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餘輝裡,過龍江身上白衣閃燦出一片刺目白光,整個身軀看上去柔若無骨,隨着關雪羽拉開的劍勢,成爲環狀墜了下來。
關雪羽一劍走空之下,大吃一驚。
此時此刻,過龍江的忽然來到,勢若狂風怒濤,卻是一發而不可收拾。
像是一枚突然滾過來的鐵環,過龍江整個身子,其實就是一個圓圈,猝然而臨,勢若旋風,一俟來到了近側,其時已走避不及。
一彎長虹,閃自過龍江這個滾動的人球,這一劍看似光華一道,容到眼前的一霎,忽地幻化爲三,成了三段劍影,劈一掛二,直向着關雪羽正面猛力劈下來。
關雪羽一招失手,心知不妙,卻沒有想到對方劍勢如此詭異莫測。
眼前情勢,躲閃懼感不及,便只有實接硬架之一途。
一念之興,掌中劍運力一抖,就勢向外揮出,只聽得“嗆啷”一聲脆響,雙劍交鋒之下,關雪羽格開了對方的一劍,緊接着利用後彈的力道,快速地向左面揮出,“當”一聲脆響,格開了右側面的一劍。
雙劍交鋒的當兒,關雪羽這才感覺出對方沉實驚人的臂力,然而這還不足爲患,卻有一道陰森森的劍氣,驀地閃出,直向他左心窩處疾刺而來。
以關雪羽之機智身法,對於末後這快速閃出的一劍,竟然不能防範,一驚之下,由不住嚇了一身冷汗。
危機一瞬裡,忽然想到了燕門絕技“七十二手燕子飛”中救命一招——“燕起秋波”,在緊迫一瞬裡,陡地揮出左掌,直向對方來犯的長劍身上按去。
這一手顯然出乎過龍江意外,不禁爲之一驚。
掌劍接觸的一霎,激盪出清脆的一聲劍鳴。
似乎就藉助着這些微力道,關雪羽已野鶴振空般地騰了起來,在空中一個快速的疾滾,呼啦啦夾帶着大片的衣袂帶風之聲,已閃出了兩丈開外。
當真是險到了極點。
落地之後的關雪羽,雖僥倖沒有爲對方劍勢所傷,卻也嚇得面色蒼白,一顆心通通直跳,這才知道對方非但一身內外功力驚人,即以眼前這手劍術而論,顯然亦在自己之上。
他原來對於本身的劍術自視極高,想不到與對方一經接觸之下,才知道自己仍然不是對方的敵手,一腔熱念陡地降落冰點,內心之沮喪驚悸,真個到了無以復加地步,一時只管瞠目看向對方,作聲不得。
眼前人影輕閃,過龍江已來到眼前。
“我幾乎忘了,燕字門的‘七十二手燕子飛’劍法,確是高明之至,有幸既然相見,總要我長長見識。”
話聲一頓,掌中長根劍已居中劈下。這一劍看似四平八穩,居中而下,直向關雪羽頭頂正中劈下來。
然而關雪羽有了前車之鑑,卻不敢再作如是想。
想念之中,他一面再提真力,貫注於劍身之上,並不急於迎架對方的劍身,足下前跨一步,陡地一劍直向着過龍江咽喉上力刺了過去。
這種以進兼防的劍招,確是厲害,況乎劍身之上真力貫注,不要說真的被紮上性命不保,就是爲劍上光華沾上一些也不是好玩的。
過龍江何等精明之人,看到這裡冷哼了一聲,心中不禁暗吃一驚。
所謂“一人拼命,萬夫難當。”正是說明了一個人氣勢駕人。
眼前關雪羽因眼見過龍江劍法了得,自己只怕不是對手,生死攸關,說不得也就存了破釜沉舟的決心,集全身功力於眼前一役,是以劍勢一出,大異尋常,過龍江亦不得不及時迴避。
兩口劍在極端險象裡,“當”的一聲互相交接。
那只是微妙的一式交接。
交接之處只是劍尖部位,由於力道沉實,一觸之下所生的反彈勁道至爲強猛,兩個人的身子,乃像風中燕子般忽地騰飛開來。
關雪羽把握住這一刻良機,猛可裡在空中一個倒剪。
“呼”一聲,反欺而上。
這一式大悖常情,快到了極點。
原來關雪羽目前雖然未能全部習會燕家七十二手飛燕劍法,卻也精通過半,眼前這一劍即是劍法之中“風雨燕歸來”之一招。
“呼!”隨着關雪羽拉出的一隻右手,這一劍有如銀虹例卷,卻於丈許長虹裡,捲起了一天劍雨,猝然而臨,使得過龍江全身上下,俱在劍雨覆蓋之中。
即使以過龍江如此能耐之人,在驟然面臨着這等劍勢之下,亦不禁爲之大吃一驚。
總算他身手確實有過人之處。
隨着關雪羽騰起的劍勢就空一個疾流,白衣如雲一般霍地張了開來,隱藏在長衣內的肉身,這一霎間,竟像是變得異常的薄小,幾乎是薄薄的一片,這等收氣御風之功確是武林中極不易見的身手,更難能的是,他竟然施展得如此自然,乍看起來,簡直與長衣合爲一體,隨着關雪羽展出的劍勢在空中作一定的波浪移動,那麼疾猛的劍勢,竟然全走了空招。
隨着關雪羽展出的劍勢,但只見一片白光閃過,卻將對方那雪白長衣的下襬,斬下了巴掌大小的一片。
然而作爲動手拼命來說,這一招顯然是失敗了。
金雞太歲過龍江一聲冷笑道:“小子,你納命來吧!”
話到劍到,快到無以復加,即使以關雪羽那等功力之人亦無能看清,他這一劍的出勢,隨着過龍江極爲輕靈的一個前跨之勢,掌中劍筆也似地直抖了出去。
這真是精妙絕倫的一劍。
隨着一縷尖銳的劍風,筆直的直刺而進,雖然是四平八穩的一劍,卻令人萬難躲閃,妙在他的時間部位準頭,三者配合得天衣無縫,簡直無懈可乘。
這一劍過龍江手狠心毒,直取對方心臟。其實是他早已處心積慮的一招,終於得逞。
然而,最終的結果,卻難免令他大失所望。
鋒銳的劍尖,在刺中對方心窩的一霎,想象中原應該是“噗”地一聲,事實卻並非如此,代之而出的竟是有如撥動琴絃“叮”然一聲。
過龍江掌中那口長根劍,非但未能將對方身上刺穿,竟反彈了回來。
顯然是在對方身上長衣之內,另外有物件防體。
過龍江不禁爲之暗吃一驚,關雪羽絕處逢生,亦由不住爲之嚇出了一身冷汗。
當然,關雪羽肚裡明白,要不是自己內裡穿着那一件“飛燕護心寶甲”,眼前這一劍定當一命嗚呼。
饒是這樣,由於對方這一劍力道至猛,雖然仗着護甲的反彈之力,將對方劍上力道化解不少,餘下的勁道猶有可觀。
頓時,隨着過龍江長劍力刺之下,關雪羽整個身軀驀地騰空直飛了起來,這一個後退的勢子。一半由於過龍江劍上的力道,一半是藉助於關雪羽本身的用力,如此一來纔算是把對方猛銳的穿刺之力化解乾淨。
容得關雪羽的身子落定之後,才意外的感覺到,敢情此身竟然站立在一方峭壁當前。
這座古堡原本就建築在高山之巔,四面懸空,只是佔地甚大,處身堡內,萬難體會,落足堡外便自不同。原來環峙古堡四周,種植的有萬竿修篁,關雪羽這一奮力騰起,便超越於竹叢之外,一面是強敵在側,另一面是萬丈懸崖,真可是進退維谷,左右兩難。
過龍江原本可以一劍結果對方性命,卻沒有想到對方身上竟穿有護心寶甲,時不我與,一招之誤,竟使對方得能逃過而有活命之機。
當然,他是絕不能就此甘心便放過了對方,冷笑一聲,緊接着騰身而起,“呼!”一聲,一掠數丈,緊循着對方騰起的身勢之後,落身於竹林之外。
關雪羽仗寶衣保住一命,內心餘悸猶存,這時乍見過龍江如影附形而至,猶自不肯放過自己,既憤又驚,怒嘯一聲,腳下力點,“嗖”地欺身而近,他掌中劍向外揮處,閃出丈許長短的一道銀芒,斬上削下,劃出了一個“乙”宇,直向過龍江上下齊斬過來。
這一劍由於關雪羽悲憤在心,自是出盡全力,凌厲的劍氣之下,迫使過龍江不得不爲之暫時後退。他這裡方自閃身而避,關雪羽已陡地折過身勢,隨着淒厲的一聲長嘯,直向着萬丈懸崖下縱身而逝。
隨着關雪羽投落的身勢之後,過龍江再一次的快速閃身,來到崖邊。
目光所及,但只見雲霞片片,蒼蒼茫茫幾乎將整個崖口封鎖,哪裡分辨得出對方一些蹤影。
這一手顯然又是出乎過龍江意料之外,以他那般傑出的輕功絕技,對於關雪羽投身懸崖之舉,也是不可思議,關雪羽必然只有死路一條。
然而,過龍江卻又不能斷然判定,作如此想,一時在崖前踱來踱去,苦苦不得良策。
自他出道以來,會見過扎手厲害的人物不知凡幾,卻沒有任何一個像眼前關雪羽這般令他作惱頭痛。這一霎,他目注着雲霞滿遮的洞底,亦不知是悲是喜,抑或是另有傷情別緒?
