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忽然被一個夢境驚醒,夢裡大哥的身形模糊,恍若霧氣,飄飄渺渺,不似真人。他望着我的眼神那麼哀傷,濃濃的水汽在他的眼中氤氳。嘴裡明明在說着什麼,但是我什麼都聽不清,我掙扎着想要告訴大哥我聽不清楚,但是我絕望地發現我什麼也說不出來,四肢也像被海藻纏住似的動彈不得,大哥終於不再說什麼了,可是他的身影越來越淡,幾乎變得透明,他就那麼哀傷地看着我,千言萬語說不出來。我的內心那麼壓抑,卻又逃不出那看不見摸不着的天羅地網,眼淚無聲落下。大哥的身影終於消失不見,那雙哀傷的眼睛卻似乎依然停留在半空中依然癡癡地盯着我,我幾欲崩潰。就在那個時候,原來的禁錮一下子消失了,我發瘋似的衝向原來大哥站着的地方,向四面八方喚着大哥,然而空空如也,只有飄蕩在空中的回聲孤寂地飄搖着。
我嚇得立馬醒來,渾身上下已經被冷汗浸透,濡溼的額發貼在額頭上,像剛從水池裡打撈起來。氣喘吁吁個不停,同時又長舒了一口氣,壓在心頭的那塊巨石一下子被卸下來了,心中不斷慶幸一切只是夢境,只是夢境而已,雖然心有餘悸,但是劫後重生般的感覺真好。
換了一身的衣裳,洗漱完畢,我走到林步微的房前,舉起手剛打算叩門,裡面忽然傳出輕微的咳嗽聲。待咳嗽聲停止,我才叩門。裡面傳出溫柔的聲音“請進”。
“大哥,早上好啊!”我一打開門,先奉上一枚大大的笑容。
大哥站在窗邊。木窗被打開,下了一夜的雪終於停歇,陽光從窗口懶洋洋地撒入,照在大哥的身上,幾乎穿透他透明的肌膚,金色的陽光在他長長的眼睫毛上跳躍,一雙澄淨如潭水的眼睛明亮勝過陽光,此時正微微向下彎着,配上嘴角翹起的弧度,便組成我魂牽夢縈的一個笑容了。
“阿舒,那麼早啊!”他溫柔的聲音敲擊着我的耳膜,告訴我一切不是夢境。
昨晚的一切總感覺不真實,那時候冰冷的雪,那時候溫暖的懷抱,都像是在酒精作用下產生的幻境。
“我過來確認一下大哥你是不是真的回來了。”我微笑着走近大哥,這才發現幾個月不見,他越發消瘦了,臉色也更加蒼白。心猛地一抽,雙手差點不受控制想撫上他的臉龐,還好神智在最後一刻迴歸身體。於是我只是皺起了眉,質問道:“大哥,你在外面的時候是不是沒有好好照顧自己啊!竟然變得那麼瘦,做妹妹的好生心疼。這兩天你就住在這兒,要妹妹我把你養胖了再去做你想做的事。”
大哥的眼神剎那間呆滯,但是很快恢復,他像是自嘲地微笑着說:“清減些好,不然我支持着自己的重量行走也更累了。”
“這麼說來,湛月到哪兒去了?”我忽然記起大哥的書童,那個可愛的孩子,昨夜並沒有和大哥一塊兒。
“我叫他先回灼華堂收拾收拾,我好早些搬回去。”
“大哥你可真狠心,昨晚可是大年三十,你還要落月一個人。更何況灼華堂我一直派專人看管着,根本不用收拾。而且我並不打算那麼快放你走,咱們兄妹兩人那麼久沒有見面了,你怎麼忍心那麼快就離開啊!你就把湛月叫回來和我們一起住段時間,正月里人多才熱鬧嘛!”我充滿期待地望着大哥。
大哥寵溺地笑笑,摸了摸我的腦袋,像對待一個孩子:“便依你。”
我一拊掌,眉目皆展:“好極了,等下我們吃好早飯,便一起去灼華堂把湛月接過來,順便去看看孩子們!你可不知道,你那麼一聲不吭地離開,孩子們有多傷心呢!”
昨晚上鬧騰得太晚,於是大家皆宿在我這棲心驛了。一下樓,我的所有夥計們一齊向我賀喜,我把早準備好的紅包塞到他們的手中,這才嘻嘻哈哈散開去。聽說我要去灼華堂看望孩子們,踏香和阿花也說要去,看着落月欲言又止的尷尬樣,我便主動邀請落月和我們一道了,反正他也算是孩子們的武學師父嘛!
於是飯後兩輛馬車從棲心驛出發駛向灼華堂。一輛馬車裡坐着我,大哥和阿花,至於另一輛馬車,便載着一對苦命鴛鴦了。
湛月聽到來人的聲音,馬上從屋裡走了出來,看到我的時候,小嘴甜甜地喚了我一聲“齊姑娘”。其他幾人他卻並不熟識,於是端端正正以待客之道對待。
我摟着他的肩膀走到一旁,開玩笑地指責他沒有好好照顧他家公子,害得大哥瘦了那麼多,自己反倒還胖了好些。湛月剛想分辨什麼,擡頭看到大哥望向這邊的視線,於是把自己剛想說的話又生生嚥了下去,但是神色卻是莫名其妙得委屈,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怎麼了,臉色那麼難看?”
“沒什麼。”湛月吸了一下鼻子,然後懊惱地說,“是我沒用,不能照顧好公子。”
我不是弄巧成拙了吧!本來只想開個玩笑的。
“湛月,我開玩笑的,你別當真啊!”
