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龍鎮的人都知道,謝青雲是個天才,謝青雲一家卻都是苦命人。
母親寧月體弱多病,只因爲幼年時被荒獸冰虎老遠的一聲咆哮給震碎了元輪,雖說保住了性命,可從此只要天氣稍冷,就會全身泛起冰霜,若是不趕緊泡至於熱水中,用不了一個時辰便會凍死。
這一泡就是數年,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涼季,可任何一個正常人也經不住長年累月的泡水,寧月的身體是一年不如一年。
如今天氣轉涼,她又在家裡的熱水中呆着,謝青雲的父親謝寧則在一旁照顧,也因爲這個,夫妻倆纔沒能來上馬坡送別兒子。
說起來,謝家算是外鄉人,謝寧爲妻求醫多年,十年前寧月有了身孕,夫妻倆便定居在了白龍鎮。
謝寧爲人爽朗,又說得一口好書,從神魔大戰到武者傳奇,從天上的鳳凰到地上的山雞,謝寧嘴裡的故事說也說不盡。
但凡聽過他說書的,沒有一個不喜歡的。最有意思的是,他能夠將生活中發生的事情,編入書中的世界,說出來既有趣味,又激勵人心。就這樣說了一年多,獸潮過後而顯得死氣沉沉的白龍鎮,竟在謝寧的說書聲中,逐漸恢復了活力。也因此,大夥對謝家多有感激。
爲了養活妻子,說書之餘,謝寧還四處兼活。自三歲起,小青雲就跟着父親謝寧,看父親在各家幫工。
看着看着,謝青雲四歲了,就挺着小身子,跟着幫些小忙。
忙着忙着,到了五歲,和武國的其他娃娃一樣,謝青雲去了三藝經院探測元輪,回來之後,爹孃便絕了讓他習武、修匠的心思。
五歲的小青雲似乎並不在意,只是給父親幫忙的時候,越發的認真起來。
就這樣到了八歲,謝青雲小手上的繭子越來越厚實,活計也越忙越純熟,熟到了一年之內連續發生了三件明師收高徒的事。
第一件是跟着秦動的孃親、藥農柳氏幫忙時發生的,謝青雲在分藥的活上,已經有了老藥工那種聞香識藥的能力,他分揀的藥材,從不會有半點差錯。剛巧,這事被郡裡武華丹藥樓的大藥工收藥的時候瞧見了,於是想收謝青雲爲徒來着。
第二件是熟食店的老王頭那發生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老王頭髮現除了他的獨門臘肉之外,雲娃子下料滷出來的菜食味道已經超過了他,又那麼巧,謝青雲做的菜食被專程過來收臘肉的、武華酒樓的大廚嘗過了,這便也想收謝青雲爲徒來着。
第三件是白飯的爹,鎮裡唯一的木匠白叔經歷的,謝青雲在他忙不過來的時候,幫他打造了一張鏤花藤椅,那手工的精細度,都不亞於他了。定製這藤椅的,是鄰鎮的一戶人家,還是這麼巧,這藤椅被郡裡木匠行的大木匠去鄰鎮辦事時無意中瞧見了,他就親自來了白龍鎮,目的只有一個,收謝青雲爲徒。
若是早個兩年,謝青雲在自知不能習武、修匠之後,有了這樣的手藝,又被這些大人物看中了,多半會選一家合適的答應了。
可偏偏八歲這年的年初,不只是秦動從三藝經院回來了,自獸潮後就空下來的鎮學堂中也來了個女夫子胡紫嬰。
於是,謝青雲便跟着捕快秦動在衙門的校場學摔跤,越學越厲害,越學力氣越大。
又跟着紫嬰夫子在學堂裡學讀書,天文地理,志怪異趣,聖賢經卷,越學越有滋味,越看見識越廣博。
紫嬰夫子書教得很好,包括今年剛入學堂、才過三歲的小囡囡在內,獸潮後出生的四個娃娃,都樂意跟着她學。
教書之餘,紫嬰夫子也懂醫,鎮裡的人生病,也不用去鄰鎮找大夫瞧了。
醫人之外,紫嬰夫子還幫着老王頭和武華酒樓討過價,讓老王頭把過去幾年應得的報酬都給賺了回來。
紫嬰夫子更會彈曲,謝寧在鎮子裡講書的時候,紫嬰夫子用她的竹簫配上或驚悚或舒緩的曲兒,讓本來就好聽的書文變得更有意思了。
如此種種,不勝枚舉。
總而言之,紫嬰夫子來了白龍鎮沒幾個月,就得到所有人的敬服,大夥都覺得紫嬰夫子雖是一介女流,才華卻遠勝過尋常男子,天賦了得。
可紫嬰夫子卻說她一人兼得書、醫、商、戲四行,不是她有天賦,是因爲她讀的書多。讀書能明心識理,明白了自己的本心,懂得的道理多了,學起其他行道來,自然是事半功倍。
