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承認==
“你現在做事, 是半分都不遮掩了?”靖安長公主道。
窗邊縵紗半垂,忽有一陣風吹來,繫於兩側的綴子跟着高高揚起。
陸宴走過去, 偏頭盯着一個白釉刻花纏枝蓮紋梅瓶看, 默了半晌才道:“兒子堂堂正正, 何來遮掩一說。”
“好。”
靖安長公主深吸一口氣, “好一個堂堂正正, 既如此,我也有幾句話想問你。”
陸宴從善如流,笑道:“定知無不言。”
靖安長公主知曉他那與人周旋的本事, 便直接道:“你與沈家女,究竟是何時的事!”
沈家女。
這話一出, 就連靖安長公主貼身的嬤嬤都不由驚了一下。劉嬤嬤目光一顫, 又迅速低下了頭, 小聲對一旁的婢女道:“去,盯着點外頭。”
陸宴眼裡的笑意不減, 但這笑意裡,又蘊着從未有過的認真,“年初,在揚州楚府。”
靖安長公主眯起眼睛審視着自己的兒子。
今年年初,他的確還在揚州沒回來, 據她的消息, 沈家那丫頭, 那時也剛好在揚州......
時間, 倒是對的上。
“所以, 你這是承認了?”
陸宴點頭,“兒子先前答應過母親在年底把婚事定下來, 總得信守承諾,她十七,剛好。”
這話裡的意思不能再明顯了,他這不是要納妾,這分明是要娶妻。
三書六禮,明媒正娶。
靖安長公主蹙眉道:“你可知道你在說甚?”
“兒子知道。”
陸宴側頭看了眼窗外,淅瀝瀝的雨水沙沙作響。
前世他與母親的這番對話,發生在十月,也就是三個月後。
夢中的十月,輕寒縈繞,長安早已不是眼下這個樣子。
陛下癡迷長生不老之術,閉關修道,六皇子入主東宮把持朝政,許後忌憚鎮國公府的兵權,將許七娘許給了他。
那時候,大半個朝堂都已成了許家心腹,忠臣入獄,奸佞當道......
思及此,陸宴不急不緩道:“沈文祁本就是我朝棟樑,去年城西渠坍塌,無非是遭人陷害,含冤入獄,若不是參與黨爭......”
靖安長公主直接打斷了他,“你還知道是參與了黨爭!含冤入獄?結黨營私本就是重罪!何來的冤!”
陸宴勾了下脣角,一言未發。
“三郎,你是要爲了一個女子,置鎮國公府於不顧嗎?”
“不是爲她。”陸宴目光灼灼,一字一句道:“晉朝的儲君由誰來做,我無權干涉,亦不會干涉,可唯獨魏王不行!許家豺狐之心,衆人昭昭,阿孃想想六月的那場瘟疫,那疫病若在長安蔓延開來,鎮國公府還能獨善其身嗎!”
靖安長公主目光一滯,四周的雨聲倏然放大數倍。
那場瘟疫到底是怎麼回事,長公主心如明鏡。
洛陽的疫病尚且稱得上是天災,可將得了疫病的人帶入京城來,那便是人禍了......
長公主將手裡的蒲扇“啪”地一聲扔到了桌上,冷聲道:“你同我喊什麼?”
陸宴眸色一緩,擡手給長公主倒茶,十分貼心地用手背試了下溫度,側頭道:“阿孃胃不好,喝不得涼茶,還請嬤嬤換壺熱的來。”
劉嬤嬤忙點頭道:“欸,欸,老奴這就去。”
半晌過後,劉嬤嬤端着茶盞返回原處。只見這母子二人仍是相顧無言,屋內好似飄進一大片烏雲......
陸宴重新給長公主斟了一盞茶。
隨後以拳抵脣,咳了兩聲,又咳了兩聲。
長公主瞥了他一眼,忽然想起前陣子他奔波勞苦的模樣,不禁深吸一口氣,暗暗罵道:債啊,都是債啊。
“三郎,你可曾欺負過人家?”
陸宴面不改色道:“阿孃多慮了,兒子並非那種孟浪之徒。”
長公主端起茶盞,抿了一口,隨後鄭重其事道:“若你心意已決,我也不想逼你,可你剛剛升遷,朝中有的是人盯着你。眼下這檔口,總要謹言慎行纔是。”
“兒子自有分寸。”
長公主看着他就來氣,拿起桌上的扇子就扔到了他的肩膀上,“出去!你現在就出去。”
“謝長公主成全。”陸宴低聲道。
陸宴推門而出,楊宗將手裡的傘遞過去,暴雨將歇,院子裡錦簇的花團綴滿水珠,散着沁人的芬芳,
今生,一切都不同了。
楊宗欲言又止地看了陸宴一眼。
“直說。”陸宴道。
“主子這麼快就同長公主交代了,小夫人那兒......會不會有麻煩?”