“不是,是我沒用!”湛月別過頭去,大概是不想讓我看到他落下的眼淚。我忽然心驚肉跳,有什麼我不知道的發生了嗎?爲什麼總有些事情感覺不大對勁呢?
“阿舒,湛月,我們去看看孩子們吧!”大哥在遠處向我們招手。
“好!”我大聲回答道,回頭剛好看到湛月拿袖子偷偷抹去臉上的淚水。
“湛月,到底怎麼了?”
“沒,沒什麼。只是,只是好久沒見到姑娘了,再次見面,心中難免激動,於是就,於是就……讓姑娘見笑了。”湛月連忙擺擺手,說明自己並沒什麼事。
“這樣啊,湛月真好,還念着我。等下和我一起回去棲心驛,我一定要好好爲你接風洗塵!”大哥走了一段路,在不遠處衝我們揮手,於是我們趕緊追他而去。
孩子們聽說大哥回來了,等不及我們一家家去探望,老早圍在一家孩子的家中了,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老師,激動之餘,有些女孩子甚至直接哭出聲來。大哥溫柔地安慰着孩子們,詢問着他們的學業情況,孩子們一個個都不甘落後地展示着自己的所學,大哥讚賞地一直點頭。離開的時候,孩子們都不情願讓開。
“老師,你又要走了嗎?”
“老師會在這裡再呆上一段時間,不會那麼快離開,現在有事先要離開,以後一定再來看望你們!”得到大哥肯定的回答以後,愁眉苦臉的孩子們才又重展笑顏。
“老師再見!”走到很遠,還能聽見孩子們的道別聲。
“阿舒,謝謝你,他們被教育得很好。”走在回灼華堂的路上,大哥對我說。
“這我可不敢居功,真正的功臣是踏香,要是沒有她,那我絕對罪該萬死了。”我吐吐舌頭,把踏香拉到自己身旁。
“如此,在下便代替孩子們感謝姑娘了!”大哥鄭重地鞠躬。
“怎敢受此大禮,公子可千萬不要如此,小女子受不起。”踏香趕緊扶起大哥。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朋友嘛,互幫互助是應該的,別繼續客氣下去了,不然估計到天黑你們還沒有感謝完我們可就吃不了晚飯了。”我聳聳肩,大家都被我逗笑了。
“現在我們去哪兒?”我問。
“我想去齊瞑山看看。”大哥望着齊瞑山的方向,眼神似乎穿透一切,直看到一望無際的花田。
“好,我陪你去。”大哥看着我,笑容淺淡到似乎會像冰雪般融化在稀薄的陽光中。
下過雪以後,山路打滑,有些難走,好在花田在不高的坡上,省去了我們不少氣力。
曾經繁華開遍的花田現如今卻幾近荒蕪,寒冷的氣候奪走了植物所有的生命力,只剩下些枯萎的枝丫突兀地指向天空。大哥蹲下身來,默默地拔着地上的枯草,或者剝去花枝上的蟲卵,或者只是呆呆看着某株植物,半天不說話。如此靜謐的環境,沒有蟲鳴,沒有鳥叫,有的只是大哥踩碎土地上薄冰的輕微斷裂聲,呼出的白色水汽在空中凝結,就像未出口的嘆息。
“春天來的時候,綠色將重新覆蓋這片花田。”大哥忽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是啊,夏天的時候,繁花會迷亂我們的雙眼呢!”我接口道。
“一年又一年的輪迴,花開了又落了,每一季的花朵是否擁有前世的記憶呢?”大哥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花落的時候,會把自己埋進土中,化成花泥,等待來年的時候樹根將自己帶到枝頭,重新綻放花朵。所以每一朵花,只是在不斷循環着生死,也必然會有前世的記憶吧!”
“是嗎?人又會不會經歷輪迴,再生後的自己又有沒有前世的記憶呢?”大哥攤開自己的手掌,呆呆看着自己的掌心。
“何必談論來生的事呢?既然有今生,便應該好好享受今生的時光。所謂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啪地一聲將自己的手拍到大哥的手中,他回過頭來看着我。
“若是今生短暫,生怕來不及經歷又怎樣呢?”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與其害怕,還不如抓緊每一刻及時行樂,把想要的都經歷一邊,這樣纔不會後悔啊!”我嘿嘿一笑。
大哥看着我,無奈一笑,笑意卻未深達眼中。
“來得及嗎?”他喃喃,卻並不像是說給我聽的。
忽然一陣急遽的咳嗽爆發而出,大哥好像要把自己的肺都給咳出來。我連忙撫着他的背,試圖幫他平順呼吸。好一陣子,咳嗽才被壓制下去。
“大哥,你怎麼了?”
“偶感風寒,無礙的。”他擺擺手。
“回去以後,找我爹看看吧!”
“好---”他的聲音拖得很長,尾音越來越輕,最後消散在寒風中。
我扶他站起來,誰知道纔剛站起來,大哥渾身的重量都壓在了我的身上,我幾乎承受不住,側首一看,大哥雙眼緊閉,我的心一下子驚起,早上的夢境一下子重現在我的腦中。我渾身顫抖着,慢慢蹲下來,把大哥平放在地上,艱難地喚着他,聲音顫抖嘶啞得幾乎不像我自己。但是大哥沒有回答我,他像是睡了過去,臉色卻蒼白得可怕。
“大,大哥,你別嚇阿舒啊!你快醒來啊!告訴我怎麼回事啊!”我的淚奪眶而出。雖然我不停搖晃着大哥的身子,但是大哥沒有睜開眼睛,像平時那樣對我微笑。
某香依然在糾結林步微的結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