濘京,九月初。
三樓是神經內科重症患者的病房,保潔掃帚沿着長廊邊角清掃,經過一道刷漆極白的門時,他擡眼往窄小的透視窗裡瞧。屋裡的病牀上躺着一名羸弱的中年女人,常年靠着插管供應營養劑及水分。印象裡,他從未見過這位病人睜眼的模樣。
保潔一隻手搭上門把手,輕輕旋轉。
兢兢業業工作近三十年,他一直恪守本分,不該做的不做,不該知道的也不會隨意去打聽,醫院裡的故事往往撕裂而極端,他不敢觸及。
只是這一次,從未有過的強烈好奇牽引着他邁入畫本封面——
"你在做什麼。"往後幾米,女聲猶如切冰碎玉。
陳述句。
保潔活了人生大半,聽這聲依然肩膀震盪。他機械地扭過頭,看向站立在長廊盡頭的極美女人。五官和病牀那位如出一轍。
週二是林覓每星期看望母親的日子。
許聽晚今晚和林覓約了飯,本想去她工作室喝杯咖啡嘮嘮嗑,太陽落山了再一起去餐廳省事,走到樓下才想起這事兒。
僖元工作室說下午的試音合作面試林覓也得去,接人的時候可以捎她一起。
商務車在地下車庫等了會兒,熱浪裹挾着一陣清冷。許聽晚看見女人走來的身影。
一處混着陳舊汽油和溼潤泥土的地方,發冷的白熾燈與水泥砂漿地面相融。
林覓散着的頭髮又黑又直,眉眼蘊着淡淡疲意,只是自身氣質清絕,更像是言情小說裡令人眷戀的白月光。
側邊的同事率先開門,許聽晚探頭招呼她進來: “看你比平時久一些,阿姨情況還好吧?”
林覓提裙上車:"沒什麼問題,剛纔處理了一些事耽擱了。"
今年的夏天比往年長許多,正午的空氣像蒸籠悶塞,一絲風也沒有。
司機看着商務車前遙望無際的高速車流,慢悠悠打了個哈欠,然後瞟了眼後視鏡裡幾人情況,把中控臺空調溫度開到最低。
林覓朝靠窗的方向傾斜手機,確保防窺膜發揮作用。
B站稿件管理中心。最新一條視頻發佈不到三小時,評論正以成千的速度增長。
【嗚嗚嗚up是怎麼忍心用這麼動人的聲音講這麼毀三觀故事的啊!】【找到一枚寶藏哄睡姐姐】【姐妹們又來聽燒壞CPU系列啦】【所以小美到底是小黑的女友還是嫂嫂?繞暈了】
林覓挑出評論區分析最到位的一段長評點贊,感受到身側轉來的視線,她眼疾手快退出App,托腮望向窗外。
長睫仿若蝴蝶振翅,微妙地掩住了眸底思緒。
"覓覓,一會兒試音面試要多久啊?不會弄完之後咱倆只能去吃宵夜了吧。"
林覓轉眸,臉龐純得能掐出水似的。許聽晚怔了下神,就聽她說: "線上試音的時候片方對我的聲線比較滿意,不過這回是正式的面試,我也把握不準時間。"
"算了,宵夜也不是不行——"
說着,許聽晚聽到僖音工作室同事嘰嘰喳喳聊的八卦,她抻長胳膊問前座幾人, "你們說的寶娛傳媒高管不會就是追覓覓那男的吧?"
同事拍了下手: “就他。”
許聽晚驚得嘴巴合不上: “我還以爲他是個黃金單身漢,原來有老婆的啊。”"林老師要攤上麻煩咯。"
許聽晚神色一頓,顯然氣得不輕。
最近林覓和影視公司合作配音,工作期間認識了一個叫趙淮的高管。
加上微信後,趙淮秉着合作伙伴關係的名號天天找林覓聊天,又是噓寒問暖又是送花送禮,住址估計還是從合同信息上找到的。
現在還多出個老婆。
真棒,危險程度直接疊滿。
耗在高速路上的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車內冷氣漸漸逼入骨髓。
長期處在低溫空氣裡,林覓只穿了件新中式佬寂吊帶裙,亞麻低飽和色,鎖骨與肩頸線型都美得挑不出瑕玷。
她低眸細細揣度試音劇本上的文字,指尖不緊不慢地翻頁,好像感覺不到冷。
車外卻像磚窖燒透了般焦烘烘的熱。
直到手臂被人觸了下。
林覓側眼,看見一臉擔憂表情的許聽晚。她合上文件問怎麼了。
"還怎麼了,我摸你胳膊像冷血動物。"許聽晚讓師傅把車載空調溫度開高了些。前邊貌似有車主撥打了交通熱線,幾輛交警車過來疏通,車流總算有鬆動的跡象。
女同事本來在前邊百無聊賴刷微博。
不知誰提到一句寶娛傳媒的背後大佬,她瞬間來了興致: “聽說寶娛老總混到國內影視公司前三,全憑那位仰仗。跟你們說,我上次有個寶娛的單子,正好見到了那位大佬,我天,長得是一個牛逼,不比當紅流量小生差。"
混跡生意場的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位濘京新貴,在全球趨勢新環境下,他英國學成回來開公司不到兩年,帶領旗下多家企業在紐約證券交易所、福岡A股等地成功上市,榮獲“頂級排行榜榜單”頭籌。
傳聞新貴長了一張和娛樂圈男星相媲美的俊美面容,卻幾乎沒有在媒體上拋頭露面。
有主持人在財經節目上說漏嘴,爆出某新貴資本家過往情史豐富,大學還和一名女友同居長達兩年時間。
後來這名主持人的名字和網絡的百科介紹一併消失無蹤。
此舉無疑給京圈發送了一個訊息——這位主兒不是宰相肚裡能撐船的慈悲菩薩,某些方面耳根子軟,惹不得。
"叫什麼名兒啊?"女同事回憶了幾秒: “嘶,有點想不起來,好像叫什麼北,做風險投資生意的。”
"北"字一出,林覓眼瞼微動。許聽晚看了她一眼,又轉去問女同事: "姓鄔?"
