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二連三的變故,使得所有人驟然之間都有些發懵了,尤其是林家人,起初陳氏與管家他們還半信半疑,只以爲唐泛在危言聳聽,沒想到噩耗竟然真的降臨了,林家人一時之間難以接受,不說陳氏直接暈過去,連管家都手足無措,呆若木雞。
範知府和汲敏他們震驚過後,便都齊齊望向在場身份最高的唐泛。
唐泛道:“你們發現人的時候,可連並周圍都探查了?那老城隍廟又是在何處?”
那衙役想來是衆衙役的頭頭,說話倒也井井有條:“這城中有兩個城隍廟,分別在府城東西兩邊,前幾年建了一座新城隍廟,老的那座因爲靠近郊外,便日漸廢棄了,周圍罕有人去,就算有,也是那些無家可歸的可憐人偶爾去那裡避雨罷了,小的們原本也沒想到林通判會在那裡,結果好半天才找到那處去,當時小的們就在城隍廟四周查探一圈,並無發現可疑人物。”
唐泛問:“屍體呢?”
衙役忙道:“已經擡回來了,就在外頭,您可要看看?”
唐泛:“快擡進來!”
屍身很快被擡了進來,陳氏已經被送入後堂休息了,否則看到這一幕,怕不又是一陣撕心裂肺。
林逢元的確是被人殺死的,傷口在後心,一刀捅進去,偌大一個血洞,饒是神仙也去了半條命,更何況林逢元不是神仙,他也等不到別人去相救,吉安府衙役發現他的時候,人已經死透了,身體底下一大灘血,殊爲可怖。
不需要唐泛開口分析,在場許多人也都能想到:兇手可以從背後殺死林逢元,一定是趁他毫無防備下手,而林逢元出門的時候,身邊還帶着一個長隨,如今這個長隨卻已經杳無蹤跡,那麼兇手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鑑於坊間傳得沸沸揚揚的林沈兩家三代的恩怨,範知府與汲敏下意識就朝沈坤修看過去。
沈坤修接收到衆人怪異的目光,登時面紅耳赤,大怒道:“你們都看我作甚!他父子兒子的死都與我毫不相干,若是我殺的,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唐泛沒搭理他,他想的與衆人不大一樣,眼下最要緊的,也不是沈坤修。
左右有席鳴他們在,對方插翅也難飛,所以唐泛先問管家:“那個叫來旺的長隨,他的來歷,你想必也不知道了?”
管家傷心道:“是,當時老爺帶他回來,親自指了他貼身服侍,我還有些疑慮,想多問兩句,卻被老爺罵了一頓,就不敢再問,事情怎麼,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模樣呢……”
唐泛道:“你們家可還有像他一樣來歷不明的人?”
管家道:“沒有了,除了他之外,林家上下都是知根知底的。”
唐泛讓管家先去找方纔那幅大江東去圖,可是管家帶着官差在林宅上下一通搜索,也沒能再找到上回唐泛看見的那幅畫,非但如此,唐泛親自去了林逢元的書房和臥室查看,除了平日的公文案牘,也未曾發現什麼蛛絲馬跡,若不是林逢元父子接連出事,這裡看起來,就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六品官員之家。
事到如今,雖然大家嘴上沒說,但心裡都覺得沈坤修的嫌疑是最大的。
只是這樣一來,僅僅因爲陳年恩怨,沈坤修就殺了人家兒子,又殺了人家老子,未免也太喪心病狂了,若最後果真證明是沈坤修做的,這將會大明開國以來一樁天大的醜聞——朝廷命官不爲民請命,反倒成日裡互相傾軋,甚至到了謀害性命的地步,這不是醜聞又是什麼?
沈坤修從一開始的勃然大怒,到現在漸漸有些麻木了,他站在那裡一言不發,負着手擡頭看着房樑,也不爲自己辯解,神情孤傲,格格不入,大有“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
也得虧是唐泛不與他計較,若是換了其他人來,看見他這副孤高模樣,就算不落井下石,只怕也要心生惡感,狠狠刁難一頓才罷休。
這時,站在唐泛身邊的丫鬟小州忽然湊過去對着他耳語一陣,形容親密,簡直比那位正經的喬表妹還要放肆。
陸靈溪看得扎眼,只是不管唐泛也好,小州也罷,兩人都視如等閒,彷彿再自然不過。
唐泛似乎聽小州說了什麼,轉頭就問管家:“平日你們老爺有沒有什麼地方看得最重,不讓你們進去打掃或接近的?”
