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我帶上秋葉交給我的禮物走上了熙熙攘攘的大街。沒有叫車,想要自己一個人在街上好好逛逛,給林步微挑件禮物。
天子腳下,萬事興旺。
雖然夏日午後的酷熱逼得我都不願在外面逗留,但是還是有很多人逛街的熱情超越了驕陽。大街小巷不間斷地傳來激昂的討價還價的聲音,讓我不得不感嘆古人的活力絕對非今人可比擬。想要快點逃離這個鬧騰的環境,無奈看了無數的攤位,就是沒有找到滿意的禮物。
難道是我的眼光太高了?還是說現代人的審美觀和古人的不同?頭頂巨大的太陽快蒸乾了我體內的汗水,我蔫着張憔悴的臉無望地行走在看不到盡頭的大街,耳邊的吵嚷聲攪亂了我平靜的心,心情開始煩躁不安。唉,夏天就是容易被擾亂心緒啊!
我無奈地垂着頭,看着地上自己短短的影子繼續前行。忽然被一陣叫賣聲吸引過去。
“這位小姐,過來看看我家的首飾吧!都是自家做的,別家沒賣!”
首飾一類的在我還在現世的時候就很喜歡,也許是女孩心性緣故。平時也不買那些很昂貴卻一點也不實用的首飾,只是專揀那些造型新穎別緻的小玩意買,一般都不貴,但是設計卻很獨到,包涵了年輕一代的靈氣,爲我所愛。
於是我被順利地吸引過去。那個攤位上凌亂地放置了好些玉器,因爲數量有些多,所以無法好好分開放,也就沒辦法一眼望中喜歡的東西。好在我本就喜歡淘寶。在一堆貨物中找到自己喜歡的東西的那一刻,心情會變得格外高昂。就像在一堆亂石中間找到了一顆明珠,那種驚喜之情無以言表。
我一樣樣地精心挑選過去,都不是很好的玉質,但是能看出製作者的匠心獨運。手指接觸到玉,玉特有的沁涼順延着傳到全身。夏天戴玉還是不錯的選擇,而且玉石戴久了就會有靈氣,越戴越溫潤。我忽然想起殤夜送給我的那塊玉,一看就價值不菲,平時都不敢戴在身上,只叫妖兒找了個錦盒好好收藏起來。現在想來對玉石反而不好,沒有靈氣的玉石和朽木無甚兩樣。記得回去找出來戴在身上。
細細挑着,眼光忽然被一支簪子吸引過去。
那支簪子通體雪白,純如初雪,只在頂端處有一條棕色的瑕紋,然而這瑕紋非但不是簪子的美中不足之處,反而爲簪子增色不少。因爲頂端處一朵小小的蘭花正處於半開半閉的狀態,那份優雅閒適就像一個高貴的婦人午後小憩轉醒眼中的神色,淡雅中蘊含着幾分媚態。那絲瑕紋剛好順着花瓣頂端延至花蒂,然後漸漸暗淡下去,漸變成乳白色。不得不說真是十分巧奪天工。
“老闆,這簪子多少錢?”我知道此刻我的眼神一定已經定在那支簪子上了,一副伸長了脖子挨宰的模樣。
“這個……至少要五十文!”老闆豪邁地伸出五個手指。
明顯的奸商,宰人也不見這麼宰的。但是我今兒個心情好,心甘情願挨宰,爽快地拿出了錢,開開心心地離開。
“賺大發了!”走不遠,還聽到那個貪心到死的老闆開心地感嘆。
怪不得成不了大氣,這樣就樂瘋了,真是沒見過世面。不過我大人不計小人過,你愛咋樣就咋樣吧!只是想到那麼清新的一支簪子竟然出自這樣一個俗人之手,心裡還是有些微的疙瘩。
一路上不斷摩挲着簪子,越看越喜歡,於是腳步也輕快起來。這份禮物,不知道大哥會不會喜歡呢?君子如玉,而大哥這樣的君子,更像是一朵空谷幽蘭。這支簪子除了大哥,我真不知道誰還能配得上。雖然看起來這份禮物有些寒酸,但是我相信送禮重在誠意和恰當,不然再金貴的東西也是糞土。就像你在人家生日時送上一口金鐘,人家怎麼會給你好臉色看?再說像大哥這樣的人,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禮物貴重與否的判斷標準必定不會像常人一般浮在表面,以金銀數量來衡量,所以我的心意想必他還是能夠體會到的。
這樣想着,路程不知不覺縮短了不少。待我回神之時,灼華堂已經出現在我的面前。不知道爲什麼,今天的灼華堂比往常安靜,沒有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也沒有林步微細緻講解的聲音。我快步走近,有小雞細細的鳴叫聲傳進我的耳朵。
院子裡有倒水的聲音。
我終於跨進了那個小小的院子。然後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彎着身站在一個木盆前:長長的黑髮漂浮在水中,沉沉浮浮,一派溫柔;幾絲濡溼的黑髮粘在頸上,襯托得皮膚幾乎病態的白;修長的手指穿行在發間,皁角揉搓產生的泡沫被帶到各處;空氣中瀰漫着植物溫馨的香氣,夾雜着陽光的味道在一處發酵。等到泡沫遍佈髮絲,林步微將頭髮全部浸入水中,用手撩起水來,從頭頂慢慢淋下去,這姿勢怎麼看怎麼優雅。現在想來,林步微就是有本事把每一個動作都做到堪稱經典的程度,每一個動作都能用來做榜樣示範,看起來那叫一個賞心悅目啊!