“不會。”陸宴笑道:“阿孃若真不喜她,何必要去替她解圍?”
他早就承認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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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宴走後,長公主用食指抵着太陽穴,緩緩揉了起來。
劉嬤嬤在一旁勸道:“世子爺肯主動來跟您交代是好事,說明這孰輕孰重,他心裡清明着。之前長公主不是還怕世子被外面的狐媚子迷惑了心智嗎,如今看來,是多慮了。”
長公主“嘁”了一聲,“他那些鬼話有一句能信嗎?嬤嬤想想他從揚州回來都幹了些甚!照他說的,年初就鍾情於沈家那丫頭,那他三月回來爲何還要夜不歸宿,整日留在那平康坊?”
“起初我就覺得怪,就三郎那等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人,我給他選的良家妾他都看不上眼,怎麼就能突然看上風月裡的歌姬了。”長公主氣得翻了個白眼,“還並非孟浪之徒......我看他簡直就是寡廉鮮恥、放浪形骸!叫斯文掃地!”
劉嬤嬤試探道:“長公主可是覺得沈家那位使了什麼狐媚手段?”
“要真是狐媚子,打發了便是了。”提起沈甄,長公主又嘆了一口氣,“說起來,沈甄那孩子我也見過好多回了,別說是狐媚手段,那性子,怕是連謊都撒不圓。”
長公主擡眸看了一眼房樑,回想起雲陽侯夫人離世的那一年。那時沈甄纔多大,小小的身子裹着素縞色的麻服,哽着嗓音道了一句多謝長公主......
長公主算了算陸宴開始夜不歸宿的時間,又算了算沈家出事的時間,忽然感覺有一股血在往頭上涌。
過了片刻,劉嬤嬤又道:“世子爺對許家大公子下手着實是狠了些,老奴聽人說,許家大公子就算是醒來了,也怕是不能有子嗣了。”
長公主想起許威,不禁冷嗤道:“他可是一點都不冤。”
劉嬤嬤抽了抽嘴角,“此事許家不會善罷甘休,若是查到世子爺頭上來,這可怎麼辦?”
“他若是連這點事都做不乾淨,那京兆尹也別做了。”
聽這語氣,劉嬤嬤笑道:“這麼說,長公主是真同意了?”
“不同意又能如何?”長公主眸光微閃,“該試探的話也都試探了,他什麼脾氣我這做孃的最是清楚。”
長公主起身,輕笑了一聲。
能叫他護到這份上,想必早就將人放在心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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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夏季,一到汛期,不同程度的洪澇災害便會接踵而來,而元慶十七年的這一場洪災,顯然應了葛天師搖頭晃腦說出的那句——一發不可收拾。
黃河,汴渠、以及東北方向的永濟渠,接連受難。
黃河決堤,河道南擺,連着幾日早朝,工部同其他部門都吵翻了天,治河的決策提出一個,否決一個,因着沈文祁的前車之鑑,誰也不想擔這責任。
人人秉着“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思,治水之策也就遲遲定不下來。
黃河流域受災的百姓越來越多,水災遍及豫東、魯西南等地,接連死了八千人不說,還衝毀了會河,漕運受堵,情況越來越危急。
百姓紛紛指責朝廷不作爲。
可眼下工部那些人有幾分能耐,成元帝心裡也清楚,他們提出來的那些決案,若真是實施了,無異於往河裡白送銀子。
成元帝深呼一口氣,招了招手,喚來盛公公道:“去刑部大大牢,把那個葛天師、還是什麼天師給朕找來!”
盛公公掐着嗓子道:“回稟陛下,是朱天師,葛天師已經被斬首了。”
“那就把這朱天師給朕找來!”
盛公公傳消息出去,不到兩個時辰,刑部尚書便押着朱天師來到了聽政殿。
成元帝瞥了朱天師一眼,道:“你既然連國運都測得出,那朕問你,這場洪災你可有對策?”
朱天師直直跪下,心道:這哪是貧道測的,這分明是那位陸大人測的啊!
顯然,他並不敢把這些話宣之於口。
“你但說無妨,朕不治你的罪。”
朱天師額頭點地,按照陸大人先前囑咐的,誠懇道:“貧道能力有限,雖能瞧破一絲天機,但對治理水患,卻是一無所知。”
成元帝的眼刀子直接戳到了他臉上。
朱天師立馬又哆嗦道:“但是貧道瞧過了,大晉人才濟濟,這場水患定能安然度過。”
成元帝低低地“嗬”了一聲。
人才濟濟。
今日早朝,大殿之上站滿了人,個個穿着華服,頭頂烏紗,卻無一人肯親去黃河治理水患。
成元帝拍案怒道:“好一個人才濟濟,你倒是給朕說出一個人來!”
朱天師額間冒出了虛虛的汗,低聲道:“貧道不知其名,只算得出......是個有罪之人。”
成元帝眼神半眯,沉思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