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是大齊王朝的中心,巨大的宮城是京師的中心。
太極殿,是中心的中心。
金碧輝煌的太極殿上,皇帝頭戴平天冠,十二旒各十二顆玉珠在高燭明燈下光華燦爛。身上玄衣雍容莊重,紋飾着象徵山河社稷的十二紋章,在深邃的大殿上看去,彷彿與百年前各位執掌天下權力的各位大齊天子並無半點分別。
只是他的眉頭,卻深深地緊鎖着,壓得他原本年輕英俊的眉眼顯得格外陰鬱。這樣陰沉而憂慮的表情,是不會出現在當初那些名副其實的天下共主的眉梢上的。
“陛下……”
一聲清亮婉轉的聲音傳來,語氣中透着輕快嬌媚。
是誰呢?
皇帝的眼皮也沒擡,心中已經有數,這殿中能如此喧譁的人,就只有一個。
果然,一抹硃色飄進殿來,正是如今已是天下之母的大齊皇后唐氏,大司馬荊州都督唐旭之女唐羽初。
唐羽初帶着嬌豔欲滴的笑容,盈盈走到皇帝身邊,一手撫着皇帝的肩膀,柔聲道:“陛下,朝覲已畢,您怎麼還不迴轉後宮,反而在此獨獨悶坐?臣妾和姐妹們都擔心呢。”
皇帝不答,不動聲色的將身子後靠,離開了她的手。
唐羽初敏感的發現了這個動作,笑容微微一滯,隨即便笑的更加嫵媚,道:“陛下精神不好,可是朝覲有什麼不順心的事?”
皇帝冷冷的開口道:“你父親……”
剛說了三個字,唐羽初掩口道:“陛下,且慢!”
皇帝被她喝住,盯着她,怒氣已經隱隱溢出眼角,唐羽初已經低聲道:“陛下,如今天下承平,四海安穩,全賴陛下用人得當,制衡有方,與唐都督內外應和的緣故。正因如此,陛下不得不謹慎。若對唐都督有疑問,且請移駕後宮,與臣妾慢慢道來,若在這裡說了,給有心人聽到耳中,天下的根基就動搖了。”
皇帝怒道:“你……”過了好一會兒,他的眼睛慢慢閉上,道,“你說得對……擺駕回宮。”
帝后二人移駕回到皇后的昭陽殿,唐羽初爲皇帝更衣,換上常服,又攙扶他在榻上休息,方肅容下拜,道:“陛下,臣妾父親必有失禮之處,臣妾替父請罪,請陛下息怒。”
皇帝道:“你起來,本來不關你的事。但你父親……”他一拍桌子,“實在過分。”
唐羽初眼中已經籠罩了一層水霧,道:“父親他……”
皇帝道:“朕念在他是朝廷柱石,特命官員迎接。我只命六部官員迎接,如今倒好,在京的別管三省六部,文武官員,甚至翰林院、國子監、大小九卿、別管數得上的,數不上的,一窩蜂的出去接人,且連一品大員,三朝耆老都爭相跪迎。他們倒是不要臉皮,可是把朕的臉皮,朝廷的顏面放在哪裡?”
唐羽初目光微動,道:“陛下,天下熙熙,皆爲利往。這些臣子也太沒骨頭了。不過臣妾倒以爲,他們雖然諂媚,倒是一心諂媚陛下。”
皇帝皺眉道:“怎麼說?”
唐羽初道:“陛下聖明。臣妾父親遠在千里之外,人也魯直,從不會用金銀收買人心,那些官員即使獻媚,又能從唐氏得到什麼好處?無非是看他被陛下器重,覺得越是奉迎他,越能得皇上喜歡,因此才紛紛落下臉來跪迎。可憐這些老臣,一味的揣摩上意,倒把爲官的本分丟了。陛下若要御極宇內,靠這些磕頭蟲自然不行。好在陛下年輕,有的是時間選賢用能,這些前朝留下來的老臣子麼,早晚是要被打掃乾淨的。陛下勿憂。”說着盈盈而笑。
皇帝盯着她半響,道:“皇后好口才。”他緊接着冷笑道,“有你這樣聰明伶俐的皇后在朝,難怪他敢用王侯儀仗入京,敢在京城該下堪比王府的豪宅。剛剛上殿,也屢次表功,引得百官爭相附和。”
唐羽初一愣,跺足道:“這老傢伙好不知道理。他又懂什麼郡王、親王依仗了?八輩子家裡沒一個讀過書的,都是些大老粗,還好附庸風雅。之前他還問過我,京城裡面流行什麼樣式的衣服?我說你個老丘八,樸素粗放了大半輩子,怎麼臨了還要做個老風流不成?趁早安安分分的養養老精神吧。”
她嘆氣搖頭道,“哪知道他身邊有幾個佞幸,總是攛掇他說,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又說什麼苦了大半輩子,老了功成名就,別無所求,就要求一個享受。吃要吃好的,穿要穿好的,出去威風八面,回來還要住大宅子,攛掇的他驕奢淫逸,無所不爲。陛下定要下旨嚴加申斥,我再當面罵他一頓,將他身邊的小人都處理了,叫他知道分寸。”
皇帝聽完她這一大篇話,目光閃動,突然笑道:“很好,皇后當真了不起。他生了這樣的女兒,是朕正牌的老丈人,朕與他半個天下都輕的。他要封王封侯,只管來找朕,朕有什麼不能給的?他要威風,朕給他,劍履上殿,贊拜不名,夠不夠?不夠的話,封太師、加九錫行了吧?”
