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行舟
孟帥聽到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個“搶“字出口,只覺得五體投地,心中暗道:果然我猜得沒錯,你就是獨腳大盜,莫不是要拉我上賊船?跟着問道:”劫富濟貧?“
水老道:“濟什麼貧?就是去搶。你若要劫富濟貧,就別自己撈油水,若是爲了自己花用,就別頂着劫富濟貧的帽子,好好的詞給天下那些假俠客,真強盜糟蹋了。今日咱們搶錢自己花,也沒什麼值得說嘴的。“
孟帥聽這話倒也有理,道:“是了,去搶誰呢?“
水老道:“這個麼……昨晚那夥強盜倒是不錯的人選,不義之財,取之不傷。可惜我剛剛飛了許久,竟沒發現他們的蹤跡。想必是來無影去無蹤的馬賊……但他們也沒有馬……”略一沉吟,道,“咱們往沙陀口走吧,路上遇到什麼門派,鏢局,武館之類的搶了便走。”
孟帥愕然道:“搶練武的,那不是加大難度麼?是因爲同行是冤家麼?”
水老道:“你怎麼說的跟街邊上擺攤搶生意的一樣?將來你武功越練越好,除非像我這樣落了難,不然不應該缺錢花。但倘若真有一日你沒錢花了,要搶劫,也要搶劫練武的。你看那些販夫走卒,山野村夫,錢都是一個子兒一個子兒血汗換來的,拿鋤頭從地裡刨出來的,這些人的錢,你拿一文錢也燙手。那些練武的,坐擁千金,都從武功上來,有朝一日功夫不到家,給人搶了去,那是他理當如此,與人無尤。就比如說你,如果去搶別人,別人一刀殺了,那是你學藝不精,願賭服輸,被殺了同樣不能怨怪別人。”
孟帥暗道:這都什麼和什麼?虧了我是二十一世紀大好青年,若是一般的小孩子,被這種思想毒害一下,那還了得?乖乖,我百毒不侵,真是偉光正。
水老混不知道自己被暗中噴了,只道:“我現在還沒修養過來,不宜飛了,咱們要趕路,需要馬車,或者……”
正說着,就見一艘小船從河面上順流而下,水老大喜,忙奔到河邊,只見那艘小船簡直如一根飄零在水上的橫木,又窄又破,上面坐着一個人,身穿白色斗篷,覆蓋住全身,船頭橫放在一根黑黝黝的柺杖。除此之外,並無划水的艄公。
水老略一猶豫,便不出聲,眼睜睜的看着小船從眼前離開。孟帥心中暗奇,那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不知道是什麼路數,竟能令水老不動手。但水老不做聲,他當然不會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又見一條船順流而下,這一條卻是正經的渡船,只是也頗爲窄小,最多不過容納三五個人。水老帶着孟帥一躍而下,落在船頭。
那艄公見了水老,啊的一聲大叫,水老扔給他一塊金子,道:“這小船我買了。你上岸去吧。”隨手一扔,將他扔回岸上。
孟帥心道:“合着水老壓根就不租東西,看見什麼就只管買,這得花多少錢?怪不得張口就是黃金千兩。”
水老雖沒看孟帥,大約也只道他在想什麼,道:“這也是救他一命,他若行的快了,追上前面的人,別說小船,性命也沒了。”
孟帥道:“前面那船?就是那個白斗篷?那是什麼人,您認識?”
水老道:“不認識。我在這裡沒熟人。”
孟帥哦了一聲,道:“您看他是個高手?”
水老道:“這裡也沒高手。”
孟帥半截話嚥了回去,過了半響,才道:“那咱們不是去追前面那人麼?”
水老道:“是去追他。記得我說過麼,要搶練武的人,剛纔那個就是練武的人,雖然算不得什麼高手,但看他的樣子,在這一片也算的一個人物,一定窮不了。”
孟帥一陣無語,道:“那您剛纔幹嘛不上去直接搶,難道咱們要偷襲?”
水老道:“什麼偷襲?你看見他那種精神狀態了麼?心神守一,閉目自養,趁手的兵器早早擺在前面,分明就是去決鬥。”
孟帥心中一驚,隨即喜道:“決鬥?”高手對決?