他武功奇高,目空四海,當今天下除了有限的一二元老人物之外,幾乎沒有一個人看在他眼睛裡。百戰百勝,所向披靡,金雞太歲盛名之下,天下更是無一畏懼之事,無一可怕之人。然而這一霎間,關雪羽這個年輕人的影子,卻在他內心蒙上了一層陰影……
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觸,當他俯身向着崖下雲霧悵望時,下意識裡,總是認定關雪羽這人還沒有死,雖然這個可能性是極其微小……
極其微小,並不是等於零。
俗語說得好:人不該死,五行有救。聽來像是無稽,其實若非知歷其境者,萬難體會。
總之,當關雪羽飽受虛驚,不勝狼狽地逃得活命之後,回首方纔經歷之事,簡直匪夷所思,像是夢幻,其實卻又是再真不過的事實。
當時的情形發生得太快,天下事也往往就是這麼巧法,關雪羽投身懸崖的一霎,是因爲他發現到半嶺崖間岔生有一截松枝,以他的輕功造詣,足可用以借足,強敵在側也就不欲多思,隨即縱身投落。
哪裡曉得,容到他身子方自縱落,那棵岔生的松枝即刻爲波詭的雲霧所遮住,是以後來的過龍江雖然仔細注視,卻亦看不出一些端倪。
再往後的情況,想來雖是跡近神奇,不大可能,其實卻也並不太困難。關雪羽挾持着他傑出的輕功、內功,運用着兩手兩腳,一路施展出“壁虎遊牆”的絕技,在平如刀削的峭壁間沉實前進,約莫大半個時辰,終於攀上了側面偏峰。
容到他爬上峰頭,俯身地面,這才覺出全身像麪人兒一般,真的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如果說這座峰頭再偏高一點,只消再高出丈許,後果便大堪憂慮。
在地上足足躺了半個時辰,纔算恢復了一些氣力,看看自己這副樣子,真跟要飯的差不多,兩隻手掌多處都已磨破,身上衣服那就更別說了,再加上溼林淋的汗水、泥污,就像剛從陰溝裡爬出來的那份德性,好在是天已經黑了,荒山野嶺間也沒人注意,一個人摸着黑往山下行走。
猛可裡吹過來一陣透體的寒風,關雪羽由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附近草叢間“嘩啦”地響了一聲,像是什麼人藏匿其中,關雪羽一驚之下,陡地拔出了長劍,卻只見一條黑影穿出來,敢情竟是一隻山狼,一徑地落荒而去。
關雪羽由不住悵望着黝黯穹空,發了一陣子呆,嘆息一聲,這才把那口青桑長劍收入鞘中。
他這裡自己喚着自己的名字,感傷着道:“燕雪呀燕雪,你本是不可一世的劍門人物,一向自負極高,想不到遇見了這個過龍江,竟而兩度亡魂,險喪性命。今夜落拓至此,誠是丟盡了燕字門的臉,此時此刻連一隻小野狼也能嚇得我心驚膽顫,傳揚出去,只怕江湖四海也無容我燕雪立足之處了。”
說着說着,只覺得一陣心酸,幾乎落下淚來。
夜風呼呼,吹得他衣襟飛揚,獵獵作響,先時汗水所沁溼的薄衫,此刻給冷風一襲,越加的不是滋味,再加以身上多處爲鋒銳的石面割破,寒風襲下,簡直像是刀割的一般。
然而這許多的疼痛,卻都不比他內心的創痛來得更厲害。呆呆的停立在一堵山石之前,他的一切感受都彷彿爲之停頓而麻木了。
對他來說,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所感受的奇恥大辱,想到悲憤之處真恨不得就着眼前大石一頭撞死算了,猛可裡他拔出了長劍,向着迎面大石,一陣疾風驟雨般地劈砍,霎時間石屑紛飛,濺了一片,落下的碎石屑,就像是冰雹般落向四野。
他這樣像瘋子也似的發泄了一陣子,獨自個坐在當地喘息不已。經此發泄之後,心裡纔像是舒坦了一些,再看手中劍,兀自青光燦然,這般猛砍硬磕,卻不會想到是否會傷及心愛寶劍?這時冷靜下來,好不心疼,當下小心地把劍身拭抹潔淨,細細觀察一會,幸無片毫損傷,家傳名劍畢竟不同一般。
想到了方纔之事,總算萬幸,如果自己來前沒有穿上那件護心寶甲,此刻料必已死在了對方穿心劍下,再者,奮身投崖之時,如果沒有看見岔生崖畔的那棵古鬆,一腳踏空之下,更是焉能還有命在?該死不死,顯然冥冥中另有安排。
想到這裡,他不禁雄心頓起,暗中咬了咬牙,自忖着只要自己此生不死,終必能練成絕技,再一次找過龍江分一勝負。
他心裡這麼盤算着,便自還劍入鞘,一步步續向山下行去。只是這一霎腦子裡,儘自都是過龍江的人影,尤其是方纔雙力比鬥時的那些動作過程、此刻想來,極爲清晰,一幕幕由眼前掠過,想到了對方那招狠厲的一劍穿心,兀自由不住心有餘悸。
他雖不似過龍江那般自負過人,目空四海,但是凡武功練到了一定境界,確實不易服人倒是真的,但是一想到金雞太歲過龍江那般身手,卻不能不令他暗自折服。
越是這樣,便越加地激勵起他的雄心壯志,不只一次地爲自己許下心願,此生今世,當以打敗這個過龍江,爲第一要務。這樣發着狠,心裡真個便似舒坦多了,不知不覺,回到了落腳的客棧。
華燈初上,棧房裡來往客人甚是熙攘,關雪羽自忖着這副作子實在見不得人,便繞到了后街小巷,縱身而入,摸着黑來到了自己的居住的這爿院落。
他性喜安靜,每一次居住客棧,都煞費周章,特意地要店家安排靜室,一來便於自己練功。再者爲的是逃避亂囂的酬酢,就像眼前他所居住的這個地方,便是鬧中取靜,小小的院落裡,只有三間靜室,其中兩間是空着的,關雪羽佔住一間。獨享這滿園秋色,倒也有一分恬靜。
然而,他似乎就要失去這份恬靜了。
當他一步踏上廊道時,意外地發覺到,緊鄰着自己的那一間客房,現在竟然有人居住了。
原因是這間房子此刻竟亮着燈。
微微愕了一下,心裡不免有氣,記得當日來時,他早已與店家說好,這裡不再收受外客,自己情願多付些錢,想不到卻是變了卦,原想立刻去找尋店家理論,想一想自身此刻之狼藉模樣,實在是見不得人,暫且隱忍不發,明天再說。
想着,他便特意地放輕了腳步繼續前行。
一陣清雅的琴聲,隨着微風隱送過來,聲音裡透着悽楚古雅。
先時,當他一腳踏入院牆時,便彷彿聽見了這陣子琴瑟之聲,事屬平常也沒有留意,現在,當時再次聽見時,情形便自不同。原來琴音發處,正是自己這位新來的鄰居。
彈琴弄瑟的人敢情不是凡俗之輩,這乍入耳際的三擘四劃,已是大有餘韻,聲調古雅,正是引人入勝。
“哦,”關雪羽一步站立,不免神馳,“這是什麼人?競有此功力造詣?”
一念之興,便不禁把先時怨忿之心打消了一半,若非眼前齷齪。真恨不能直趨造訪,倒要見識見識這是何等人物?