忽然看到他閉緊了眼睛,一隻手在外面摸索着。想是因爲水流進了眼睛。於是我順手將外面的毛巾塞到了他的手中。
“湛月嗎?那麼快回來了?”溫柔的聲音響起。
“不是湛月,是我!”
我看到林步微的動作有一瞬停滯,然後又繼續下去。
“阿舒,怎麼今天想到過來了?我馬上就好,先到屋裡坐着等我吧!”
“沒關係,我就在這裡看你洗頭,順便學學怎麼才能使頭髮變好。”
“呵呵,你啊!”林步微微微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笑笑。
“我剛在來的路上買了一支簪子準備送給大哥你的,你可不要嫌寒磣不肯收啊!”
“怎麼會呢?只要是阿舒看中的東西就一定不會差。”
“那麼相信我?”
“嗯。”簡短的回答,帶着無限的笑意。
說話間,林步微已經洗好了頭。他正對着我坐直了身子,用乾毛巾搓着長長的發,眼睛卻是看着我的,依然帶着那抹熟悉的微笑。
“等等!”我跳過去奪過了他手中的毛巾,將他的發放在掌心用毛巾包住,“搓頭髮對頭髮不好,要像這樣慢慢將水分吸乾纔對。”
“我一介男子,那麼講究幹嘛?”林步微的笑容慢慢擴大。
“那麼好的頭髮我羨慕還來不及呢,怎麼忍心看着你毀了它!”
“那就麻煩阿舒了。”
“幹嘛那麼客氣。”
於是我小心翼翼地拿毛巾吸乾他發上的水,然後用梳子輕輕梳理他的發。陽光下,林步微的發黑亮黑亮的,散發着清爽的味道。我搬來椅子坐在林步微的身旁,陪他一起曬太陽。
“這是獨孤將軍要我交給你的禮物,說是一方硯臺和一塊松香墨,想是照着你的性子買的。”我指指放在屋裡的禮包說道。
“嗯。”林步微點點頭,注意力卻似乎並不在那份禮物上,臉上的笑容也不知何時收斂了。
“還有這個,是我剛說到的那支簪子。怎麼樣,漂亮吧?”我從懷中拿出那支簪子,遞到林步微手中。
林步微看着那支簪子,臉上凝起一個勉強的微笑,卻絕對看得出來不是發自肺腑。
“怎麼了,不喜歡?”