管家道:“您應該是書房罷,書房是老爺辦公的地方,輕易不讓人進去,不過白天都是吉祥在打理,也談不上禁地。”
但書房方纔唐泛已經去看過了,的確沒有任何發現。
唐泛又道:“沒有了嗎?你再仔細想想。”
管家想了想,啊了一聲:“倒還有一處,但那裡只是雜物間,從前堆放着一些雜物,後來不知什麼時候老爺給上了鎖,也沒有人進去過。”
唐泛:“帶我過去瞧瞧。”
管家:“您這邊請。”
他帶着唐泛一路來到後院柴房旁邊的一間屋子,範知府和汲敏等人都按捺不住好奇心,跟在後面。
他們早就聽聞唐泛破案高明,但一直未能親眼見到,眼下這樁案子看似簡單,實則內裡關係縱橫交錯,沈坤修明擺着嫌疑最大,唐泛卻捨下他,找起林家一幅名不見經傳的畫作來。
範知府等人不敢貿然阻攔打斷,心裡難免不以爲然,想瞧瞧唐泛是否當真斷案如神,名副其實。
沒有鑰匙,那屋子自然打不開,不過林家下人不敢強行打開,不代表別人也不敢,陸靈溪上前一腳,直接就把鎖頭踹斷,門戶大開。
裡頭經年不見打掃,一走進去就煙塵漫鼻,衆人都禁不住咳嗽起來,一邊以手扇風。
管家又讓人找來幾盞燭臺先進去放在各個角落,大家這才瞧清了裡面的情形。
果然如管家所言,這裡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雜物間,到處堆滿了府裡原先被棄用的東西,另外還有不少箱子,打開之後裡頭放的則是各種書籍,也有些布匹,但不管是布還是書,都被蟲蛀得厲害,完全沒法再用了。
管家遲疑道:“大人,如果我家老爺不想讓人看見那幅畫的話,只怕早就一燒了事,不會還放在這個地方的。”
唐泛搖搖頭:“我不是爲了找畫。”
管家不解:“啊?那是……?”
唐泛沒有再回答他的問題,轉而對陸靈溪道:“你們再四處找找。”
衆人應諾一聲,連小州與鐵柱也加入尋找的行列,雜物間被翻了個底朝天,正當所有人都覺得不會有什麼發現的時候,鐵柱忽然道:“大人,這裡下面是空心的!”
所有人循聲望去,便見他伸手在角落敲敲打打,過了片刻道:“這裡有條縫隙,要用工具才能撬開。”
陸靈溪道:“我有,我來。”
他從身上摸出一把薄如蟬翼的匕首,細看鋒刃上還微微閃着青光,後者直接就被插、入地磚之間那條几不可見的縫隙之中,陸靈溪微微使力,整塊地磚便直接被起了出來!
等到旁邊席鳴拿來燭臺一照,衆人都不由啊了出聲。
根據先前的經歷,唐泛本以爲那下面很可能又是暗道或暗室之類的地方,但事實證明他猜錯了。
下面實則只有五尺見方的格子,只怕連躺下一個成年男子都不大夠,不過這樣一個暗格沒法藏人,若用來放東西,則可以放上不少,搖曳的燭光之下,裡頭整整齊齊填放着銀錠,成色漂亮,呈現出一片令人炫目的銀色。
唐泛伸手拿了一個,放在手裡沉甸甸的,這樣上好的銀錠,只怕只有官府才能鑄造得出來,但是銀錠上也沒有任何標記,可見不是出自官鑄。
所有人驟然看見這麼一大堆銀子,一時之間都沒了聲音。
範知府更是失聲道:“他林逢元不過是六品通判,祖上又非經商,哪來的這麼多銀兩?!”