只是現在,他卻寧可保持着一副屬於自己的寂寞,雖有詫異之心,想過也就罷了。
進屋亮燈,一翻清洗之後,換上了一套乾淨的衣裳,這纔像是真的舒暢不少。
“不才愧我非名士,可喜卿能作解人”,那陣子幽雅含有古韻的琴音,自一開始就若即若離的響着,對於此刻的關雪羽來說,實在是一種心靈上最恰當的安撫。
斜倚着倦軀,原應思睡的神情,卻竟外在此縷縷音韻裡,得到了振奮、亢進,敢情是欲睡不能了。
昔蔡中郎得桐木而制琴,乃名“焦尾”,自此而後,這門樂藝便屢有進展,發展至今,堪稱洋洋大觀,極不簡單,良琴擇主而造,佳士亦非良琴而不樂,諸此自不比一般巷坊凡俗,大抵而言,擅琴者必得弦外之音而佳,否則便落俗矣。
關雪羽於此道雖然算不上一流之境,卻也得窺堂奧,說得上一個知音,正因爲如此,這乍然飄臨的琴音,才令他格外感覺親切、驚喜,平心而論,對方於此琴藝之一途,卻是較乎自己更高明多了。
眼前這人顯然既琴又瑟,尤其難能,所謂“琴傳而瑟不傳”,是因爲擅琴者多,而懂瑟者稀,合琴而瑟者更少矣,這人必將是右手挑琴,左手彈瑟,左右互換,一樽滿俯,謂之“珠玉滿懷”,寓意於白香山“大珠小朱落玉盤”之典故也。
過去在青燕峰,關雪羽常見父母雙合琴瑟,那纔是歎爲觀止,晉朝的楊泉曾說:“琴欲高張,瑟欲下調。”是因爲瑟聲偏高,不慎便將奪琴聲,故只能取其幽,至於所彈之曲,琴如是,瑟亦如是,同聲相應,才能配合無間。
有了這番認識,關雪羽此刻再聽隔室人所和琴瑟,更不禁大爲欽佩。
他所以猜測隔室只是一人獨奏,並非二人配合,那是因爲由相同無隙的指法中聽出,一個“小間勾”接下去一個“大間勾”,魂魄相依,聽起來真個迴腸蕩氣,接下去的一段大四走弦“大漠風沙”,更不禁把關雪羽聽傻了。
正因爲這一曲“大漠風沙”也是他父母喜愛的曲子,此時聽起來便越加的感到親切,當日父母雙合此曲時,曾使他歎爲觀止,直認爲當今人世,再無人能與之抗衡,而眼前這陌生客人的造詣,更像是較諸父母猶上一層,令他驚異的是隻聞曲韻的抑揚曲折,一擘一劃都似與父母一般。
他這裡正自如癡如醉,彈者更似難能自己,陡然間音歇飛吟,所謂“弦瑟欲斷,聲聲按本”,琴瑟道中得此“奇”境者,實不多見。
關雪羽忍不住脫口而出,輕輕地喝了聲彩。
彩聲方自出口,隔室的琴瑟聲驀地中止,彈者用了一手輪指,亂音一轉就此打住,卻聽得隔室傳來了一聲冗長的嘆息,就此歸於寂靜。
關雪羽心中甚是後悔,只道是自己一時盂浪,大意失色,敗壞了人家清興,那一聲嘆息,多半是爲此而發,想要到隔牆說上幾句道歉的話,只怕益增唐突。
“算了,今夜晚了,明天再說吧!”
心裡這麼想着,便過去撥暗了燈光,順便打開了門扉向隔壁看了一眼,卻只見銀紅的窗戶紙上映着一個高髻長髯的老人形影,不過是匆匆一窺,緊接着那房裡的燈光便自熄了。
關雪羽益發地覺出無趣,方要把門關上,只聽得一聲女子的口音說道:“慢着!”
暗影里人影一閃,一個高挑的窈窕身影陡地現身眼前。只須瞄上一眼,關雪羽便立刻認出了她是誰來。
“鳳姑娘?”
“是我,”一抹笑靨展顯在鳳姑娘臉上,“抱歉,這麼晚來造訪,我可以進來麼?”
“這……請。”
鳳姑娘一笑,進入屋內。
關雪羽走過去,正欲剔亮了燈。
“不用,難道你忘了,我是不太喜歡亮光的……”
關雪羽點點頭,回身坐下。腦子裡記起那一次在麥家晤談時,果然是置身於黑暗之中,比較起來,今夜還算是亮的了。
“你的命真大,居然還沒有死,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恭喜!”
說時,鳳姑娘那一雙充滿了睿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他身上滴溜溜轉了一轉,淺笑着點了一下頭。
“看來還算好,只不過破了幾塊皮,有些擦傷罷了。”
關雪羽奇怪地道:“你都知道?”
“嗯,知道的不少。”她脣角帶着一絲神秘的微笑,“我知道你見着了過龍江,兩個人在竹林子比劍,你敗了跌落懸崖……”
說到這裡,她微微閉了一下眼睛,緩緩地又睜開來,頗有怨意地白了他一眼,接下去道:“害得我飽受虛驚,白忙了一場……”
“白忙了一場?”
關雪羽一時被弄糊塗了。
“怎麼不是?”鳳姑娘說,“我得着了訊兒,特地帶着幾個人,燈籠火把。在山窪子裡一陣子好找,連個影子也沒找着,可是我還是不死心。”
大眼睛轉了一轉,怨嘆一聲,她才又接下去道:“待他們回去以後,我一個人又施展輕功,登上峭壁找了半天……咳,那可是真嚇人,差一點連我也活不成了,山又陡,壁又峭,連個借力站腳的地方都找不着,隱約看見了生在半壁間有幾棵松樹,我心裡就求神說,阿彌陀佛,好歹要也掉在樹上就好了……”
關雪羽報以微微一笑,掩不住眼神兒裡的感激之情。
鳳姑娘那雙剪水雙瞳,似嗔又嬌地掃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接下去道;“我心裡是這麼禱告了,可就是沒法子能爬上那幾棵樹去,沒法子就揀了幾個小石頭子兒往樹上亂髮一氣,丟了半天也沒有迴音,可見得你不在上面,這才失望地回來。”
頓了一下,她幽幽一嘆道:“這樣就只有兩個可能了,一個是你已經脫險返回客棧,另一個便是凶多吉少了,我心裡可是亂極了。”
在關雪羽印象裡,這位姑娘還很少說過這麼多話,一喜一嗔,躍然臉上,表情真摯,絲毫不帶做作。
在說到“心裡亂極了”那句話後,忽然覺出了有語病,臉上由不住有些發臊,正巧關雪羽正在注視着她,她便把頭轉過一邊,看也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關雪羽苦笑道:“多謝你的關懷,你倒是真的沒有猜錯,也幸虧那幾棵樹才救了我,只是這些事你怎麼會知道的?”
鳳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因爲我想要知道……你信不信?只要是我想要知道的事情,我就一定會知道。”
關雪羽倒也不太驚奇,這句話如果出自一般人嘴裡,也許是誇大其詞,但是出自這位來自“七指雪山”鳳姑娘的嘴裡,便不足爲怪。
由方纔對方所說的話中推測,關雪羽已猜測到鳳姑娘現在身邊頗不寂寞,似乎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早先在臨淮關他曾聽過一個傳說,說是這位鳳姑娘已收服了聞名的皖北大盜“沈邱四老”,據說這四個人甘願聽其驅使做任何事,他雖聽知、卻並未加以證實,這時由鳳姑娘語氣裡,顯然是煞有介事了。
“你在想什麼?”
鳳姑娘一雙澄波眸子,直直注視着他。
關雪羽搖搖頭說:“沒什麼。”
接着他輕輕發出了一聲嘆息,由衷地看着她道:“姑娘對我恩重如山,我卻愧無所報……每一想起,便曾無限遺憾,我只望有一日能爲姑娘做些事……免去我心裡的歉疚,但願能達到這個志願纔好。”
“你別……啦!”鳳姑娘聽到這裡,情不自禁地低下頭笑了,嚶嚶地笑了兩聲,又再擡起頭來,“求求你以後別再說這些話了好不好?酸不拉吉的,噢,我差一點還忘了,聽說你還是個唸書的,還中過舉人呢,是不是真的?”
關雪羽搖搖頭說:“我不想談這些,就算是吧!”
“啊,那可真好。”
話聲充滿了興奮。
接着她拍了一下手說:“你剛纔不是說想要報答我對你的什麼恩……嗎?現在機會來了……”
也不知道她腦子裡轉的是什麼念頭,只見她一副喜不自禁的樣子,挑着眉,睜大了眼,滿臉喜孜孜的樣子。
“你到底是願意不願意嘛?”
“我還不知道是什麼事。”
關雪羽無奈的樣子,心裡卻幾乎已猜出是什麼事了。
鳳姑娘搖搖頭,樂不可支地道:“我一高興就糊途了……是這麼回事,我爹從小就罵我不喜歡唸書……性子太野,說我像個男孩子,只是天知道……可誰又來教我呢?……這一下機會來了,我可找着人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關雪羽說:“你是想跟我念書?”
“對了,”鳳姑娘說,“不知你肯不肯收我這個學生?”
“這……”
“不願意?”
“不,”
“願意?”
“不……”關雪羽訥訥道,“不是……這個意思。”
“那又是哪個意思?”
圓睜着水汪汪的一雙大眼睛,期盼地瞪着他,就怕他說這個“不”字。
“這件事,我得好好想想。”關雪羽微微皺着眉,卻也無能拒絕。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鳳姑娘繃了一下嘴角,哼了一聲道:“就來一句乾脆的話吧。行,還是不行?”
這可是難題一件,答應吧,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拒絕吧,剛纔嘴裡還在說着要報恩,輪到對方有事相求時,自己可又往後面退,又後悔了,豈非語出無誠,出爾反爾?”
風姑娘腳尖一連串地踢着椅子腳,半嗔着:“怎麼回事嘛?夠久了,答應了吧,告訴你收了我這個學生,包你不吃虧,我一定用功,不調皮搗蛋,怎麼樣?”
關雪羽終於點了頭,鳳姑娘臉上這才現了笑靨。
“好!咱們可是說定了,以後我就管你叫老師了。”
“那可不要……”關雪羽皺了一下眉道,“這麼一來,我豈不是被你拴住了?而且在這裡我也不打算住很久……”
“你放心,我也不會死纏着你,你不走,我還得走呢,只是看機會就是了。”鳳姑娘輕顰黛眉道,“只是,我們念什麼書好呢,我只念過四書……”
關雪羽一笑道:“這些你倒是不必費心,書我有的是。”
鳳姑娘秋波一轉,可沒看見這些書放在什麼地方。
關雪羽指了一下頭:“都在這裡,今天我累了,改天再上課吧。”
一聽他答應了,鳳姑娘可是打心眼兒裡開心,就道:“這樣吧,我們暫定,每逢雙號,就是我念書的日子,明天是四號,雙日,我晚上來,到時候可不能說了不算喲!”