水老道:“嗯,既然是決鬥,說明他要去會另一個人,那人當然也習武,也不窮。你說咱們是半途就把他截下來好呢,還是等他引我們去決鬥的地方,兩個肥羊一起抓好呢?當然要一次抓盡,且等他一程。”
孟帥只覺得全身冷汗直冒,就聽水老猶自不足,道:“可惜了,既然是決鬥,身上就不會帶太多的金銀,不然太沉重。但願他們帶了銀票,如果沒有,只好先拿他們的兵刃抵償。既然是成名人物,兵器也不是破銅爛鐵,自然也值得幾個錢吧。”
孟帥覺得,自己好像一不留神,就要接觸到一個混賬世界了。
小船一路順流而下,也不見水老操舟,船身居然也在浪頭上平穩行駛,好像化作了一條大魚,遊刃有餘。
行了好一會兒,水老腳步一頓,小船戛然而止,好似在水裡投了個重錨,無論水浪怎麼翻滾,竟然絲毫不見前行。
孟帥從船上站起,遠遠的望去,只見前面一艘小船已經穩穩停住,而在最前面,似乎橫了另一艘船,但距離太遠,看得並不清楚。
水老道:“開始了。看見兩人的樣子了麼?”
孟帥苦笑一聲,道:“不大看得見。”
水老道:“那是功夫不到了。我現在往前開船,什麼時候看到了,你就告訴我停船。”也不見他搖櫓,小船緩緩前行。
孟帥心道:這怎麼跟測視力一樣?
懷着不肯服輸的心情,孟帥一點點的凝視着前方。
驟然,擡起頭,遠處兩艘小船已經清晰的彷彿就在眼前。
“我看見了。”
水老聞言,立刻停船,道:“現在能看見了?那也不錯了。現在說說,除了咱們看見那個斗篷人,對方是什麼樣子?”
孟帥眉頭皺起,凝目看去,但見橫在江心的小船上,一個黑袍人居中而坐。他那艘小船隻有比斗篷客的更小,但坐在上面穩穩當當,氣派更是極大,彷彿坐在龍椅上。
孟帥一面看,一面回答道:“一個長着黑鬚的中年人,有點發福,身上穿着黑色的長袍,沒拿兵刃。”
水老聞言欣然道:“不錯,能看到這個地步,已經不錯了。看來你天生視力不錯。只是不曾習練過相關功法,因此不會使用。來,我先傳你一段口訣,你先試一試。”
孟帥點點頭,記下水老傳的口訣,倒也不難記,以他的記憶力,不過一遍就記住了。嘗試運轉一下,只見的小腹中那團只管趴窩,任事不理的內息終於動了起來。
內息化作一道道暖流,順着丹田往上流轉,孟帥按照隱老的吩咐,引着內息往上行,衝上頭頂,凝聚七竅,剛剛提升過的五感登時又發生了變化。別的尚且不說,只看視力,竟連那黑袍人的每一根眉毛都看的清清楚楚。
心思一動,孟帥道:“老師,我已經能週轉體內內力,是不是已經……”
水老道:“嗯,既然能調動內息,就是已經跨過內家的‘吐納’、‘坐忘’兩個層次,進入第三個‘接引’的層次了。這也是水到渠成,三年時光,若不是一直沒有引導,你早該到這一步。等回去我傳你完整口訣,自然一步登上第四個層次‘搬運’。”
孟帥點點頭,這麼輕鬆也沒什麼可奇怪的,厚積薄發麼。
因爲耳目聰明,他甚至聽到了風中傳來斷斷續續的對話,是白袍客與黑袍客的交談。
“百里曉。你果然來了。”風中傳來的聲音生硬冰冷,如凜冽的北風。
那是白袍客的聲音。
那百里曉自然就是黑衣人了,他長得富態,口氣也溫和,道:“鐵兄順流而下,一往無前,小弟本不愛當這擋車的螳螂,無奈鐵兄一意如此,只好捨命陪君子了。”
那白袍客的身影忽的一長,孟帥看着,大概是猛地站了起來,就聽他喝道:“百里曉,你這個騙子,還我兄弟命來。”
百里曉卻是穩坐不動,道:“鐵兄這麼怎麼話說?令弟身遭不測,我也很遺憾,只是要把這個與我聯繫起來,怕是欲加之罪了吧?“
那白袍客暴喝道:“他本來好好地,若不是聽信了你的鬼話,去截殺那姓榮的老兒,怎麼會落得如此下場?現在他亂箭穿心,死的屍首也不見,這都是你造的孽。”
百里曉雙目望天,道:“怨天尤人啊……“
那白袍客喝道:“什麼?“
百里曉冷笑一聲,道:“我忘了,你是個老粗,聽不懂這樣的文詞。那我說的淺顯一點,別他媽拉不出屎怨茅坑。“
那白袍客勃然大怒,喝道:“你說什麼?“
百里曉冷笑道:“說的就是你弟弟鐵無涯。他仗着武功不錯,就有了非分之想,竟敢摻和到‘天下第一事’裡面去。那消息人人可買,但買了消息,知道了這裡面的水渾,知難而退的十個裡面倒有九個。剩下一個就是你弟弟這樣的貪心鬼。我賣他消息時,就曾警告過他,這是官面上的事,江湖人不要摻和,你弟弟貪心不足,非要強求,落得這樣的下場怪得了誰?”
