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上吊和被勒死的屍體是不一樣的,後者的脖子後面會出現交叉的繩勒痕跡,而且但凡是被勒死的人,死前肯定會有過劇烈掙扎,就算脖子上沒有被指甲抓破的痕跡,身上肯定也會有其它掙扎撞傷的淤痕,這點早在北宋的《洗冤集錄》裡就說得明明白白了。

以一個普通仵作的水平,要辨別是自殺還是勒死不難,熟讀《洗冤錄》就可以了。

對於這個結果,唐泛並不是很意外,因爲在他看來,李家太太張氏是個和善人,性格無害,這種性格的人一般忍耐順從,將世俗禮教視如常事,並且下意識去遵守。在將那個美貌婦人帶回來之前,李漫就已經有兩個妾室了,也沒見張氏對她們怎麼樣,她就算憤怒傷心,也不可能因爲這件事就跑去上吊自殺。

換了性情激烈極端一點的,倒是有可能,又或者像鄭孫氏那種,直接對丈夫下手。

所以張氏自殺的可能性就不是很大了。

既然不是自殺,那麼就要找尋兇手,這件事也再由不得李家人自己作主了。

唐泛就住在李家隔壁,於情於理都要過去看看。

不過這次他沒有像早上那樣孤身過去,而是點了衙門裡老王等幾個衙役,連同檢校杜疆,與自己一道前往。

張氏的屍身就停放在李家廳堂正中,宛平縣的縣丞和主簿俱在,旁邊還有縣裡的仵作。

宛平縣直屬順天府,他們也是認識唐泛的,見唐泛過來,便都齊齊迎上來見禮。

唐泛問:“二位不必多禮,事情進展如何?”

宛平縣丞道:“李家人都說那天晚上沒有看見可疑的人進入他們主母的房間,只有那兩名婢女是在外頭守夜的,如今我們已經將她們抓了起來,大人可要問問?”

唐泛道:“她們呢?”

宛平縣丞讓人將兩人押過來,阿春與阿夏俱是柔弱女子,身後有人看着,也用不着捆綁,只是她們神色萎靡不振,比早上看到時還要差。

宛平縣丞將自己盤問的內容簡單說了一下,其實同樣的內容,唐泛早就問過一遍,此時聽來也沒什麼新意。

李漫冷眼旁觀半天,終於忍不住上前,憤然道:“唐大人這般逞官威,將我家弄得一團混亂,心中可是得意得很?既然查不出什麼,何不讓我等先爲拙荊操辦喪事,也好讓她早日入土爲安!”

宛平縣丞喝道:“小民休得無禮,如今既然出了命案,就不再是你家的事情,張氏的屍身當由官府接管,直到真相大白爲止!”

李漫冷笑:“內人慘遭橫死,我亦悲痛萬分,只是攔着不讓辦喪事又是怎麼回事!諸位大人這是欺我李家無人不成,想我祖父也曾爲三品侍郎,朝中如今仍有一二故舊前輩,若是我因此告上去,只怕諸位大人就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宛平縣丞和主簿都爲一個商人敢威脅他們感到不滿,但他們又拿捏不定李漫所說是真是假,是以全都望向唐泛,畢竟三人之中,唐泛官職最高,自然要唯他馬首是瞻。

唐泛呵呵一笑:“不知你說的故舊前輩是哪位大人,不妨說來聽聽,說不定本官恰好也認識呢!”

李漫頓了頓,又軟下語調相求:“大人,小人並非故意鬧事,只是如今天氣炎熱,屍身存放不易,內人幫我操持家務數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查案是大人們的事,與小人無關,我只是希望她能早日入土爲安,免得九泉之下還死不瞑目,死者爲大,這也是應有之義,幾位大人想必也能體諒罷?”

未等唐泛應聲,他又道:“小人有內情通稟,還請唐大人借一步說話。”

李漫殷殷期盼地看着唐泛,後者點點頭:“可以,帶路罷。”

李漫將唐泛帶到隔壁內室,二話不說,撲通一聲直接跪了下來!

“關於拙荊身死,其實別有隱情,此處有狀紙呈上,請大人一閱!”

他雙手呈上疊好的紙張。

唐泛接過來,卻覺得手中沉甸甸的,再打開一看,層層疊疊的白紙中間,竟然夾着十數張匯通號的銀票,有些一百兩,有些五十兩,這總數合起來起碼也有兩千兩左右了。

要知道此時一兩銀子便可購買兩石多的大米,兩千兩就相當於可以買四千多石的大米,而像六部尚書那樣的正二品官員,每個月也就六十一石。

但有窮人就有富人,對於李漫這種還算成功的商人來說,兩千兩並不是無法負擔的數字,之前馮清姿想要贖身,就得要五千兩,歡意樓的老鴇並不是獅子大開口,對真正的富人而言,五千兩也是小意思。

不過相對於俸祿很低的朝廷命官,這兩千多兩實在是一個天大的數目。

唐泛拿着銀票,似笑非笑:“怎麼,你這是要行賄?”