關雪羽想了想,點頭道好。
鳳姑娘這才高興地站起來,忽似又想起一事道:“我差點忘了,我帶來一些藥,也許你用得着,過來,我瞧瞧你。”
關雪羽搖搖頭說:“一些皮肉擦傷,不礙事。”
“那可也不一定,小傷治不好,等到化了膿可就麻煩了,你就是這個樣,死硬死充的。”
說着她就走過來,攀着關雪羽肩膀,往他臉上、臂上、手上細細地瞧着,嘴裡還自一個勁兒地“嘖嘖!”響着,樣子令人發噱。
關雪羽總算認識她了。
記得第一次在小店邂逅她時,這位鳳姑娘是絕少說話,縝密沉着。以後在麥家二度見面,已可見其勇敢堅毅、機智伶俐之一面。如今再度交往,才知她亦不失天真,可見得一個人的天性,固可爲環境所左右,卻不會爲環境所掩埋。即以眼前這位鳳姑娘來說,想象中的她,到底與真正的她大有出入,所謂“不可盡信傳言”便是這個道理。
腦子裡只管這麼想着,那雙眸子情不自禁地便又落在鳳姑娘的臉上。
她這時全副精神只是貫注在關雪羽身上的傷痕,手上拿着金鳳堂秘製的外傷藥,用晶瑩的手指甲輕輕挑起來一些,然後輕輕抹在關雪羽的傷處,再用一根纖纖食指,慢慢揉抹。
這些小動作,她竟是十分的認真,那麼心細,直到把那些看似油質的藥膏,搽抹得不留下一絲痕跡,纔算完事。
在這個動作裡,雙方的距離很自然的便接近了。
鳳姑娘原來就是直率性情,看來不拘小節的人——湊巧關雪羽頸下有一處擦傷,皮破肉綻,看在伊人眼裡,便似格外心疼。
“噯——唷——這裡還有啊——”
纖指輕抹,檀口輕吹。她這裡嬌軀前聳,幾乎把身子都偎進了對方懷裡,幾根散發挑逗般地在雪羽臉上拂着,那裡微微散發着桂子花香和少女芬芳。
關雪羽情不自禁地覺得臉上一陣子發熱,落下來的眼神兒,偏偏留在了對方粉搓玉揉的頸項之上——一陣心慌意亂,再想目逃都來不及了。
玉也似白的頸項上,覆蓋着大蓬黑細的柔發,而在那一抹濃密的柔發,滿生在髮根處,正是少女芬芳的泉源,無限童稚天真融匯其間,敢情她還是個大孩子。
鳳姑娘輕吹一口氣在他新搽了藥的傷處,翻過眸子來問道:“還痛不?”
關雪羽已發覺出了自己的尷尬,臉紅心跳,傻子般地搖了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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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間,他看見了隱藏在濃髮遮蓋的頸項間的一粒紅痣,紅紅的,亮亮的,像煞一粒南國的紅豆。
鳳姑娘也發現了。
“你壞死了。”
就勢施勁兒地往對方胸上一推,移開了身子。
四隻眼睛接觸之下,兩張臉都紅了。
心是通通地跳,情焰如蛇,在血脈裡四下竄着。
夜深了,風沙沙,葉兒窸窸,多情燈焰,只噗突突地冒着,每一朵冒起的燈花,都似兩性相愛的多情情結。
鐐亂了,眼花了……迷離,迷離,幾許意亂情迷。
四隻眼睛兀自對吸着,如癡如醉。
孤燈、悵惘、迷離,再加上多情而體貼的今夜,一霎間勾動起來了情焰,如怒火燒天。
足以自持的君子,今宵恁地變了?
情焰來襲時,濃眉乍展,目光如炬,張開的鐵腕,敞開的胸,足能把佳人溶化了。
“你……壞死了。”
短短四字,出自佳人的芳脣,一抹媚笑,似羞欲蕩。
鳳姑娘像是欲圖振作,偏偏力不從心,搖散了的頭髮,雲也似的撒了下來。
敢殺、敢打、敢愛、敢恨……無限多的“敢”字,就是姑娘的寫照,愛就是愛,她不在乎。
一步一步,她走過來。
伸出來的一雙皓腕,枷鎖般地落在了雪羽肩上,鎖住了這段“情”,鎖住了這個“人”。
鳳姑娘半邊臉,緊緊貼住了他的胸膛,接受了眼前男人有力的一雙鐵腕。
忽然,關雪羽捧起了她已似迷離的臉。燈下,但已見珠淚籟籟。
“姑娘,我們不能。”
“爲……什麼?”
“爲……”
緊緊地咬着下脣,就像是咬出了血。
“不……爲……什麼……”
兩隻手抖得這麼厲害,對於一個“君子”來說,便只有良心的不安與罪惡,才能夠使其顫抖與戰兢。
關雪羽下意識地感覺到自己是犯了罪了,然而,他卻已無能扳回。
風勢悄悄地越過屋頂時,有幾片落葉凋零。
關雪羽幾乎已經崩潰了。
怎道是“斷琴”的一摧?
那一聲琴音來得好突然,好不知趣。
“琤琮”一響之下,緊接着的一掄亂指,更似萬馬奔騰地響了起來。
對於幾乎癡迷了的兩個人來說這陣子空如其來的琴音,簡直有似當頭棒喝,劈頂的一聲焦雷,一驚之下,驀地分了開來。
一念之間,卻像是另外轉變了一個世界。
在無限羞愧、窘迫的目光對視裡,鳳姑娘緩緩地坐了下來。
關雪羽顯然已冷汗淋漓,暗忖了一聲,好險。
兩個人在醒酢灌頂的琴音萬縷中,終於尋回了失去的冷靜,對於這陣子突如其來的琴音,不免心存好奇。
琴音來自緊鄰隔壁,正是方纔雙合琴瑟的同一個人,只聽他那爛熟的運弦指法,便知是同一人,琴道中傑出高手。
關雪羽深深地吁了一口氣,對於隔室老人這般斷情一摧,竟然使自己二人免於鑄成大錯,由不住收存感激,鳳姑娘也顯然恢復了冷靜,是羞、是愧?抑或是百感交集?靜坐一隅,深深地垂着頭,秀髮如雲,長長地曳下來,幾乎已挨着地面,看在關雪羽眼裡,更是無限憐惜。
“你,還好吧?”
鼓足了勇氣,關雪羽總算說出了一句話。
“嗯,很好。”
聲音很低,緊接着她霍地仰起了頭,深垂的長髮,“刷”地甩回身後,臉上帶着一抹紅暈,掩飾在羞澀的笑靨裡。
“我竟然是忘了。”她訥訥地說,“剛纔我來之前,就聽見了,好美的聲音……還只當是你彈的呢!”
關雪羽搖頭:“我哪有這等造詣。”
“是誰呢?”
說時,她站起來打開了房門。
關雪羽跟過去,原想指給她看,卻在門開的一霎,那陣子美妙的琴音,竟然忽地又止住了。
燈原本就是熄的,這一次連映在紙窗上的人影都沒有看見。
微微一笑,鳳姑娘掠了一下長髮,道:“我走了,不要忘記了明矢是上課的日子。”
關雪羽點點頭,表示知道。
人影輕晃,帶起來一陣衣袂飄風之聲,鳳姑娘已騰身而起,躍上了正面高牆。
月色裡所顯示的是那種淡淡的朦朧,鳳姑娘便是朦朧中的一隻鳳,那般輕飄迷離,突振彩翼地去了。
也許是太累了,關雪羽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了。
小二打來了洗臉水,侍候着漱洗,待去之際,關雪羽喚住他道:“隔壁有了客人?”
“嗯!可不是嗎?”小二賠着一臉的笑,“你先生說的是八老太爺?”
“誰是八老太爺?”
“啊,”小二這纔想起來,搖頭笑着說,“我還只當你們認識呢?”
“是怎麼回事?”
“這位太爺是這裡的老主顧了。”店小二說,“每年都來一回,住上些日子,每一回都一定是住在這西跨院裡,他老人家喜歡靜,指定了要住在先生你這間房裡,這一回卻讓先生你佔了先,他氣得不得了。”
“原來如此。”關雪羽一笑道,“凡事有個先來後到,誰叫我比他先來呢?”
“就是這句話唄。”小二說,“所以他老人家也只好將就着住了。”
關雪羽道:“這位八老太爺竟是彈的一手好琴,實在難得。”
小二眯着一雙眼,笑嘻嘻地道:“那可真是,先生你大概還不知道,這位老太爺是有名的雅人,詩書琴畫,無所不精,嘿!你先生還沒有見他老人家寫的那一手好字呢,畫的那個畫兒,真比趙子昂還強呢!”
他居然還知道趙子昂,這位前朝古人,以所畫的一幅“八駿圖”,飲譽天下,盛名之下,婦孺皆知,就連店小二也不例外。
這倒是又投了關雪羽所好,心實爲之嚮往。
“爲什麼叫他八太爺,他姓什麼?”
“這……我可就不知道了。”小二搖着頭說,“不單我不知道,連我們掌櫃的也不知道,反正認識他老人家的都這麼稱呼。”
關雪羽越加的對此人心存好奇。
“他是幹什麼的?”