紫嬰夫子還說,謝青雲也不是天才,只因爲他自小跟着父親聽書學字,而書裡的故事和道理,比起學堂裡的更容易讓人明白,所以謝青雲年紀雖小,可悟性卻勝過尋常大人,這才學什麼會什麼。
紫嬰夫子又說,謝青雲雖然不能習武,但是不妨把武藝練到身體能承受的極限,身體強健了,學什麼做什麼,就都有了底氣。讀書能明心,習武能見性。文武之道,纔是所有行當的總領,至於匠行,其實和其他行當一樣,都是一門手藝。只不過技藝複雜一些罷了。
有了紫嬰夫子的話,謝青雲就很乾脆的拒絕了大藥工、大廚子和大木匠,安心在鎮子裡讀書習武。可即便這樣,大藥工、大廚子和大木匠在離開的時候還都說過,他們的收徒的意願三年內一直有效。
兩年之後,謝青雲已經把紫嬰夫子身邊的書都讀完了,便打算去三藝經院的書院見識一番,紫嬰夫子也是這個意思。
雖說大夥都很敬服紫嬰夫子,她的話也有一定道理,而且以謝青雲的三門手藝,即便現在放下,專心去讀書,以後回來重新拾起,掙上一碗飯也是沒什麼問題的。
可誰都知道,若是拜在大藥工、大廚子和大木匠手下做活,將來可不只掙一碗飯那麼簡單。
但這事不只是謝青雲執拗,連他父親謝寧也說,要尊重兒子的想法,這下大夥都沒轍了,最後想着,不管怎麼樣,紫嬰夫子絕不會害了雲娃的前程,那書院就書院吧。
支持歸支持,心中那點彆扭和不解總還是在的。
這些彎彎繞的事兒,陳伯樂自然想不到,不過就算他知道,也只會哈哈大樂幾聲,若是謝青雲拜那三位爲師,這個當伯樂的機會多半要落入他人之手了。
而此刻,天才謝青雲正在陳伯樂身後的車廂裡,專心致志的看着銘文。
鐵木流馬車,謝青雲見過很多次,和大多數人一樣,都是在車外見的,以前他還偷偷摸過那匹高頭假馬來着。
這進入車廂內,確是頭一回。一上車,謝青雲就對車裡各種機括輪齒組成的裝置產生了興趣,於是四周看了一圈,找了個車廂後段靠窗的位置放下包袱和石墩,就從車廂一側的銘文開始研究起來。
其餘的娃娃們大多比謝青雲小個兩歲左右,更是小孩兒心性,馬車行了不一會兒,就不再哭了,都好奇的打量起這足以抵得上尋常六輛馬車的寬敞車廂來。
除了車廂高闊,流馬車座椅的排列也和一般馬車不同,足有四十張之多。除去車門處空着沒有座位,其餘則繞着車廂壁排滿了一圈,中間的空出來的地方,則作爲行走的過道。
娃娃們看了一會,就開始動手動腳,摸摸車窗兩側的絞合機括,碰碰椅子上的鐵木齒弧,可能是力氣有限,可能是機括早就限死了,娃娃們再怎麼動,也都沒什麼反應。
驅車的流馬雖是鐵木打造,速度卻不弱於真馬,不過兩個多時辰,就趕到了下個驛站,接上中部三鎮的新生員後,便繼續一路向南飛速奔馳。
車廂裡多了十幾個娃娃,大夥年紀相仿,也沒有什麼心機,很快就三五個的聊在了一起。
謝青雲顧不上去認識新夥伴,他此刻是全心撲在了流馬車上,對於感興趣的新玩意,他一向如此,不弄個清楚,是不肯停下來的。
“那傢伙是誰,怎麼到處轉悠,也不和我們說話,真是古怪。”很快,娃娃羣中的一個小胖子,就注意到了謝青雲。
“那個土包子是白龍鎮的……”有個孩子接上話,嘰裡呱啦的說起白龍鎮人在上馬坡那兒大吃大喝的土事兒來,卻全然忘記當時他自己也很饞來着。
他這麼一說,周圍的娃娃們看着謝青雲的目光,就變得不屑起來,都覺得謝青雲多半是沒什麼見識,纔會對這車廂如此感興趣,不像他們,也就剛上來的時候新奇了一會而已。
娃娃們的話題總是換得很快,在大夥的嘰嘰呱呱聲中,陳伯樂駕着流馬車趕到了南部三鎮的琉璃崗,過了這裡,便會轉向西行,再有一個多時辰的路,就能回到寧水郡城了。
這一站上來了八、九個娃娃,最後的三個,無論是裝容,還是舉止,都吸引了車上其他孩子的注意。
爲首的男娃一身團花小錦袍,腰繫蟒紋玉帶,頭戴青花武帽,帽額的部位還鑲嵌了一塊翠綠的玉石,手中拿了把竹骨折扇,活脫脫的一個富家小公子形象。在他身側,落後半個身位的男娃,生着一張馬臉,穿着打扮與小公子類似,只是沒戴帽子。
最後那位則是個小姑娘,衣服破了好多口子,低着小腦袋,小心翼翼的跟着兩位小公子,顯得極是怯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