大家都望向管家,似乎想讓他給出一個解釋,但管家也是愣住了,連連擺手道:“小的什麼都不知道!”
林家雖然家境尚可,但所用傢俱,與一般殷實人家差不多,都是普通的梨木松木柏木,不曾用那些個紫檀木黃花梨木,更沒有什麼珍貴字畫,古董珍玩,但若將這些銀兩拿出來,別說紫檀木了,估計要買金絲楠木,也是綽綽有餘的。
由此可見,林家人還真有可能不知道林逢元私藏了這麼多錢財。
那邊管家似乎怕衆人不信,還在結結巴巴地解釋:“老爺從來不讓我們進這間房,連太太都不知道……”
範知府等人都覺得今晚着實有些離奇,原本七夕佳節,人人歡喜的日子,卻忽然出了林逢元的事情,堂堂朝廷命官被人殺害,還是在自己的轄地被殺害,緊接着沈坤修在唐泛的逼問下終於默認了自己對科舉案早就知情,現在林家又被找出這麼一大堆銀子來。
任誰遇上這樣的案子,只怕都要先頭疼上幾分,範知府心想,若是現在讓他來斷案,他也只能想到一個沈坤修了。
但從唐泛的表現來看,他又似乎不認爲林逢元父子的死與沈坤修有關。
“大人,您看這……?”
範知府見唐泛一直不出聲,忍不住詢問,卻被旁邊那個高大的丫鬟冷冷瞪了一眼,後半句登時就噎在喉嚨裡不上不下,臉色憋得難受,心說什麼時候連個小丫鬟都敢爬到本官頭上了,但是對方那一記冷眼的威懾力實在有些大,堂堂知府愣是被瞪出一身冷汗,所以他心裡罵歸罵,也沒敢再開口打擾。
唐泛頭也不擡,自然沒注意到這個小插曲,他仔細查看一番,把手頭那塊銀錠也放回原位,對範知府道:“將這些銀子找個箱子裝起來,運回知府衙門。”
管家忍不住道:“大人,這些既然是我們家老爺留下的,也應該是林家的財物纔對……”
唐泛起身拍掉手上的灰塵,似笑非笑:“你家這些銀兩連個官鑄的標記也沒有,來源自然也正當不到哪裡去,你家老爺爲了這些東西把命也送掉了,你還想留着再出人命不成?”
管家一愣:“小的不知大人何意……”
“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陸靈溪忍不住插嘴:“現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你家老爺定是私底下與人勾結,做了什麼見不得光的勾當,結果分贓不均,生了嫌隙,對方便索性將你家二少爺抓走,威逼你家老爺去城隍廟,趁機把人給殺了,這些銀兩,必然也都是贓物!”
說罷他扭頭朝唐泛一笑,帶着不自覺的討好:“唐大哥,我說得可對?”
唐泛微微頷首:“多半是這樣,不過你還少說了一點,林珍的死,應該也與此有關。”
衆人一聽,都很訝異,汲敏忍不住提出疑問:“不對罷,若林珍的死與此有關,他又怎會是上吊自殺?而且正好發生在原是作弊之後?”
唐泛道:“院試作弊一事暫且不提,待會我還要請沈學臺釋疑,現在先說林家的事情。林珍的屍身,方纔我已經親自去檢查過,他並非自縊,而是另有死因,若從林逢元的事情來看,他極有可能也是被謀殺而死的,本官很奇怪,當時林珍下葬之前,屍身必然要先經過官府仵作驗定無誤的,爲何還會出現他殺假作自縊的情況?”
範知府冷不防被詰問,結結巴巴:“這,這個……林珍死時就懸吊在橫樑上,當時許多人都親眼瞧見的,林逢元又過來大鬧,急着將屍體要回去,是以,是以……”
唐泛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與他多作糾纏,又道:“上回我來林家拜訪的時候,你們也在,當時你們可曾在林逢元身上發現什麼端倪?”
範知府生怕又被唐泛挑毛病,趕緊絞盡腦汁地回想:“林逢元消瘦得厲害,又很緊張,不想留我們久坐?”
