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去哪裡?”我問如今已經被我稱爲師父的人。
“去我們該去的地方。”師父微笑着看着我。陽光下,他的笑臉充分舒展。
他已不再年輕,四十多歲的他已經被殘酷的歲月所侵蝕,淡淡的皺紋爬上他的眼角,可是他的眼睛卻格外清亮。迎着陽光,他微微眯起自己的眼睛,慵懶得像只安睡於屋檐上的貓。一身黑衣飄逸,一把劍鞘樸素的劍安穩呆在他的腰間,黑亮的頭髮被隨意紮起,臉上素淨的笑給人一種錯覺,似乎他是個溫和如水的人。可是我清楚地記得昨夜他身上帶着的類似夜行動物的詭異氣息。這是個可怕的人,我知道,可是也許只有這樣的人才能給我力量,才能改變我的人生。
我忐忑不安地跟着他穿過大街小巷。我知道自己離香兒越來越遠,可是我除了選擇義無反顧地前行以外,別無選擇。
人羣依然紛擾。我記起當時香兒找到陷於夢魘中的我的時候冷漠穿梭在我身邊的人。那時候我以爲全世界的人都拋棄了我,可是老天賜給了我一個香兒。現在這種存在於熱鬧中的孤寂再一次佔據了我的心,可是我知道這一次香兒不會出現在我面前。這一次,輪到我拯救香兒的幸福——我要用自己的這雙手保護自己心中純潔的雪蓮花。
行了七日,我們登上了一座不知名的小山。登山的路途極爲繁瑣,左彎右繞的。總以爲到了盡頭,誰知道繞過了一棵大樹以後又是一番寬闊景象。真是“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終於在半山腰中,我看到一座簡陋的小屋隱在濃郁的樹蔭中。
“這是我的家,以後也是你的家。”師父指着小茅房對我說。
我木訥地點點頭。
“現在你去熟悉一下週圍環境,我去外面辦點事,傍晚時分回來吃晚飯。你要做好飯等我回來。”話還浮在半空中,人影在幾個起伏後就消失在遠方。
我呆呆地站在那裡,等我回過頭來,什麼都已經晚了。“可是我到哪裡去找食材啊?”我仍然不甘心地向遠方喊。當然,除了山間迴盪的迴音,我什麼答案也沒得到。
我尷尬地遊蕩在山間,還好樹林中偶然飛過幾只野雞,不至於空手而歸。夕陽下落的時候,我也算頗有收穫,於是準備回去。可是我發現在不知不覺間,我已經離開小茅屋頗遠了,周圍的一切都不再熟悉——我迷路了。
我徘徊在林中,可是不管我怎樣尋找,周圍的環境似乎一直沒有變化。天越來越黑,未知名的遠方傳來野獸的嚎叫,我丟掉了手中的食物,開始不斷奔跑。黑暗中似乎有什麼陰暗的東西出現,魑魅魍魎的故事此時有了變成現實的可能。我閉上眼睛亂衝亂撞,忽然撞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然後身體被禁錮了。
腦中一切關於鬼怪的想象忽然變得清晰無比,胸中的恐懼像一團火焰忽然從口中爆發出來:“啊——”響透天際的驚叫。
“叫什麼叫,一個男孩子就這點膽量啊!”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此時聽來,猶如天籟。
我擡頭看見師父在月光下閃亮的眼睛,忽然覺得被人從萬惡的地獄救贖了。我抱住師父,努力剋制即將涌出的淚水。
“好了好了,這次算我不對,忘了交代你不要亂跑。這山中我按照奇門八卦之術設置了一些機關,亂跑確實會丟的。”
“什麼是奇門八卦?”我用袖子胡亂抹了一下眼淚,好奇地看着他。
“就憑你小子現在的頭腦估計不足以理解這麼深奧的東西。如果以後看你有潛質,我再考慮教你。”師父促狹地笑着。
我撅起了嘴。
“好了,肚子餓了吧,先跟我回家吃飯吧。對了,說到現在,我們還沒找到吃的晚餐!”
不遠處的灌木叢中忽然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師父從旁邊的樹上摘下幾片葉子,隨意一揮手,將樹葉向響聲傳來處擲去。毫無重量的樹葉卻似有了生命般閃電般飛去,肉眼甚至不及捕捉到樹葉的飛行路線。
“噗噗——”,像是什麼嵌入皮肉的聲音。伴隨着這聲音的,是野雞最後的慘叫聲和掙扎聲。
“去把那個撿來,我們總算有晚飯吃了。爲了迎接你的到來順便再幫你壓壓驚,今天師父我親自烤雞給你吃。”師父看着我,臉上有孩子般的笑。
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了什麼叫做父愛。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的我對父愛不是沒有嚮往的。小時候,一遍遍在夢中描繪自己父親的模樣,覺得必定是手持古琴,溫文爾雅的樣子,眼中可能會不時流露出微微憂鬱的顏色,可是看向我們的時候,又會綻放無比明媚的笑。現在在我面前的男子,明明和想象中的父親有着天壤之別,可是爲什麼他們兩個的影子卻慢慢融合在一起了呢?是因爲那個不符合年紀的微笑嗎?
