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景住語出驚人,倒不是這小子說的“先救妻子”如何正確,而是人家張口就先給自己的答案冠之於標準的稱號,成竹在胸之餘,顯得盛氣凌人。
段景住得意地掃了掃四周,又朗聲道:“我說先救妻子是有道理的,首先,母親和妻子,從感情的角度講,二者即使是不能劃等號,那也是差相彷彿的,所以這個感情的因素,首先就得排除。其次,排除了感情因素之後,那麼就不得不從社會價值和家庭價值上來衡量了。很顯然,妻子較之母親,無論從體力還是腦力,介或工作年限,都都遠遠勝出,必然能創造更大的社會價值和家庭價值。因此,選擇救妻子,必然是唯一的選擇。當然,我剛纔的分析純粹是基於理性。其實,就我本人來講,是屬於對愛人專一長情那一類的,我一直認爲和我共度一生的,不是我的母親,而是我的妻子、我這一生都會珍惜摯愛的伴侶。”
段景住說得深情款款,一雙眼睛緊緊凝視着蘇美人,似乎是求愛宣言一般。更有不少女學生未經世面,且此時不似後世,網絡發達,信息通暢,這個年紀的女生的感情世界幾乎都還是一張白紙,見得段景住風儀絕佳,滿含深情,立時就被這番話給感動了,一時間,室內竟隱約起了短短的抽泣聲。
這廂,一幫涉世未深的女同學被段景住感動得眼淚汪汪;那邊,薛向把頭按在桌上,聽得直欲做嘔,暗罵,什麼tm的玩意兒,不救老孃也就罷了。他孃的還敢大言旦旦說自己專一長情,簡直忒不要臉了。
段景住纔不管別人如何觀感,他這番話純是說給眼前這美麗動人的蘇老師聽的。在他想來,只要能搏得這冰山融化瞬息。就是破碎了全世界又何妨。
奈何蘇美人終究讓段景住失望了,冰封的鵝蛋上不見絲毫表情,冷聲道:“很有膽量的回答!”言下之意就是段景住此等答案背棄世情,不是天性涼薄到一定程度之人是不敢說的。
剎時間,段景住的一張笑臉便凍住了,蘇美人連揮幾次手,示意他坐下,他都恍然未覺。蘇美人遂不再理他。又扭轉美麗的腦袋,問其他人還有沒有答案。
原本,蘇美人第一次提問的時候,底下長手如林,都希望能一鳴驚人,博得蘇美人的青睞。可眼下段景住的前車之鑑無疑給衆人敲響了警鐘——莫要出風頭不成,反出醜。
是以,這會兒竟無一人伸手。就在蘇美人心中嘆息之餘,眼神兒又開始往西北角瞟,正巧。薛向透過前面那人的肩膀偷眼去瞄,剎那間,四目相對。薛向渾身冰寒徹骨!因爲他早有預感,蘇美人這個無解的死題就是衝自己來的!
要說還真不是薛某人神經質兼敏感,蘇美人這道題還真就是爲他量身定做的。原來,前數次辯論。薛向詞鋒犀利,邏輯嚴密,絲毫不讓蘇美人這個斯坦福橋的高材生。幾次交鋒未折服薛向,自然挑起了蘇美人的好勝心,遂從夾袋裡搜出了這無解死題。
蘇美人環顧一週,見無人舉手。立時就要喝出薛某人的大名,忽地。又有勇士站了起來:“蘇老師,同學們。我不贊成段景住同學的觀點。萬般理由皆不提,只說一句,我們中華民族數千年來都在提倡以孝治天下,雖然我們今天將封建社會的那一套視之爲糟粕,可就算在今天,孝敬父母依然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總之,我的觀點是,母親只有一個,老婆嘛,嘿嘿…”
這“嘿嘿”隱去的意思,衆人皆明,立時滿堂的氣氛陡然一鬆,不少人樂出聲來。鬨笑聲一起,先前段景住遇阻帶來的沉悶立時被打破,接着又有人站起身來:“如果是我,我會救起母親,而後和妻子一同沉溺。”
這別出一格、極具創意的回答一出,立時引得滿堂驚呼,就連先前受了打擊的段景住,此刻也暗暗咬牙:要是當時我能想出這個答案,恐怕蘇老師就不會這麼冷淡了吧。
哪知道蘇美人依舊冰寒着臉,脆聲道:“很有創意的回答!”說完,便揮手讓那同學坐下。
其實,此刻蘇美人心中已然不快之極。這個問題本來是他特意拿來難爲薛向的,沒想從中殺出這麼多程咬金。可無論蘇美人再怎麼不快,此刻也不得不履行她講師的義務,爲同學們講解案例。畢竟三個選擇選擇都被人答了,容不得她推諉。