“嘿,人家可是做大買賣的。”店小二說,“一年一次到咱們這個地頭上來辦貨,聽說是專辦紙和墨的生意。”
關雪羽點點頭,想起了一個人,問道:“這麼說,他應該和鮑玉很熟了。”
小二愣了一下,眨着眼問道:“鮑三爺?”
矮金剛鮑玉是這地頭上的大人物,他焉能不知道,對於關雪羽這麼直呼鮑三爺其名,不禁有些奇怪。
關雪羽遂發覺自己多此一問,八老太爺認不認識鮑三爺他又怎麼會知道?
二人又扯了幾句閒話,店小二即自去。
這裡關雪羽把自己拾掇了一下,順手拿了一把摺扇,看看自己確實是不帶一些江湖味道,這才走向隔壁,專程拜訪這位“八老太爺”。
他卻是失望得很。
原來這位老人家敢情一大早就出去了,門上加着一面黃銅大鎖,倒是兩扇軒窗大敞着,由於設有格欄,不愁有人擅自偷入。
隔着窗戶看見擦得甚是潔淨的一面矮几,几上架着七絃焦尾——便是昨夜老人家消遣之物。
關雪羽是行家,一眼就看出那架古琴的身價不凡,正是“面圓底窪,首俯尾殺,左右雙飛”,端的是千金不購,不可多得的前古良器。
這等名貴之物,對方老人竟然如此隨便置放,也不怕被人家潛入偷竊,誠然是膽大心粗之至。
關雪羽正待轉身回屋,耳邊上卻聽得有人遠遠地發出了一聲咳嗽,轉身望時,只見一個錦袍長身老者,正自跨進院子,向這邊一路行來。
由於昨晚,隔着一扇紙窗,關雪羽會見過對方一個輪廓,是以一望之下即知道這來人正是這間房子的客人,也正是自己意欲拜訪的對象,不覺仔細地向對方打量幾眼。
初冬的陽光,照射着眼前這片院落,更顯得今晨的絢麗可愛,行走在陽光下的老人,看起來長衣飄飄,神采如仙,敢情老頭兒,竟是如此一個體麪人物。
皓髮銀髯,長眉細眼,高頎的個頭,腰幹直直地挺着,卻是那種奇異少見的獨特行走姿態,長手長腳的,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那副樣子像極了行走田陌間的長腿白鶴,樣子實在很滑稽,但關雪羽卻不敢取笑,往前面趕上了幾步,望着對方抱拳一揖,算是執行了後輩之禮。
長身老人手上提着一個網袋,裡面裝着兩個藥包,像是剛從中藥鋪子回來。
關雪羽這一個動作,使得他愣住了,一隻手抄着過長的長衣下襬,頻頻地眨着一雙銀眉,陽光下,他這樣的打量着關雪羽。
“這個不敢當,兄弟這是……”
口音裡參雜很純的江南味道,聽在耳朵裡,倒是挺新鮮。
“晚生關雪羽,昨夜拜賞仙音,無限欽佩,特來造訪,望能拜謁高顏,還未請教老先生高姓,大名是……”
長身老人呵呵笑了起來。
他卻不急於立刻報出名字,探出一隻留有長長指甲的手,只向着那一縷花白鬍須上緩緩捋着。
“不敢當,不敢當,來來來。請屋裡談,屋裡談。”
邊說邊自前行,來到居室當前,關雪羽自後跟上,只見他探手杯內,摸了半天才找出了鑰匙,打開了房門含笑向着關雪羽點頭道:“請——”
關雪羽拱拱手,邁步進入。
老人回身關了門,把手裡的藥包放在桌上,指了一下椅子:“坐坐……”自己隨即坐了下來。
關雪羽近看這位八老太爺,大概年歲是不輕了,也許是保養得好,一張臉雖略嫌瘦些,但色澤很好,一隻手不停地搓着一對墨玉核桃,嘰呱有聲。那對核桃看來要較諸一般人所搓玩者顯然更大上許多,大概在手上把玩多年,黑光錚亮,光可鑑人,和他手指上的一隻同色墨玉扳指,相互映襯得甚是有趣。
這位老人家坐着的身子,似乎不甚安寧,也不時的前後移動着,一雙雪白長眉更是頻頻地眨動不已。
關雪羽正自奇怪,卻發覺到老人家所着錦袍前胸部位忽地鼓起一團,又自陷下,裡面像是藏着什麼物什,遂見他呵呵笑道:“小畜生,又是要討吃的了。”
一面說着,隨手在桌上一個紙包裡拿起了一塊麥餅,卻將一隻肥大的袖子抖了一抖,即見由那隻肥大的袖口裡,探出了一個小小猴首,緊接着鑽出了一隻黑色的小猴兒。
那猴兒看上去大小不足一尺,通體黑毛,油光錚亮,卻在頸項之向,生有細白的一圈白毛,乍看上去,像是戴有一枚銀色項圈,十分逗人。
這類“墨猴”,關雪羽早有所聞,卻還是第一次看見,據所知江南地方一般讀書世家多豢養此物,擅於調教者,每能馴服爲之磨墨抻紙,一待主人書寫完畢,即將現內所剩餘之墨汁賞食,由於墨猴性喜食墨,每能將硯內所餘舔食得涓滴不剩,爲此省事不少,正合了主人心意,由於其長相伶俐可愛,身材嬌小,讀書的相公戲之於掌肩上,任其在書房隨便玩耍不加拘束。倒是像眼前老人這般將猴兒養之衣內,任其在身上四下爬鑽,倒是未有所聞。
這隻小小墨猴將所賞之麥餅匆匆吃完,呱呱地叫喚一聲,隨即躥起,落在老人肩上,儘自玩耍起來。
白髮老人隨即不再睬它,只把一雙甚爲慈祥的眸子。視向關雪羽,點點頭道:“那一天,這裡店主說,一位讀書的相公佔住了老朽常住的房子,說是閣下喜歡清靜,不喜歡爲人打擾,倒是老朽不識趣了……呵呵……”
一邊說着,由不往又自呵呵地笑了起來。
關雪羽不免客氣一番,道:“哪裡,哪裡,老先生如屬意晚生所居住的那間房子,晚生這就換過,不要客氣。”
“不必,不必。”白髮老人揮手道,“這裡很好,這裡很好,再說,我住不了幾天,眼下就要走了。”
關雪羽道:“老人家要去哪裡?”
“噢,我是個生意人,這一次除了辦一些紙墨雜貨之外,如有時間,也許閒中去看望一些朋友……”
“老人家家居哪裡?”
“噢——遠啦,”老人家含着微笑道,“在崑崙山……可遠啦……”
“但是聽你老人家的口音,卻是江南地方……”
“不錯,不錯——”老人似有些淒涼的微微一笑,擡起的一隻手,習慣地又揉着鬍子,“我是個苦命人,很年輕的時候離開家,到了如今這個年歲,還不能落葉歸根,客居崑崙,一住就是五六十年……如今反倒成了外鄉人了。”
說到這裡,由不住呵呵大笑起來。笑了幾聲,又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嘆息。
“小朋友你這是哪裡來的?”老人一雙眸子,在他身上緩緩搜索着,“看來你也不像是本地人啊,是南邊來的吧?”
關雪羽微微一驚,含笑點頭。
那老人說:“你的家鄉……”
“啊是——”
“是餘姚吧?”
“咦,你老人家怎會知道?”
“我不是說過了嗎?”老人眼睛笑得成了兩道縫,“我家就離你們縣城不遠,你可聽過紅樹嶺那個地方?”
“聽過。”關雪羽倍感親切地道,“原來你老人家是紅樹嶺的人,那不也是餘姚縣嗎?”
“是呀!誰說不是?”
說着老人家手拍大腿呵呵地大笑起來:“我們是地道的老鄉呀。”
這幾聲大笑,稱得上中氣十足,震得屋子裡餘音回落,嗡嗡直響。
關雪羽倒是沒有想到,問來問去,兩個人敢情竟成了同鄉,這一攀上了同鄉,頓時便顯得無限親切。
“小友今年貴庚?”
“不敢,”關雪羽說,“二十六了,你老人家呢?”
“呵呵……”老人家捋了一下鬍子,“老了,老了,不是佔小友你的便宜,只怕比你爺爺還要大上一把子,老了,不談歲數了。”
這敢情好,名字也不說,歲數也不說,到頭來卻佔了爺爺的輩分。
關雪羽卻是好涵養,微微的一笑,並不生氣。
雖然是不過片刻相處,關雪羽卻已由對方這個老人身上看出了諸多異態,足可證明眼前這個老人,大非常人。
他歲數顯然已十分大了,但是除了發須以外,其他地方竟是看不出絲毫老態,尤其是大笑時,所顯現出的一嘴牙齒,竟然白潔整齊,看來一個不少,即使保養得體,也難臻此。
老人態度從容,看來體態柔軟,一雙眸子精華內隱,望之如君子美婦,這一點關雪羽尤其注意。他假設對方如不是一個善養浩然正氣的恂恂君子,便爲武林中極難邂逅一遇的半仙人物。不管是前者抑或是後者,都足以令人大生敬仰,不可失之交臂。
關雪羽神思的當兒,卻只見那隻小小墨猴,不時在老人身邊跳上躍下,甚是靈活,一人一猴久年相處,看上去熱絡極了,最後隱身於老人揚起的袖管之內,纔算安靜了下來。
一片冬陽照在老人紅潤的臉上,他微微眨動着眉睫,隨即閉上了眼睛。
關雪羽當他是要歇息,方要告辭,心裡方自動念,卻見老人忽然睜開了眼睛道:“你先別走,我們再談談。”含着微笑,他用手指了一下八仙桌上的茶壺道,“來來來,這裡是今天早上我泡的參汁,來上一杯,對你會有好處的。”
關雪羽訥訥道:“這——”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你是讀書人,應該知道長者賜,不敢不受,還要我親手爲你倒麼?”
