照攻略,今天再讓我試試。”鄔北在鏡裡勾畫女人的五官。林覓意外:“真的假的?”
鄔北反思說:“是我沒利用好手機的傾斜角度和焦距,只想着把你和大本鐘拍進一個框裡。結果鏡頭畸變,大本鐘歪了,你也變成了七三分。”
林覓轉身湊近腦袋:“可是你看,雙眼皮有我眼睛一半大,構圖再好人也難救回來。”鄔北笑問:“你打算拍照發朋友圈?”
林覓咳了聲:“本來是想發一下我們兩個的合照。”他看着她,慢慢說道:“那我怎麼能讓你失望。”
考慮到林覓需要睡個好覺,日出時間推遲到翌日清晨。酒店距離海岸不足兩百米,大概需要凌晨五點起牀準備。
兩人在附近一家Churros早餐店用餐,現炸的長麪包體搭配熱咖啡,細一些的吉事果口感,粗一些的油條口感,再蘸上當地特色的熱巧克力醬,點一份剛好在林覓膩之前結束。
林覓放下見底的濃縮杯:“你來過西班牙。”
這語氣太篤定,鄔北彎脣:“爲什麼?”
林覓說:“常理來講,旅遊前需要做攻略,安排好要玩的項目以及探討住宿問題,你輕門熟路領我
到這家店,還說這塊適合看日出,破綻百出。”
鄔北目不轉睛地看着她,此刻的林覓,就像希臘神話裡的智慧女神,身覆蛇甲,手持矛盾,玻璃珠似的瞳仁通透明亮。
“雅典娜是單身主義神,她不入愛河。”“雅典娜?“
鄔北迴到正題:“讀研期間我和導師來西班牙做社會實踐,東西南北都走通了,所以瞭解哪裡安全哪裡值得玩。”
林覓笑了下:“我就說嘛,那你也猜猜我來過西班牙沒?“鄔北說:“你能主動問,一定來過。“
林覓卡了一下,然後說:“我成年日那天來過。”鄔北問:“一個人?“
林覓點了點頭。
林覓一直是個叛逆又獨立的人,然而大多數旁人不知道這點。成年日那天離高考不過小半年,她被林父要求考本地的師範大學,三個志願都得填一樣的。她就讀的公立高中升學率全市最高,最差也是211預定,早六晚十,校風嚴謹,加上三個星期放一天半假,自殺率也是全市最高的中學。
當時林覓偷偷辦好了歐盟簽證,留了一封信在桌上,靠着配音兼職攢下來的兩萬塊,曠課飛到西班牙的瓦倫西亞市小鎮溜達了五天,返程後一出航站樓就看到了老淚縱橫的林靖書,說他再也不逼她做什麼了。
十八歲,第一次發起個人革命抗爭,儘管林父的思維模式早已根深蒂固,她沒有百分百成功,至少往前邁出了一大步。
說完一切,林覓做好準備,去面對—臉訝然的鄔北。
但男人沒有任何變化,細碎的額發半掩着眉毛,漆眸裡氤氳着一股子溫和之意。他不動聲色地擦
去她嘴邊的巧克力醬,而後十指相扣。
林覓眼神閃了閃。
聽他笑腔說:“不愧是我老....…女朋友。”
意識到男人差點迸出口的是什麼稱呼時,林覓無緣由地一陣緊張,她蹭一下站直:“我們接下來去哪?“
鄔北想了下說:“帶你去聖家堂走走。”
林覓有印象:“我記得聖家堂25年還是26年才能竣工,都建了百年了。”“不影響半成品足夠震撼。”
聖家堂是一座天主教教堂,位於聖家廣場和高迪廣場之間。鄔北帶林覓逛完巴塞羅那老城區、參觀接吻牆、當代藝術中心以及畢加索博物館,太陽落山前,兩人一同購置聖家堂26歐門票進入。內部要比她預想的熱鬧,還有不少亞洲面孔的遊客,專挑在光線最絢爛絕美的時刻拍照留念。
這座教堂的建造始於1882年,但至今仍未完工。下午陽光照耀至西側,自然光透過陽光玫瑰式的窗戶灑下,呈現出五彩斑斕的暖黃色。
高溫、喧鬧、人擠人,兩人坐在教堂的排凳上,沐浴在神蹟之光裡,周遭好像又都靜了下來。
像打破了上帝的調色盤,教堂裡亮堂堂的,顛覆了傳統的沉悶和陰翳。有對身着婚紗與西服的新人在鏤空窗格前接吻,攝像機閃爍的白光打在兩人面上,一閃又一閃,而他們眼裡只剩彼此。林覓遠遠看到了這一幕。