蘇美人清咳幾聲,道:“第一個同學的答案無疑就是道德功利主義,通俗來講,也就是在道德領域講求功利。在他的價值體系裡,人已然不是人,而是整個社會機器的一個零件,人的存在只有作用的大小,而沒了其他的價值,比如感情價值,比如人文價值……當然,我並不是批評段景住同學,因爲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大多數情況下,卻遵循着這一原則,在我們的行爲中,往往遵循着救危救難救急的原則,難道我們就能推翻這些原則的正確性麼?這些行爲和原則其實就是救妻還是救母的翻版,二者並無本質的不同…”
接下來,蘇美人又以此案例延伸、拓展講了功利主義,自由主義,人文關懷,一通發揮,可謂鞭辟入裡,,酣暢淋漓,這種深層層挖掘絕,不崇尚絕對真理的治學和教學態度,讓全場師生大開眼界,就連薛向這後世在網上聽過不少精彩演講的傢伙,也覺蘇美人的這堂課上得還真有些讓人歎爲觀止的味道。
哪知道就在薛向爲蘇美人暗自喝彩之際,蘇美人又開腔了:“西北角那個把腦袋抵在桌子上的同學似乎對我講解不以爲然,那想必是你另有心得,那就不要藏私,講出來,大家一起探討探討嘛。”蘇美人到底不甘心放過薛向,畢竟這種死疙瘩題可不是說有就有的。
蘇美人清冷的聲音剛點出個大體方位,甚至沒說幾排幾縱,滿座的人只要朝西北角一掃,就沒有不知她說誰的。慣因這二人的互動已經不是持續一兩堂課了,而是脣槍舌箭幾乎就停聽過。
不知道多少男性生物暗裡腹誹過這二人的關係,羨慕疾妒恨之輩更是大有人在,更有甚者,在想這蘇老師是不是越招惹越來勁兒的類型,打着主意也招惹一翻,可剛要有行動之際,一瞅見那冰雕一般的容顏,心底剛升起的毫末膽量立時又散了個精光。
薛向無暇觀想滿座牲口是何心思,此刻他心中已然要叫起撞天屈來:我把腦袋抵在桌上,怎麼就成了對問題有看法?要找茬兒,就明着來嘛!
見躲是躲不過去了,更兼被蘇美人撩撥得火大,薛向蹭的立起身來,朗聲道:“在我看來,這個先救妻子還是先救母親的命題,根本就是個僞命題!”
嘩嘩譁!
薛向語出驚人,滿場視線皆被他引動,蘇美人更是柳眉倒豎,一雙丹鳳眼死死盯着他!
薛向無憂無懼,沉聲道:“衆所周知,理性的思考和最佳的選擇,只能出現在一個平靜和相對緩和的環境中。因爲,先救妻子還是先救母親的情況,只可能出現在我們的討論,而不可能出現在實際情況中。我們此刻當然可以安居高堂,進行功利性或者價值性的思考,但是若真置身於兩人同時落水的危急情境中,作爲個人只能本能性地選擇救與不救,或者在保證自身安全下如何救助,而絕對不會深刻地思考爲救誰而苦惱。”
“作爲一個單一的社會人都具有自由獨立的意識,可以做出自由選擇,而這種自由選擇纔是一切法律和道德合理化的基石,傳統思維上,無論救妻還是救母,無疑都會對另一個造成時間概念上的缺失,造就了對後救者的道德虧欠。但事實上,這種思維是將先救與後救和愛與更愛,誤認爲統一了。認爲先救就是更愛,後救就是稍微遜色的愛,而事實上,危極時刻的救援與愛的等級無關,自然也就算不上先救就是更愛。因此,蘇老師提出的先救誰的問題,根本就是悖論,是在一個有歧義的理論前提下,給特殊情境嫁接上誤認爲理性的選擇。所以,討論這個悖論命題,我不認爲有多少現實意義,當然,其教學意義還是不容否認的!”
薛向望着柳眉快要立直的蘇美人,侃侃而談,娓娓道來,聲音洪亮,嗓音清晰,讓全場數百人,人人聽了個分明。尤其是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更是一字一頓,諷刺意味不言自明。
此刻,薛向答完問題,心中快要樂開了花,暗暗吶喊道:攪局誰不會啊!胡攪蠻纏誰不會啊!
薛向說完了,滿場鴉雀無聲,在座師生都沉浸在薛向的話語中,越想越覺得薛向說得有道理,忽地,不知誰先拍了巴掌,接着便起了如雷的掌聲。蘇美人更是被這掌聲一逼,也不得不伸出一對玉蔥,壓着滿腔怒火,給可惡的傢伙送上讚美。畢竟蘇美人還是老師,老師的氣度還是要的,哪怕是假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