“我遵命就是。”
心裡既認定了對方老者是個異人,也就不便以俗禮相待,嘴裡答應着,當下走近桌前,取壺在手,果然有餘溫,俟到倒入杯內,才發覺到這杯“參汁”,大異尋常,色澤鮮紅,如非關雪羽認定了是“參汁”,簡直與鮮血無甚差別。
端在手裡,關雪羽一時不敢就口。
老人哼了一聲,道:“錯了這個機會,只怕此生難逢,還不快喝了它?”
一面說時,對方老人眼睛裡大有責怪之意。
關雪羽越來越信對方老人絕非凡俗,萍水相逢,無理由要陷害自己。這類異人相交只在一個緣字,緣分一縱即逝,事後再要挽回,便屬難爲。
心裡想着,便不敢再多作遲疑,舉杯就脣,大大地喝下了一口。
這杯既紅又濃、看似鮮血的汁液,想象之中定然難以下喉,卻不知喝在嘴裡,卻有一股異香滿腔,十分受用,汁液微微作澀,亦有些甜,雖不好喝,卻也並非不能下嚥,倒是有些兒人蔘汁的味道,當下也就不再多疑,三口兩口,把這一杯參汁喝下肚裡。
白髮老人微微一笑道:“你知道,你喝下去的是些什麼?”
“不是什麼參汁麼?”
“一小部分是參汁,高山野參的參汁。”老人雙目注視着他,緩緩地道,“其他的可就萬金難求了。”
說話的工夫,關雪羽已感覺出一雙腳心隱隱發熱,不多時通體上下大見灼熱,直覺得就想脫衣裳,
白髮老人道:“到底年紀輕,見效快,你此刻一定體熱難耐,無妨把長衣先行脫下。”
說話之間,關雪羽已是一身大汗,對方既這麼說,他即脫下了長衣,一時大見鬆快。
“你剛纔所飲用的,乃是一條千年毒蟒的血汁。”
關雪羽聽到這裡,一時由不住爲之大吃一驚。
老人舉手製止他的發言:“你且不必驚怕,蟒裡奇毒,但血質清純,並不含有絲毫毒性,非但如此,一經你飲用之後,對你傷勢卻有意想不到的神益。如果我眼力不差,小友你還好像傷勢不輕呢!”
關雪羽頓時張大了眼睛,即點頭道:“不錯,你老人家怎麼會知道?”
老人呵呵一笑道:“問得好,不瞞小友你說,我除了販賣紙筆之外,還會給人家醫病,你可不要誤會,以爲我是江湖上懸壺問醫的草地郎中,那就錯了,我看病有個規矩,專看疑難大症,那就是凡是人家能夠看好的病,我絕不看……不對我的脾昧的人,我更是見死不救……”
說到這裡,他由不住仰頭哈哈又自大笑了兩聲,又接下道:“所以在西崑崙一帶,有些認識我的人,都管我叫瘋華倫。”
關雪羽心裡在盤算着,確實不曾聽說過瘋化倫這麼一個外號,越加對眼前這個老人家感到好奇。
由於他身中金雞太歲毒掌之後,雖賴鳳姑娘七指雪山“續命金丹”之藥效,加上他本身功力,勉強將毒性困鎖於“氣海穴”內,但是卻並未能將毒性完全根治,一朝發作起來,仍是足以致命。
眼前這個白髮老人,僅僅憑着對面觀察,匆匆一見之下,即能看出關雪羽的身上傷勢,只此判斷功力,已大異尋常。
當下,他即離座趨前請醫。
老人點點頭道:“你的病情,重在一個毒字,可是?”
關雪羽嘆息一聲道:“老先生真神入也。”
老人一笑道:“我只從你這雙眼裡,即能察看出你傷勢的輕重,你目色藍中透青,這就表示你在內功中具有相當不錯的境界,似乎已進入上層境界,只可惜還未能達頂峰地步,否則,眼前毒勢又豈能奈你何?”
停了一下,他遂又說道:“如今你瞳子黑中帶金,就證明,你身上奇毒,眼前雖受制於你,未能發作,但毒性奇烈,一朝發作,便將構成大害……俗語說得好,來好不如來巧,我這一杯蟒血倒是恰恰對症下藥,成了你的解毒救命恩物了……”
關雪羽聽他這麼一說,自無可疑之慮,內心之一腔隱憂,頓時爲之掃除一空,既驚又喜,一時爲之瞠然。
愕了一愕,這才驚覺過來,當下自位子上站起,上前一步,深深向着老人一拜,道:“果真如此,你老人家便是我再世的大恩人,請受我一拜。”
白髮老人鼻子裡哼了一聲,一隻手捋着飄灑在胸前的長鬚,微微點了一下頭,倒是並不謙虛,實實在在地接受了對方的大禮參拜。
“論及我們在餘姚的鄉禮、輩分,這一拜倒是受得。”白髮老人一雙眸子,直視着對方道,“老實說吧,你大概不姓關吧……年輕人不可說謊咧。”
關雪羽臉上一紅,未及出口。
老人嘿嘿笑道:“你大概姓燕吧?”
關雪羽驚得一驚,點了點頭,道:“在下燕雪,只以在外面行走不便,是以隱瞞,尚請老人家海涵。”
一面說一面自位子上站起,第二次恭恭敬敬地向着老人拜了一拜。
“這個我自然知道,不會怪你。”白髮老人道,“怪只怪你們燕字門在江湖上名聲太大,樹大招風,名高見嫉,打人一拳,防人一腳,連帶着你們小一輩的人,在外面行走,也礙手礙腳。”
好大的口氣,江湖武林中,那一個提起燕字門來,不另眼相待,眼前老人竟然這般託大,言詞之間,非但把關雪羽視作不足論的小輩,即使整個燕守門,也未曾看在眼中,簡直一副教訓口吻。
關雪羽聽在耳中,未免有些逆耳,只是一來對方與己有恩,二來誼在同鄉,說不定細論起來,真個便是位尊的長輩人物,三來對方身分,尚是諱莫如深,他既對自己家門如此清楚,想必也是位風塵中的俠隱人物吧!
想到這裡,關雪羽心裡不禁又爲之一動,由不住直向着對方臉上看來。
這張臉儘管瀟灑如仙,關雪羽卻依然無絲毫印象,他再一次的肯定自己絕不認識他,妙在他對自己的身世竟是如此清楚,不禁令人奇怪了。
“在下有一事不明,尚請你老人家釋懷。”
“我知道。”老人含笑道,“你是奇怪,我怎麼會知道你的身世,可是?”
“正是。”關雪羽道,“請教。”
白髮老人一笑說:“這一點並不奇怪,我們餘姚以文風見長,習武的人稱得只是鳳毛麟角,比較起來,最出色的,便只有你們燕家一家。”
“第二,”他接下去道,“燕家人,由你祖父那一代的人算起,都長相好,男的英俊,女的清秀,而且你們之間都有一個特徵。”
伸出一根手指,指了一下關雪羽的臉上,“那就是你們眉眼之間異常開朗,這一點外人固是不察,我卻是一望即知。”
關雪羽點點頭,表示同意。
他因而便有所悟地問道:“這麼說來,你老人家與家父、與先祖,是曾相識的了?”
聽到這裡,白髮老人禁不住大聲地笑了起來,卻又似有些兒感傷地嘆息一聲道:“令尊大概便是當今燕字門的掌門人燕追雲,燕大俠?”
關雪羽點頭道:“正是家父。”
“這就是了。”老人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又即張開道,“我們見過幾面,但是比較起來,我卻與你祖父燕南天你祖伯燕浩天就更熟一些。”
微微一笑,他搖搖頭,說:“這已是多少多少年前的事了,想來甚是遙遠……”輕輕地嘆了一聲,道,“不想了……想不到事隔數十年,在這個客棧裡,竟會遇見了你,也算是有緣……若非如些,我那杯千年蛇血,豈會捨得送與你喝。”
關雪羽聽他這麼說,料非虛假,對方既是與自己祖父輩中兄弟論交之人,往後多年來又復遷居崑崙,這就難怪自己對他如此陌生了。
當下又復向他道了謝,忍不住再一次向他探問姓名。
白髮老微笑道:“不是我不告訴你,實在無此必要,如今是多事之秋,我可不願多惹是非,小友,你就別多問了。”
關雪羽料定對方這類奇人異士,多是性情古怪,不願訴說之事,再多問也無益,倒不如順其自然地交往下去,日子久了,自然知悉一切。
他心裡充滿了好奇,只是偏偏不知如何出口,自從方纔服下和參的蟒血之後,一陣奇熱過後,已漸漸緩和下來。
這時只覺得通體上下,甚是舒坦,彷彿所有汗毛毛孔盡數張開,遍體生溫之下,隨即興起了一些睡意。
老人哈哈一笑,道:“啊,我幾乎忘了,你方纔已服過了靈藥,理當有一場大睡的,你這就去吧!”