“豈敢豈敢!”李漫忙拱手道,“我聽老李說,李家多年來蒙唐大人照顧,在下感激涕零,無以爲報,所以小小意思,不成敬意,還望大人笑納。”

唐泛掂了掂銀票:“你是希望這個案子不要再查下去?”

李漫苦笑道:“拙荊的死,在下同樣傷心欲絕,大人要查案,在下自然不敢相攔,只是希望我們一家能過上幾天安生日子,若是幾位大人三天兩頭地上門,不光喪事辦不成,只怕那些下人也都心中惶惶,無心做事了!”

唐泛點點頭,將銀票納入懷中:“你的意思,本官明白了。”

說罷轉身當先走了出去。

李漫見他收下銀票,自然知道事情這是成了,不由大喜,連忙跟了上去。

卻說唐泛二人回到廳堂,宛平縣丞與主簿俱都迎了上來,詢問他的意見:“大人,這案子查還是不查?”

唐泛奇怪地反問:“查呀,爲何不查?連兇手都有了,你們打算任憑真兇逍遙法外不成?”

宛平縣丞與主簿二人皆大吃一驚:“真兇在何處?”

唐泛指着李漫道:“這不就是真兇嗎?”

沒等李漫說話,他又喝道:“來人,將他綁起來!”

他自己從順天府帶了人,倒也不勞煩宛平縣丞他們動手,老王他們聽得唐泛號令,當即就應諾一聲,大步上前,將李漫雙手往後一拽,繩子一繞牢牢捆了起來。

“你!你怎敢冤枉好人,草菅人命,我要告你!我要去告你!”李漫完全沒想到唐泛說翻臉就翻臉,他又驚又怒,拼命掙扎起來。

唐泛挑眉:“冤枉好人?未必罷,你連發妻都下得了手,怎麼還叫好人呢?若是不服,倒也無妨,稍安勿躁,且由我爲你一一道來。”

他轉頭問阿春:“那日我交給你的玉石耳墜可還在?”

阿春道:“在的,我將其放回太太的妝奩盒了。”

唐泛:“你去拿出來。”

阿春應是,起身去將整個妝奩盒捧過來:“唐大人,就在最後一個格子裡。”

唐泛打開最後一格,果然發現裡頭的蓮花玉石耳墜。

他示意阿春放下盒子,又從懷中摸出一隻一模一樣的耳墜。

阿春驚呼一聲:“大人找到了另外一隻?”

唐泛點點頭,將那玉石耳墜舉高:“這另外一枚墜子,是在你們太太房間的牀底下找到的。”

唐泛問:“平日裡,你等在你們太太的屋裡,可曾追逐嬉戲?”

阿春道:“自然是不曾的,太太雖然心善,可畢竟主僕有別,規矩擺在那裡,我等不可能放肆。”

唐泛又問:“那你們太太平時睡覺時可會有手舞足蹈或者起來夜遊的習慣。”

阿春回道:“那就更不曾了,太太睡相再好不過,有時候一整夜連翻身都不曾的。”

唐泛道:“我再問你,先前你說,半夜時,你曾經進過屋子去關窗,是也不是?”

阿春道:“是的。”

唐泛問:“當時你進過裡屋去嗎?”

阿春道:“沒有,當時我只在外頭關窗,裡屋是阿夏去查看的。”

唐泛又問阿夏:“那麼你進裡屋的時候,可曾見過什麼異狀?”

阿夏道:“沒,沒有,當時太太背對着我,身上蓋着被子,看上去睡得很沉,我便沒有走近去看,生怕驚動了她。”

唐泛問:“你可曾往牀底下看一眼?”

阿夏搖搖頭:“牀上有牀單蓋着,一般只有在打掃的時候纔會掀開去清掃牀底。”

唐泛道:“一個女人在自己的閨房裡睡覺,又是睡相極好,便是不小心將墜子遺落在枕頭邊,又如何會無端端掉到牀底深處去?那就只有兩個解釋,你們太太這對耳環,並不是自己不小心遺落的,而是被人勒住脖子的過程中,因爲劇烈掙扎,以致墜子從耳朵上甩脫出來,掉到地上,又被兇手不小心踢到牀底下去!”