他打量了一眼白袍客,道:“你們兄弟的性情倒也不同。你弟弟不識好歹,你倒知道。看你也不敢去找正主,反而知道我這人孤單一人,上無親朋,下無子弟,乃是個孤家寡人。你覺得我好惹,因此來找我的晦氣,好得很。你弟弟要是有你的腦子,現在還在家裡摟着婆娘享受呢。”
那白袍客大怒欲狂,就要撲上去,但突然止住了身形,道:“你說我膽小怕事?放你孃的屁,我只不過是不知道找誰。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個就是死在我手裡,第二個是把榮昌的下落說出來。”
百里曉抹了抹小鬍子,道:“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
那白袍客道:“什麼?”
百里曉道:“繞了這麼半天,你不是就想知道榮昌下落麼?到底是一派掌門,算盤打得啪啪響。旁人要知道這等機密消息,最少也是黃金千兩,你卻只憑着一張口,就叫我說出來,可憐你死去的弟弟給你當了籌碼了。不過話說回來,你弟弟明知道這次行事危險,你這做哥哥的就在本地,他都不肯找你幫忙。看來你們兄弟的情誼,也是十分平常啊。”
那白袍客數不清被他氣倒過幾次,喝道:“你是一定不肯說了?”
百里曉突然嘆了口氣,道:“不是我不肯說,就是你現在拿出黃金千兩,黃金萬兩放在我面前,我也不會賣了。這個消息封存了。”
那白袍客道:“百里曉無所不知,萬事通無所不賣,你要砸自己的招牌?”
百里曉道:“那倒未必。你要是給我百兩黃金,我可以賣一個相關的消息給你,保管你不吃虧,物有所值。只要十分之一,這個是今天才有的優惠,你愛要不要。”
孟帥在遠處看見,只見那個白袍客猶豫一陣,終於從腳下包袱裡掏出金燦燦的大元寶遞給百里曉,心中暗道:這百里曉說得一點不錯,你分明就是報仇是假,買消息是真,不然幹嘛帶這多麼錢?
那金燦燦的元寶看來實在好看,孟帥又看了一眼,暗道:水老說了,今天我們是來搶劫的,你們這些金子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我們的。
百里曉收下元寶,道:“好了,消息就說與你知道。你知道我爲什麼封存了這個消息麼?”
那白袍客道:“爲什麼?”
百里曉道:“因爲有人給我打了招呼,說敢再對這件事動一點口舌,就要我好看。百里曉雖然愛財,更愛性命。不值得爲身外之物害了自己,因此不賣了。”說完就住了口,良久不再出聲。
那白袍客焦躁道:“然後呢?”
百里曉道:“沒了。”
那白袍客道:“沒了?物有所值呢?”
百里曉道:“這還不物有所值?江湖人傳言,百里曉要錢不要命。其實是我光棍一條,遊蕩江湖,無所顧忌。能讓我都不敢開口的人,你說勢力有多大?你要摻和進去,不僅僅自己的性命,八仙劍派上下幾千弟子都要給人連根拔起。聽我的勸阻,榮昌這件事,不僅僅干係到那筆橫財,更干係到皇位更替,那是廟堂的事。江湖人再大,除了那些神龍宗師,都是些螳螂,擋不住人家的戰車。我一言救了你滿門性命,只要區區百兩黃金,那還不是物有所值,便宜之至?”