說話的當兒,關雪羽已自覺出一雙眼皮時往下垂,敢情已是睡意太濃,忙即起身告辭,白髮老人只是笑臉相送,並未多說。
待到轉回房中之後,關雪羽已是步履蹣跚。
他生平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麼地困過,匆匆把房門關上,倒向牀頭,還未及寬衣,便自沉沉地睡去。
這一覺可真是夠長的。
若不是那突如其來的琴聲,很可能他還不會醒。這時,當他睜開眼向外張望時,迎接他的竟然是一窗紅日。
關雪羽怔了一下,一個骨碌地坐了起來。
“怎麼,莫非已是傍晚,日落時分了麼?”
等到他下了牀來,想想又覺得不對,因爲正面長窗是面對東方,日落應在西方纔是,顯然有些不對。
一念之興,不禁令他爲之大大吃了一驚,如果眼前紅日,並非日落,便爲日出,那便是自己這一覺,幾乎整整睡了一個對時。
想想確是如此,原來那千年毒蟒血液,竟然會有此功效,端的匪夷所思。
這一覺真是睡足了,只覺得通體上下舒服極了。
目光轉處,似乎發覺到屋子裡有些異樣。
首先他注意到,先時頗爲凌亂的那張八仙桌子,現在似乎煥然一新,像是被人整理過了,其上的杯盤、文房四寶排置得井然有序。
一看到這裡,他才恍然記起,這個桌子上的一部分東西,以前似乎是沒有的,像是那個四四方方的硯臺,新的紙、筆,還右厚厚的一疊書。
“啊——”他這才記起來了,竟然把那個新收的女學生鳳姑娘忘了。
很顯然的情況是,昨天晚上是自己答應鳳姑娘,爲她上課的日子,自己分明是沉睡不醒,她來了,但是卻沒有叫醒自己……然後,她閒着也是閒着,隨即動手爲自己把房子整理一下,整理出一個便於讀書的環境。
隔室的琴聲琤琮悅耳,不用說,那個白髮老人又在彈琴了。幽美的琴韻,直如仙樂飄臨,很可能是老人故意藉助於琴音把自己吵醒。
然而他準定知道,如果他一開門出去,對方便會忽然的停止,倒不如靜靜地由頭到尾,聽完一曲的好。
几上有殘茶半杯。
這個茶几就安放在自己牀側,就在這裡,鳳姑娘近近地守候着自己,也許直到寒夜深深時,才自離去,自己竟然沒有察覺,沉睡如斯。
一想到這裡,情不自己地臉上泛起了一陣熱,這種微妙的感觸,以前是沒有過的,倒是那一日與麥姑娘小橋晤別,心裡沉甸甸的,像是有些眼前滋味。
“唉……麥姑娘……”
下意識裡,他對麥小喬感覺到一種歉疚,不期然的麥小喬的婷婷情影便浮上了眼裡。
沒有山盟海誓。
沒有男女之間的曖昧。
甚至於連與她單獨相外的機會都少之又少,實在說,的確扯不上男女間事,然而,這類事有時候無需明說的,一個會心的微笑,幾次眼神的交流,所謂“澄波暗渡”便心裡有數兒了。
如果說,他與麥姑娘之間已有“私情”,那麼這份高尚的情操、便是建築在磊落的俠士風範,與知心的彼此默契之間,那是無需要明說一切。可以說其清如水,其重如山,微妙處便只得自己衡量了。
原以爲鳳姑娘根本不是一路之人,雖具“沉魚落雁”的蓋世嬌容,卻與自己扯不上一些兒蛛絲馬跡,無如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陰錯陽差,竟然會又有了如此一段邂逅,相處,情愫暗生,乃至於……
關雪羽想到這裡,一時亦爲之感動不已,只覺得心緒無比紊亂、沉重,彷彿坐立難安,如此一來,隔室琴韻雖如天樂,亦無能欣賞。以至於在它忽然停止的時候,關雪羽竟是不知,倒是那一聲冗長的嘆息之聲,使得他微吃了一驚。
卻聽得那位八老太爺的口音道:“自古豔福修非易,一人情關出便難,汝本絕世聰明之人,莫非這一層道理,便想不通麼?”
關雪羽不禁爲之又是一驚,暗忖道,這些話莫非說給我聽的麼?
這裡除了彼此對方,並無外人,自然是說與自己聽的了,只是……自己的心事,他又如何會知道?這老頭兒豈非真的成了神仙?
心裡正自犯着嘀咕,卻聽得那位八老太爺一聲咳嗽道:“關小友醒了麼?”
敢情已來到了門口,這便不容他再自沉默,慌不迭由位子上站起來,上前匆匆開了房門,對方八老太爺果然含着微笑,站在門口,見面向着關雪羽臉上看了一眼,點點,道:“恭喜,恭喜,這便太好了。”
關雪羽閃身道:“請!”
八老太爺微微一笑,徑自走了進來。
關雪羽張羅着要去倒茶,八老太爺搖搖頭,道:“不要客氣,不要客氣,我坐一會兒這就要走的了。”
關雪羽靦腆地道:“昨日飲下你老人家所賜的蛇血,竟然一覺睡到此刻。”
八老太爺點頭道:“這是必然的現象,若是換在另一個人,少說也得睡上三天三夜,你因內功深甚,在移精換氣這一層上。較諸常人,便大佔了便宜,是我算計着你大概也是醒的時候,才用琴音將你喚起,否則沉睡過久,對你反而不利,你可知道?”
關雪羽原來深通此理,略一思索,隨即明白。
他自服下蛇血,一覺醒轉後,較之未服之前,在感覺上來說,顯然大爲不同,試將內力貫注氣海,一收一放,所行無阻,通體舒適無比,料想着前番積壓在氣海穴內之劇毒,必然已自消除,只是此事未免來得過於突然,還有些難以令人相信。
八老太爺一笑,道:“你此番感受如何?”
關雪羽:“全身上下通體鬆快,莫非我身中之毒——”
八老太爺哼了一聲道;“你大可放心,非但你身中餘毒,已全然化解,即使往後,已再沒有任何毒質能夠傷害於你,豈不是一件大喜之事麼?”
關雪羽一些疑念,經對方這麼一說,頓時爲之化解,心頭因是狂喜,惟以此事一來過於突然,再者平白無故,接受了對方如此大恩,不知何以爲報,正是受易還難,這便如何是好?
一陣狂喜之下,緊接着便又爲之默然,嘴裡道了一聲謝,便一時反倒不知要怎麼說纔好。
八老太爺一雙深邃的眼睛,在他臉上轉了一轉,搖搖頭道:“你的心思我明白,能夠思恩圖報,不愧是大丈夫,不過你我之間,卻大可不必……我此行來皖,主要是會見一位故人,生意倒是其次之事,無意間邂逅到你,倒是有緣,心喜之餘,對你略加援手,實在說算不了什麼,你如心存不安,反倒是礙了我們的繼續交往,以後我反倒不好再跟你見面了。”
關雪羽聽他這麼說,料非虛假,當時便點點頭,將此番恩情,永記心裡。
其實他原有意向對方爲麥小喬也討上一杯這類蛇血,只爲一來實在難以啓齒,再者,只怕這類蛇血,時間一久,靈性即會喪失,況乎小喬所居住處,遠在四川,爲此走上一程,少說也得二三月之久,至於到了那裡,是否能見得着她,仍在未知之數。
有了這許多疑慮處,關雪羽話到脣邊,便復吞住。
這位八老太爺似乎今天情致很高,當下與關雪羽又談了許多別的,忽然站起來,道:“肚子餓了吧?”
關雪羽其實早就餓了,此刻被他這麼一提,頓覺飢腸轆轆,不禁點頭道:“真的餓了。”
“走,這裡有家好地方,我請你吃飯去。”
說着便直向外步出。
關雪羽原想作東請他,反倒又爲對方佔了先,想想對方諸多異狀,分明奇人,便不與他客套。
二人相繼步出。
關雪羽道:“你老人家便這樣就走麼?也不怕房中的東西會遺失麼?”
八老太爺抖了一下身上所着的錦飽,一笑道:“你是怕我那具焦尾古琴會遺失麼?”
“看來價值不菲。”關雪羽道,“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八老太爺搖頭笑道:“無妨,無妨,我那房子看似無妨,哼哼,卻又有些不便,不必多心,我們走吧。”
聽他這麼說,關雪羽也就不再多說。
二人一徑步出棧外,來至大街上。
這時正當華燈初上,街上行人甚多,二人邊談邊行,穿過正前大街,來至一條街道當前。
關雪羽餓得實在有些受不了,便道:“這附近有賣吃的地方麼?”
“不用慌,你跟着我走,保管沒錯,呶呶,這就快到了。”
邊說邊自岔進了右面當街,拐了一個彎,來至一處巷道之內。
關雪羽看時,這巷內乃是住家之處,並不像是做生意的地方,也沒有開張的買賣,心裡暗自奇怪,對方八老太爺不說,也不便儘自多問。
錦袍老人——八老太爺徐徐緩步,直到一家前院搭有蓆棚的紅門宅第之前停下來,一面笑說:“就是這裡了。”
說時,伸手在門板上拍了一下道:“老瘸子,開門!”