“爹——”不知不覺間我竟然喚出了這個在夢中重複了無數遍的字眼。等我清醒過來,便只能尷尬地低下頭。
師父一怔,隨即溫暖的笑容蔓延開來。
“孩子,你怎麼知道我有收你做乾兒子的打算?莫不是我們兩個心靈相通?哈——說來真乃緣分啊!”師父仰天大笑,過來摟着我的肩。
這下輪到我傻眼了。我知道師父是爲了我才那樣說的,那一刻,心像被暖暖的溫泉包圍了,眼睛也被潤得溼潤。我看着師父,說不出話來。
“好了,乖兒子,我們回家做烤雞吃。”
“恩,爹。”我輕輕叫道。可是我明顯感到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臂有一瞬間的僵硬。
回到那間小屋,我們在院子裡生起了火。
橙色的火光照亮了我們的臉,那晚我們真的很開心。或許我們兩個太過相似,都是缺少親情的人,又一直渴望着有這麼溫柔相對的一刻。只是現實太過殘酷,我們除了一直壓抑自己的慾望外什麼也不能表露。可是一旦爆發便是不可抑止,猶如熊熊大火燃燒了整片樹林,這種程度甚至超越常人。
我曾經問過爹爲什麼要在看到我殺死了自己的母親後還要收我爲徒。
他無奈地笑笑,眼神迷茫地:“因爲……你那個時候的眼神很決絕,爲了保護母親不顧一切的氣勢讓我想起了一些往事……”語端散落在沉悶的空氣中,欲說還休的尷尬。
我沒有辦法繼續往下問了,因爲爹只是黯然看着遠方,沒有回答的慾望了。但我知道這一定又涉及一個悲傷的故事。
有些悲傷只能獨自吞嚥,不能拿來分擔。
………我是快樂的分割線o
第二天開始,我便在爹的指導下潛心學習武功。也許是因爲爹的悉心指導,或許是因爲我確有幾分天賦,我的武功提升很快。爹很少出山,只是每當月半,他都會下山處理一些事物。至於到底幹什麼,爹不說,我便也不過問。
山中的日子簡單而樸素。時光在舞起的劍花中飛快閃爍而去,一年又一年。山中的靜寂甚至讓我開始遺忘真正的人世。可是有一個人無論怎樣我都是無法遺忘的,那便是香兒。她的一顰一笑,她的喜怒哀樂,隨着時光的流逝不僅一絲都不曾黯淡,反而在我腦中越來越清晰地凸顯。香兒幾乎成爲我與這個所謂人世聯繫的唯一樞紐。
今天香兒吃什麼了,衣服穿得夠不夠暖,有沒有人陪她開心?現在香兒出落成什麼樣了呢?等我回去,還能不能認出我來?我常常在樹下休息時想起這樣的問題。
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每每我想起香兒的時候,金瀾疏青白色的臉就會浮現在我腦中,陰暗的笑容像鬼魅一樣纏繞着我。我的腦中一直重複他拉過香兒的手離去的畫面,那時香兒的哀怨的眼神讓我心如刀割。這是一個不祥的暗示。
爲了把這畫面掃除腦子,我只能不停地練劍,讓心思停留在劍上,不敢讓自己有一絲空閒,直到累到一閉眼就能睡着我纔敢停下,可是夢中還是不斷出現香兒的臉。一張明明笑靨如花的臉卻忽然愁雲慘淡,一張明明熟悉的臉又忽然陌生無比。
三年時間似乎只是彈指一揮。這天又是十五,爹像往常一樣下山辦事。可是這天,爹回來得似乎有點晚。一直等到夕陽完全沒入大山,我仍然沒有看到爹回家的身影。於是我想下山去看看情況,帶上劍,走進陣中,走不遠,我卻看到在一棵桃樹下躺着一個人,桃花瓣紛紛揚揚灑落在那個人黑色的衣上發上,異常悽美。
我心中涌起一絲不安。那麼多年,還從來沒有人能夠走進爹設置的陣中。
我一直不喜歡桃花的飄零,覺得那樣的離去太過悲哀,總有一種死亡的意味,還是一種太過悲傷的死亡,畢竟是死在最燦爛的時刻,怎樣都讓人心生不忍。爲這,爹還笑過我好多次,說我這傻小子不解風情。
我慢慢抽出劍,繞到那個人面前,可是在看清楚那個人的臉時,我連握劍的氣力都流逝了。那張熟悉的臉此時卻透出我不曾見過的蒼白,那樣不甘寂寞的人此時卻安安靜靜躺在地上,沒有一絲活力。清脆的一聲,那是落地的劍和石塊撞擊時發出的聲音。
“爹——”我急急衝了過去,這纔看清爹的黑衣已經被鮮血浸透。只是因爲顏色之深而未曾顯露。
爹的後背上有一道貫穿整個後背的劍傷,傷口處皮肉外翻,猙獰可怖,像是一張詭異咧開的嘴,鮮血正從身體中迅速向外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