那白袍客再也忍耐不住,抄起柺杖,就要往前砸去,手舉到半空,突然停下。然而這一個動作做出來,對方立刻有了反應,從空中撲過來,迎面一拳擊出!
那白袍客一瞬間停滯了,柺杖有一剎那收不回來,但緊接着已經抽回柺杖,舞成了一道風。
那是真正的風。
以往孟帥看過舞槍棒的,也有舞的生風的,但那不過是兵刃帶起來的微風,而那白袍客的鐵柺,是真正的形成了一道風一樣的軌跡。
龍捲風!
在孟帥眼前,彷彿有一道龍捲風來回翻滾,幾乎籠罩了整個河面。河水被風暴吹得洶涌翻滾,連孟帥腳下的小船都感覺到了波盪。
而那百里曉,雖然先發起進攻,但在風暴當中卻只像一個小船,雖然一直在追尋風暴的中心,也就是那白袍客,但在暴風中被吹得七扭八歪。
至少孟帥看來,他一直是在掙扎。
種種掙扎,只是期望暫時自保,至於反敗爲勝,目前看來機會不大。
兩人纏鬥,水老突然道:“感覺如何?“
孟帥遲疑了一下,突然道:“那個百里曉罵得很痛快。”
不是他關注無聊的事情,而是百里曉罵的那句“拉不出屎怨茅坑”讓他想起了糾纏不休的熊碩。
水老道:“比武之前,若能以言語刺激對方情緒,讓對方失控,對於自己自然大爲有利。那姓百里的很會嗆人。”
孟帥道:“這就是所謂的嘴炮無敵吧。”
水老道:“那姓鐵的也是老江湖,被刺激的失神之後,立刻控制了下來,但已經有些晚了。他一動,就有破綻,被那百里什麼趁虛而入,佔了先機。”
孟帥吃了一驚,仔細看那場中情形,但見暴風飛舞,陣陣波浪往上下游蔓延,怎麼看也是那白袍客佔了上風。
水老雖沒看他,也大略知道他想什麼,道:“若是誰聲勢大,誰就佔上風,大家也不必學武,只學他那華而不實的棍子就好了。”
孟帥問道:“那棍子華而不實嗎?”
水老道:“該用勁力的地方沒用上,不該用的地方瞎用。那鐵柺是奇門兵刃,卻沒有展現出獨門的招數,實在是糟蹋了。況且你看那暴風波及的範圍就知道,這是一門遠程的武功,被人欺近身去,就已經失去了優勢,不過是仗着動作大唬人罷了。”
孟帥點點頭,又問道:“那另外一個呢,百里曉的武功怎麼樣?”
水老道:“不怎麼樣,和那白衣服小子一路貨色。”
孟帥心知水老眼光極高,他說不怎麼樣,絕非真不怎麼樣,至少孟帥本人是沒有鄙視這些人的資格的。不說別的,就讓他全力輪動大鐵槍,能激起一道浪花麼?那白袍客可是攪動了整個河流!
水老道:“不過這黑胖小子有點意思。他的身法至少包括了五門不同的武功,而且是五個不同門派的傳承。掌法更是至少變換了七個門派,看他銜接的也算巧妙,雖然依舊是拼湊,但已經熟極而流了。”
孟帥道:“厲害,十多門武功……十多個門派?難道這些武功是不同門派所傳?您都認得?”
水老道:“這些亂七八糟的功夫我怎麼認得?但每個門派的發力點都不同,出手風格更是各異,他還兼修佛道二門的武功,那都是一眼就能認出來的。說他會十多個門派的武功,那還是少說。不過他武功高低,這個記憶力是不錯了。”他盯着那百里曉,似乎饒有趣味。
孟帥心道:剛纔聽他們講話,這百里曉似乎是個情報販子,說不定是百曉生一類人物,或者是姑蘇慕容那種兼學百家的路數。
眼見場中戰鬥越發激烈,水老突然道:“行了,不必再看下去了,動手搶吧。”腳下一頓,小船如離弦的箭一般順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