即聽得裡面一人咦地應一聲道:“這是哪個?”一面大聲道,“來啦——”
關雪羽原以爲對方會帶自己去一家飯店用飯,想不到竟然是一戶住家,倒似有些冒失。
再看眼前這所住宅,雖談不上什麼大家門第,倒也乾淨雅緻,正想問對方主人姓氏,耳邊已聽見一陣木杖觸地聲,來自門前。
隨即又傳出前面人聲道:“這是哪一位……口音可這麼熟啊!”
接着兩扇大門便吱呀地敞了開來。
一個亂髮如草,面如鍋餅的高大漢子已當門而立。
這人不用說便是那個所謂的老瘸子了,只見他胳肢窩裡夾着一根胡桃木的扶杖,一身灰布薄棉袍,一半穿着,一半卻虛插在腰帶上,腳上雖不怎麼得勁兒,腰身卻結實得很,尤其是那個頭兒,真個活似戲臺上漢壽亭侯的跟班兒周倉。
這人眉粗目烈,亂髮如蓬,尤其是那雙眼睛裡血絲密佈,整個看來,簡直就像是一個鬼,這樣的一個漢子,如果招搖過市,膽小一點的人,不嚇上一跳纔怪。
此刻,那漢子圓睜着一雙紅眼,先是對着關雪羽看了半天,再轉向錦袍老人,只看了一眼,便自“啊呀!”叫了一聲慌不迭地搶地便拜。
“這不是八老太爺麼……這這……”
八老太爺一隻手攙住他,不要他拜下,那漢子卻硬是要拜,一個不要他拜,一個偏偏要拜,似乎較起了勁兒來,顯然是八老爺要強一些,雖然是一隻手攙着他,那漢子無論怎麼地掙,硬是彎不下腰來。
“唉,罷,罷,不拜便不拜吧,你老這是什麼風吹來的?”
八老太爺呵呵笑道:“就算是東南西北風吧!來來來,我爲你引見引見。”
一面乃向那高大的瘸子道:“這位小朋友年紀雖輕,手底下可不含糊,老瘸子,比起你那兩手也差不到哪去咧。”
這後面一句話,不啻使得關雪羽與老瘸子雙方二人都爲之一驚。
老瘸子心想,什麼路數,一個黃毛方褪的孩子,居然跟我論高低?
關雪羽心想,倒是看不出,這樣的一個莽漢子,還是一個瘸子,竟然武功較我還高麼?哼哼,八老太爺也未免小看了我燕雪了。
雖然如此,雙方都表現得極有風度。
老瘸子說:“幸會了,小夥子。”
關雪羽抱拳道:“前輩多多指教。”
不服氣歸不服氣,衝着八老太爺的面子,俱是不敢對對方心存輕視。只是老瘸子這一句“小夥子”多少有一點“倚老賣老”的味道,聽在關雪羽耳朵裡,有點不大對味兒。
八老太爺笑道:“不瞞你說,我們肚子可都有些餓了,我可是跟這位小朋友誇下了海口,就看你與郭老七怎麼招待我們了。”
說到這裡“咦”了一聲道:“郭老七呢?”
老瘸子笑道:“在後院修牆呢!”隨即扯高了喉嚨大聲道,“七哥,快來瞧瞧,這是誰來啦?”
這一聲吆喝,看來較諸當年張飛在當陽橋頭上那一聲吼也差不了多少,自然後院裡的郭老七是聽見了。
很快的便由後面來了一號人物。
看見了老瘸子這份尊容,想象裡面這位“七哥”必然也相去不多,事實上卻是大謬不然。
那是一個看來五十上下,一身藍綢子褲褂的中年斯文人物,挽着一隻袖子,手裡還拿着砌牆的傢伙。
想是忽然看見了八老太爺,有些意外,長長地“啊”了一聲,“當”地丟下了手上的工具,大步走上來,道:“這不是八老太爺麼?”
說着也就要往下拜倒。
八老太爺一隻手架着他,道:“免了,免了,剛纔胡老幺都免了,咱們這一次可有兩年沒見面了吧……”
“敢情是有了……唉唉……八爺,可想死我了。”
一面說兀自頻頻向着八老太爺打躬不已。
八老太爺哼了一聲,點點頭道:“咱們回頭好好再聊聊,來來來,這位小朋友給你引見引見,關雪羽,身手很有兩下子,你有工夫,倒可以好好的跟他盤桓盤桓,說不定他可以助你們一臂之力呢。”
這麼一說,姓郭的便格外注意關雪羽了。
“關兄弟,裡面請,請——”
一行人進入客廳,落座,獻茶。
雪羽一打量客廳裡的幾樣擺設,便知主人端非凡俗,一套楠木傢俱,揩得一塵不染,四壁上的幾幅字畫,幾乎已證明了主人是腹有詩書的,所謂“腹有詩書品自高”,主人顯然非同凡俗者流,是可認定。
八老太爺這才爲關雪羽介紹兩位主人,那個先見貌若猛張飛的高大病子姓胡叫胡烈,後來的那個斯文人物姓郭名九如,這兩個人都江湖上不見經傳的人物,然而透過了八老太爺的推薦,卻使得關雪羽不敢輕視。
後來的郭九如在悉知來客還未曾用飯,微微笑道:“巧得很,我們也沒有吃飯,老幺,你去廚房瞧瞧,還能加些什麼好菜,就快點弄來吧。”
胡烈答應一聲,向着八老太爺與關雪羽抱了一下拳道:“失陪,失陪——”
說罷,即行拄着他那根木杖,一拐一瘸地下廚去了。
郭九如謙虛地道:“不知老前輩與這位兄弟駕到,沒有什麼特別的好菜,倒是有新摘的一籃鮮筍和幾條活魚尚可佐餐,八老素以美食見稱,要是不合味,還請多多包涵。”
八老太爺大笑道:“這就很難得了,只要是胡老麼親自掌廚,菜便是錯不了,我倒是無所謂,這位小兄弟今天特別餓,飯恐怕要多準備一點。”
說時,向着關雪羽會心一笑。
郭九如含笑道:“多的是,多的是,這位關兄弟是哪裡來?”
關雪羽不擅說謊,又以眼前的八老太爺對自己的身世知悉甚清,如不實說,顯然虛假,如就實說,卻又有違門規,更不知對方來路,眼前吃對方這麼一問,一時還真個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愣了一愣。
一旁的八老太爺卻已含笑道:“郭、胡二位,卻是性情中人,說起來與令尊多少也有些淵源,你就實話實說吧!”
關雪羽聽他這麼說,實在也就不便再行隱瞞,當下遂將真實的姓名出身報出。
郭九如聆聽之下,一張白皙的長臉上,立即綻開了微笑,一面點頭道:“我是說這位小友看來這般面善,原來是追雲老哥的令郎,這就難怪了。”
一面含笑向關雪羽拱拱手道:“燕家身法,譽滿天下,小哥既是燕門之後,身法自是錯不了,趕明兒個空下來,倒要好好請教請教。”
關雪羽道:“這就不敢當了,前輩既與家父同輩論交,小可豈敢放肆?”
郭九如一笑道:“關世兄,你這就不知道了……我與令尊早期雖有交往,惟後來道路不同,令尊乃一派武學大師,我呢,說來只是武林中一個叛徒而已,唉,提起來令人可嘆,這就不要再提了……”
方自說到這裡,只聽得一旁的八老太爺鼻中哼了一聲道:“話可也不能這麼說,每個人如果都抱着各掃自己門前雪的宗旨,江湖中正道不傳,邪惡高熾,這個世界也就不成爲世界了。”
關雪羽聆聽之下,不禁爲之一驚,倒想不到這番話,竟會出自如此斯文的一個老人嘴裡,聽他的口氣,大有以天下爲已任“替天行道”的抱負,這就不由得他不對他另眼相看。
郭九如聆聽之下,哈哈一笑道:“八老說得好,說得好,爲此今夜也要陪你老浮上一白。等喝完了酒,咱們兄弟把年來所爲,好好向你老報告報告,還要聽候你老的指示纔好辦事。”
八老太爺點頭道:“買賣怎麼樣?”
“還能應付,不過,也難……等一會再向你老報告吧!”說到這裡頓了一下道,“這些年裡裡外外,倒也虧了雲家妹子,替咱們幹了不少事,論功行賞,應是少不了她的一份。”
八老太爺呵呵一笑,舉杯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道:“這還用說嗎,提起了雲四姑娘,就連遠在關外的人也都有了耳聞,我知道,她乾得很好,不過……這一回只怕她遇見了比她還要強的人了,這就叫人給比過去了。”
郭九如眉頭一皺道:“那可不是,你老說的莫非是——”
八老太爺忽然站起來道:“好香,胡老幺真有兩下子。”一面站起來走向裡面,可就把郭九如即將出口的話題岔了開去。
一旁聆聽的關雪羽固是一頭霧水,有些不着邊際,只是卻是略自驚心,對方三個人,自己因無所聞,那雲四姑娘卻是聽說過的人——那還是自己很小的時候,由父母嘴裡聽過這麼樣的一個人。好像是殺人越貨,無所不爲……之後,就再也沒有被人提起,想不到竟然會在這裡聽到,而且聽口氣,竟是與他們一夥之人,怎不令他爲之怦然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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