唐羽初臉色變幻,就知道皇帝心中明鏡一樣,正要再開口,皇帝突然拍案而起,伸手一劃,將桌上的瓷器掃落,乒乒乓乓砸了一地,咆哮道:“可是他爲什麼跟中山王混在一起?在百官面前和中山王攜手同行,同進同退,他是朕的人,還是中山王的人?”
唐羽初登時失色,她竟然不知道這件事,一時想不出分辨的詞來,道:“中……中山王……哪個中山王?”
皇帝喝道:“天底下有兩個中山王?就算有兩個,我說的也是那個太祖嫡長孫一脈的中山王,田景全!”
他倒揹着手,在殿中踱步,道:“當年太祖駕崩,要不是嫡長孫年幼,衆大臣力保太宗即位,現在坐在這個位置上的就是中山王一脈的子孫,他們纔是正統。儘管如此,太宗還是將他封在富庶豐美的中山國,封地比親王大出兩倍。也是中山王一脈尚有自知之明,一向遠離朝政。他們一脈又多不長命,換的太勤,對朝政也沒什麼影響。但如今多事之秋,正是敏感時期,他出來做什麼?嗯?還跟唐旭走在一起?難道他們果然一見如故,結了忘年之交?”
唐羽初臉色發白,心中也是一團混亂,只得模模糊糊道:“陛下勿要憂慮……中山王一脈算什麼正統?太宗登基,有了三百年天下,足以證明天命在此……要是天命在中山王,他們哪還能等到今日?況且他們代代不得壽終,分明是天命不佑,德行有虧……”
皇帝突然喝道:“唐羽初!”
唐羽初渾身一震,道:“陛下……”
皇帝道:“你父親會背叛我麼?”
唐羽初叫道:“決計不會。”
皇帝道:“你父親會背叛你麼?”
唐羽初一呆,皇帝道:“你還有親兄弟姊妹數人吧?我知道你得父親器重,向來在手足中風光無二,可你還有其他姊妹吧?中山王年僅二十,未有王妃,再從唐氏選一個美人,也不爲難吧?”
唐羽初連嘴脣都白了,身子微微哆嗦,皇帝道:“有朕這個皇帝,纔有你這個皇后。倘若沒有朕,你唐家或許還有皇后,但那個人不是你。你以爲先帝皇后會有什麼結果?”
唐羽初吐出一口氣,道:“我知道了。臣妾父親決計不會背叛您,若有背叛的苗頭,臣妾當親手斬斷——”她的手狠狠往下一揮,“爲陛下永絕後患。”
皇帝緩緩落座,道:“辛苦你了。退下吧。”
唐羽初低頭道:“是。”退了幾步,又道,“陛下,臣妾聽聞姜氏已經入京,不過來的只有姜期,姜廷方沒來。姜……勤也沒來。”
皇帝道:“姜家又是另一番風格,姜廷方用兵謹慎,爲人也謹慎,是個滑不留手的老烏龜。哼哼,若是你唐家和姜家勻一勻就好了。”
唐羽初道:“姜家看似穩當,其實深不可測,陛下難道就放心麼?”
皇帝道:“依你如何?倘若當時果然依你的計劃,將姜家三人一同騙入京城,我就將他們三人一舉剷除,拔出西北的一顆釘子。現在只來了一個,輕舉妄動,豈不打草驚蛇?
唐羽初搖頭道:“姜期已經是姜家的核心人物,拿了他就是釜底抽薪,姜家翻不起風浪來了。姜廷方將近古稀,還有幾年活頭?姜勤更挑不起大梁。若是這次一閃念將姜期溜了,將來怕沒有機會了。”
皇帝笑了一聲,道:“也有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姜家也確實做大多年了。這件事就交給皇后如何?”
唐羽初笑道:“定不負陛下所託。”
等唐羽初退下,皇帝一個人把玩着桌上的玉如意,喃喃道:“唐家……姜家……中山王……唉……”一層陰雲籠罩,皇帝的目光閃了一下,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
正在這時,有貼身太監稟道:“陛下,七……鹹光堂主到了。”
皇帝掠過一絲喜色,道:“快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