阿春面色發白:“難道那兇手,當時就在牀底下?”

唐泛:“不,你們進去關窗的時候,兇手正好跳窗逃走,如果我沒有猜錯,你當時只顧着往窗外遠處看,卻忘了瞧一瞧窗戶下面的樹叢?”

阿春道:“是,是,當時我就往花園裡瞅了一眼,又聽見貓叫,便以爲是先前忘了關窗,導致野貓跑進來……”

李漫大喊起來:“我與拙荊夫妻數十載,鶼鰈情深,她賢良淑德,我爲何要殺她?!你這庸官,就憑着這些子虛烏有的猜測,就隨口斷定我是兇手,我定要上告刑部與大理寺伸冤,你莫要欺我李家無人!”

唐泛淡淡道:“你雖與張氏數十載夫妻,原本確實鶼鰈情深,只因時過境遷,由濃轉淡,便開始後悔當年爲她散盡家財,放棄科舉前程,娶了這麼一個不會生養的妻子,又有年輕美貌的妾室從旁慫恿,本想着將她休了,另娶新人。可是因爲張氏孃家有人做官,你生怕休妻不成,反倒跟張家結仇,於是一不做二不休,惡念頓生,直接先下手爲強,將她殺死,是也不是?”

李漫冷笑道:“不是!當然不是!你血口噴人!張氏死的時候,我明明身在外地,今日才趕回來,既然不在,如何殺人?”

唐泛冷冷看着他:“有膽子做,就不要沒膽子承認,你還不知道嗎,你右腳的鞋底已經暴露了你。”

他這一說,引得所有人都不由望向李漫的鞋子,連他自己也不由自主低頭往下看。

老王彎下腰,直接將李漫右腳的鞋子脫了下來,遞給唐泛。

唐泛將鞋子翻過來:“你說對了一點,你確實是從外地回來的,只不過不是今天才趕回來,應該提前了幾天,爲的就是製造不在場證據,藉以躲過殺妻的嫌疑,但這雙鞋子卻出賣了你。”

沒等李漫說話,他又道:“你生怕偷潛回家殺人時留下痕跡或腳印,特意事先將鞋子擦得乾乾淨淨,可惜這樣反而不對!千里迢迢趕路,鞋底本該骯髒不已,你的卻爲什麼會幹乾淨淨呢?難道說你趕了那麼多天路,好不容易回到家,卻不急着回家,反倒先找個地方擦鞋子嗎?!”

唐泛微微一哂:“還有,你跳窗逃跑時,不慎弄出聲音,又擔心阿春她們進去察看被發現,情急之下跳窗,結果鞋後跟在窗臺的牆壁上狠狠摩擦了一下,我已去看過那道痕跡,跟你鞋子上這一處磨損,正好是一模一樣的!”

他將鞋子往地上一扔,人往椅子上一坐,指着張氏的棺槨道:“說罷!當着你髮妻的面,說說你爲何要這麼做。她嫁與你數十載,就算不能生養,可也已經極盡賢淑之能事,不僅爲你操持家務,也不禁你納妾生子,對庶子視如己出,雖說世俗對女子約束甚多,可世間真正能做到如你妻子那份上的少之又少!”

唐泛臉色一沉,厲聲道:“你到底有什麼不滿足的,竟要到了殺妻的地步?!你還是人嗎!”

事到如今,抵賴也無用,李漫木然着臉,過了半晌,終於開口:“你以爲我想嗎?她嫁與我的時候,她十八,我二十,兩人性情相投,舉案齊眉,是旁人羨都羨不來的好姻緣。”

“三十歲那年,她孃家遭難,需要一大筆銀錢,她家中兄弟姐妹三人,卻無一人能靠得上,當時我還在寒窗苦讀,家中積蓄皆是祖產,爲了幫她孃家度過難關,我咬咬牙變賣了家產,將錢給了她,我自己則不得不爲此放棄了科舉,將剩下的積蓄用作本錢,改爲經商,這才令家境漸漸好轉。”

“此時,我二人已經成親十載,卻仍然膝下無子,在我的再三要求下,張氏才鬆口同意納妾,如今李麟便是這麼來的。我外出經商,時常需要與人交際應酬,張氏卻目不識丁,沒法跟着我出門,她看上去賢惠,實際上給我納的那兩門妾室,不是貌若無鹽,就是和她一樣不諳文字,唯獨我現在的妾室陳氏,溫柔賢惠不說,又長袖善舞,在我忙於經商之時,還能幫我與官商女眷交際應酬,近來有幾筆大買賣,都少不了她的功勞。”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更……

蟹蟹豪氣干雲的土豪小萌物們,麼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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