女同事猛搖頭: “我真記不得了,大佬又低調得緊,網上都找不到他全名,我也是聽別人講才知道的。"
許聽晚意味深長:“就是對一對,說不定還是你們頭牌林老師的老熟人呢。”
林覓頓了會兒開口: “你少說兩句。”
許聽晚笑了聲。
她跟林覓是發小,幼稚園就認識,兩人機緣巧合般同時被濘京大學錄取,不同專業同一寢室,被長輩笑說她倆是上輩子綁過來的孽緣。
再後來,林覓在某個人身邊跟了兩年,自詡最瞭解姐們兒的許聽晚也逐漸看不懂她了。
一晃,時間竟已過了四年。
許聽晚剛準備岔開話題,女同事搗鼓着外網網頁,不知道從哪找到了一張大佬偷拍視角的圖片。她把屏幕翻過來對着後座:"大概這樣,本人現實中見更絕。"
林覓擡眼看過去。
照片裡男人一身純黑衣裝,頸微彎,一手插兜站在檀木工作桌前。西裝剪裁下的寬肩窄腰逆光而現,順着門框的地磚投下一道修長的倒影,清雅自如。
這張明度極低的圖裡,景深從框型欄杆的窗臺向外延伸。
男人指骨冷白的手腕上戴了只銀表,仿若被鐐銬禁錮,沒進惹人遐思的靡溺籠匣。令觀者忍不住想窺探他撕去矜貴外衣後,沉淪又破碎的模樣。
直覺翻涌,林覓下意識別開眼。
許聽晚定睛看了一會兒,語氣中透着不確定: "髮型不一樣啊,那貨以前是寸頭……有沒有正臉的照片?"
女同事收回手機: "沒了,全網僅此一張。"
許聽晚拿手臂拱了拱林覓:"你看着像嗎?"
林覓喉嚨發乾:"我……"
這時身體感到前傾,司機轉頭朝一車人說: “到地兒了,你們不是趕時間麼,趕緊去吧。”
許聽晚抿抿嘴,表情有些不愉快。正事在前,她也不好多說什麼,秉着要現場聽到團隊好消息的態度,和衆人一起走到公司樓下。
寶娛傳媒有限公司坐落於商圈東部,影視業較爲發達,總部大樓的庭院景觀、軟裝落地均使用了較新的設備結構。在前臺登記身份信息,工作人員打開閘口讓人通過。
大廳很安靜,商務人士在休息區坐着辦公,不乏來往幾位出現在熒幕上的老面孔。
電子屏的數字不慌不忙地往下跳,剛好後面走來兩個女職員,林覓聽到她們閒聊的內容。"看到沒看到沒?剛纔那位好像就是我們公司之前的VCer(風險投資家)。"
“我又不瞎,當然看到了。聽說VCer當初在A輪投資只要了百分之十的股份,被他看中的公司回報率至少有個百倍回報率吧。他可是金融界的大人物,只投贏家,一堆人巴不得他賞臉投個千萬上億的。"
"而且他好帥啊……"
許聽晚是有些社牛屬性的,很自然地加入話題: "哪兒呢,我剛纔進來沒看見你們VCer。"
女職員也不含糊,眼神示意了一個方向: “就是那位正和我們公司當紅小花說話的。”
林覓對她們口中的“帥”沒什麼興趣,反而更在意“金融界大人物”這個名號。於是她順着望去。
一開始,林覓注意到的是大樓玻璃牆外的天。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視野被陰霾的深紫籠罩,風雨急驟穿梭過晚豆,豆大的雨點噼裡啪啦搭在玻璃上,蒙上了一層水霧。
林覓也是這個時候注意到真皮沙發邊上站了個男人,他這人偏寡冷,氣質和窗外細密織就的雨霧交融。
第一眼以爲是電影裡的全景敘事畫幅。
估計是剛來公司,男人手臂上掛着西裝外套,內襯沒搭配領帶,肩上沾了一小塊雨漬。他站的位置揹着光,只能看見純黑的挺拔輪廓,站立如鬆。
對面是個高挑的女人。
身上沒有被雨水沾溼的痕跡,女人穿着SolaceLondon的掛脖禮服裙,腰肢柔軟纖細,是個行走的衣架子,她看人的目光很有味道,媚態盪漾。
不知說到什麼,男人肩膀微抖,似是笑了下。
只是一瞬,林覓還是將他認了出來。
許聽晚明顯也認出此人是誰,狠狠地倒吸了一口氣,音量拔高几度: "操,那不是你前男友鄔北嗎!"
林覓輕飄飄收回視線,語氣稀鬆平常: “走吧。”"……"許聽晚依舊從這冷靜中聽出幾分燥意,試探性看她。
電梯抵達底樓,提示女聲響起,雙排門開。餘光裡男人似乎注意到這邊的動靜,身形微動。
進電梯前,林覓下意識轉眸望去。視線猝不及防和一雙黑而沉的眸子相撞,視野中央有幾秒的失焦。
等待畫面慢慢具象,電梯門已經合上。
她最後只記得,那雙霾黑的眼裡沒有絲毫情感浮動。漠然的,薄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