“不是,我很喜歡。”林步微輕輕撫摸着簪子,精神卻似乎遊移在外。
“那怎麼回事?”我皺起眉頭,假意生氣。
“阿舒……”林步微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麼了?你不要嚇我,出什麼事了?”我的心裡忽然升騰起不好的預感。
“我……我就要離開了。”林步微忽然擡頭看着我,眼中的神色有掙扎,但是更多的是堅定。
“什麼,離開?”我感到莫名其妙,只能傻傻地盯着那雙澄淨的眼睛。
“阿舒,你知道博淵閣是什麼樣的嗎?”林步微垂下眼睛。
我搖搖頭,卻意識到他看不見。但是他卻沒有等我回答,繼續說了下去。
“博淵閣中爲什麼會有那麼多的典籍呢?因爲每一代持鑰人一直遊歷在這塊大陸的各方,把所見所聞一一記錄下來,這樣知識才漸漸積累起來。無論雪山沙漠,高原海洋,這世間的每一處,都有持鑰人足跡留下。有那麼多的持鑰人就那麼倒在了尋求知識的路途上,再也沒有起來。甚至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屍骨被風沙埋在何處。他們爲了世間的所謂真理拋棄了自己的所有,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做祭,祈求上蒼賜予他們答案。這是他們的使命,他們註定孤獨,因爲他們註定漂泊一生,而沒有人能夠忍受一個一直漂泊的人。”他的目光飄渺,定在未知的遠方。
“你想說什麼?”
“而我就是持鑰人之一。”林步微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阿舒,你知道嗎?在認識你之前,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成爲持鑰人。這個社會處處都存在污穢,這是我不能容忍的。官場傾軋,爾虞我詐,貌合神離,明刀暗槍,我見過了,我也不忍再見了。只有知識,纔是這世上最純淨的東西。所以我心甘情願成爲它的衛道士和殉道者。但是持鑰人是這世上受詛咒的一族,從很久之前以來,沒有任何一個持鑰人能夠安然度過晚年,所有持鑰人都是橫死的。甚至在他身邊的人,都沒有幾個有好下場。所以成爲持鑰人的首要條件便是孤獨一生,不能婚配。但是阿舒,你知道嗎,自從我見到你,我的腳步便停駐了。”林步微睜開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眼中有晶瑩的東西閃爍。
我卻被這一番話震撼了,忘記了該怎麼反應。
“但是我知道我不能這樣沉淪,所以我要離開。即使要我拔起自己已經深駐在這裡的根,即使這樣會疼,我也別無選擇。”林步微臉上忽然浮現一個奇異的笑容,“其實我也不知道爲什麼要把這些告訴你,明明知道不會有任何結果。”
風揚起林步微的漆黑長髮,髮絲遮住他的眉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心裡卻是抽搐般得疼痛,無法壓制。
我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我不知道我對林步微這份沒由來的心疼到底是不是因爲愛情。在我確定之前,我沒有勇氣伸出手留住他,我怕這樣會傷他更重,而且我不清楚他是否還會爲我繼續駐足,畢竟他還有他曾經的理想。我從來不是一個主動的人,特別是在感情方面。於是我現在只會選擇沉默。
“我說這些,並不是想要收穫什麼。只是在走之前,想把自己的包袱卸掉,這樣我才能夠輕輕鬆鬆地上路。阿舒,不要爲此有負擔,我會是你永遠的大哥,只是大哥,如此而已。”林步微的表情是隱忍的糾結,淺淺的悲傷。
“不……”又是這個詞,到底不要什麼,我一直想問自己,這個從心中自動跑出來的詞到底意味着什麼,爲什麼我一直不知道?
“我相信等我再次上路,我一定能夠理清自己的感情,或許那一時的感情只是我的錯覺呢?只是因爲不曾見過你那樣獨特的女子。”他繼續說,臉上浮起的笑容不知道是爲了安慰我還是安慰自己。
“什麼時候走?”我輕輕問道。
“大概明後天吧!”
“那麼快!”我猛地擡頭,難以置信。當你已經習慣一樣東西的時候,卻被告知那樣東西將被拿走,你會怎麼想呢?迷茫悲傷,手足無措,或是其他五味陳雜,這便是此刻我的心情。
“在這之前,我還想拜託你一件事。這裡的孩子都渴望讀書,我走了之後,你能幫我繼續下去嗎?”
“當然。”這樣一個簡單的要求我怎麼能夠拒絕?
“嗯,那就好。”林步微的臉上又出現我習慣了的微笑,“阿舒,能幫我綰髮嗎?”
“好。”
梳子的齒穿過細密的黑髮一梳到底,卻久遠得如同一生,一次又一次地梳理,直到疏通了每一根髮絲,然後慢慢將髮束高,就着簪子紮了個簡單的髮髻,純潔高貴的蘭花綻放在黑髮見,一如它的主人。
“明晚我在棲心驛等你來,爲你踐行。”
“嗯。”我聽到他輕輕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