鄔北雙腿大喇喇敞開,他好整以暇地瞧着那對情侶,又回頭凝望後邊的窗格少頃。
他指間勾她頸側的垂髮:“我們也去後邊拍張,怎麼樣?”林覓重點偏移:“景點級教堂居然會同意他們進來拍婚紗照。”
“有個說法,”鄔北道:“聖家堂有東西南三座宏偉立面,其中‘受難立面’位於西側,也就是他們所站的地方。”
林覓雞皮疙瘩:“那他們爲什麼....…"鄔北眼底輕微波動:“你看。”
這一對看上去是異國夫妻,新娘長相是亞洲人,她連着頭紗菇下假髮,雙手捧着新郎的臉,對鏡頭粲然—笑。
起初圍繞在附近賞景的遊客瞠目結舌,沒想到新娘漂亮的皮囊之上,是光滑如蛋殼的頭顱。
林覓頓時聯想到和那個男人最後的一面,他也是毫不猶豫摘去假髮,把病痛暴露在陽光裡。她不敢擅自揣度這位新娘是否也受着病痛折磨,明知西側是受難立面,依舊選擇在那裡向上帝袒露他們的愛情。
難中相愛,前方斷崖,卻還是堅強向前。又或者—切都只是她的臆想。
林覓說:“不論事實如何,他們很勇敢。”
蘋果天氣預報顯示晚上8點50分的日落,他們八點登上焦糖山,有個大平臺遊客較少,剛好俯瞰到巴塞羅那超級有名的“城市規劃圖”,條條列列的街道銜接遠處的地中海,依山傍海,宛如諸神黃昏。
林覓氣喘吁吁,盤腿坐在小臺階上,耳畔適時傳來啤酒鋁罐拉環打開的吡吡聲。她接過鄔北遞來的啤酒,仰頭咕隆隆喝了幾口。
他重複今天第三遍:“我給你在這拍個照。”林覓差點被嗆:“這麼執着?“
一路走來將近十個景點,林覓以眼皮沒消腫爲由,只讓他拍背影或是看不到臉的角度。事實證明鄔北有在小紅書上用心遨遊,看到成品她都微微有些驚訝,構圖、明暗光影、姿勢指導面面俱到。
更奇妙的一點,她願用“氧氣感”描述他鏡頭裡的自己,簡單的展臂和發呆,又或者是被風吹起的髮絲,拍出來的每—幀都很有情緒感染力,讓人感受不到鏡頭的存在。
林覓拍照的意義從來不是爲了發朋友圈,她拿出包裡的佳能ixus105,查看還剩20%的電量,然後定定看着鄔北:“我們來合照一張吧。“
男人笑了起來,乖乖起身湊過來。
林覓莞爾,腰部靠在半牆上,調好ccd拍照參數和閃光燈,舉起反過來,並說:“到時候發現你比我好看,我可是會生氣的。”
鄔北聽出她語氣裡的撒嬌:“那你一定會生氣。”...鄔郭北!“
他握住她拿相機的那隻手,像突如其來的陽光闖進生命裡,被擦亮一秒——咔嚓。
幸福成功被鏡頭收納。
粉紫色的霞光照着整座巴塞羅那,她看見月亮邁出雲層,落日還在海面上掛着,原來日月也能短暫同框。
林覓反應過來,低眸檢閱成片:“你都不讓我準備一下。”
鄔北笑笑不語,摟緊她腰一同看。
照片裡,男人咧脣吐出半截舌頭,靠外那隻手比作剪刀;女人則是眼眶微圓,兩片嘴脣向前翹獗着,一看就是佯裝生氣的模樣。
有—秒鐘,過往的記憶潮起潮落。
林覓指着照片裡的他:“表情和你大學混蛋時期—樣賤。”鄔北無辜:“我哪裡賤。“
林覓仍是低着眉眼。
因爲吹來一陣面風,男人的劉海被盡數刮到了額後,緊挨着頭皮,路燈投射來的光打在他身上,捭着他眉眼裡恣肆的傲氣。讓人想起那年晚夏,如太陽般炙熱坦蕩的少年,裹挾不拘,肆意生長。
鄔北彎動眉梢:“發朋友圈嗎?“
“發。”
鄔北頓住:“爲什麼?”
林覓沉吟片刻:“照片裡我比你好看。”說完她自己都在憋笑。
那條朋友圈的文案是:「且聽且望且隨風,且行且看切從容。」出自楊絳《大雪》。
在這路遙馬急的人間,路的盡頭是什麼從來都不重要。她選擇不問結果,牽着身邊人共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