汲敏也道:“他彷彿不欲我們久坐,一口咬定是沈學臺逼死其子,大人要幫他查明真相,他反倒不願意,天底下哪裡有這樣的父親,實在太反常了。”
唐泛:“對,現在想來,他的消瘦憔悴,並非因爲長子的死,而是次子的失蹤,對方殺死林珍,又以次子的性命相要挾,林珍自然非但不敢說出真相,反而還要千方百計爲其遮掩,甚至將林珍的死推到沈學臺頭上,爲的就是生怕別人知道,屆時對方惱羞成怒,他死了一個兒子不止,還要再死一個,但他又不甘心被對方玩弄於鼓掌之間,所以言語之間難免露出破綻。那幅畫上必然隱藏着關鍵之處,只可惜我們發現了,對方肯定也有所察覺,所以這才殺了林逢元滅口。”
說到這裡,唐泛與隋州的視線對上,兩人瞬間想到的,都是同一件事。
林逢元的死,很可能與白蓮教有關。
通判的職責很雜,作爲知府輔佐,所謂“掌交易,禁姦非”,糧運水利基本都可以管。
幾年前黃景隆虐囚案事發時,錦衣衛曾在吉安大肆搜捕,抓了一批人,但白蓮教根基未去,依舊可以暗中與官員勾結合作,繼續自己的謀反大計。
不過他們的合作對象也不是隨隨便便誰都可以的。
範知府膽小怕事,估計也入不了白蓮教的眼,林逢元身居通判之職,許多事情都要經他之手,頂頭上司又是個不大管事的,自然再方便不過。
先前隋州就曾提過,他們從白蓮教三龍頭口中得到消息,據說白蓮教在吉安境內私自開礦鑄錢,而現在林家又發現了這些來歷不明的銀錠,成色既新,且毫無鑄印,兩相結合,不難揣測出其中的關聯。
但是就算林家與白蓮教勾結,也沒法解釋先前唐泛遇刺,以及那幾個評卷官慘遭橫死的事情。
而且跟吉安府上下有頭有臉的人,難道就一個林逢元與之勾結麼,只怕也未必。
所以事情發展到此處,依舊有許多未解之謎。
這些謎團一日未能揭開,事情就不能算圓滿解決。
現在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沈坤修應該與白蓮教和林家父子的死關係不大。
因爲一來學政這個官職對白蓮教而言沒什麼利用價值,二來他的性格也不可能跟白蓮教合作,只因有個不省心的兒子,這才被牽扯其中。
想及此,唐泛長長吁了口氣。
藉着科舉案渾水摸魚,白蓮教的算盤不可謂不精。
範知府找人將那些銀子裝箱拉走,其他人則回到林家前廳。
喬氏正坐在那裡吃茶喝點心,見他們回來,拍拍手上的點心屑起身:“你們回來啦?”
唐泛見狀忍不住嘴角一抽,林逢元的屍身可還躺在那裡呢,方纔去挖墳發屍的時候肖嫵掩鼻退避三尺,現在膽子卻大到對着屍體還能吃得下東西了。
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喬氏朝唐泛眨了眨眼,好像在說這裡又不是在墳地,氛圍不一樣,心情當然也就不一樣了。
沒等唐泛領會她的意思,眼前視線就被人擋了一下,他擡頭看去,卻是丫鬟小州朝自己露出嫵媚嬌羞的笑容。
唐泛:“……”
好巧不巧,跟在唐泛後面進來的範知府等人都瞧見了這個笑容,大家先是齊齊一抖,頓時覺得滿頭冰水傾注而下,簡直比吃冰鎮西瓜還要消暑。
範知府從前曾聽說色目女人如何有風情,只可惜身上體味略重,美中不足,當時還挺遺憾的,心想要是能嘗一嘗異域風味,就算體味重也可以忍忍,但是現在一看……
還是算了吧。
這等豔、福,也只有唐大人才消受得起啊!
唐泛不知範知府心中所想,他先命人將林逢元的屍身帶回官府,而後將目光落在沈坤修身上,沉聲道:“沈學臺,事已至此,林珍之死雖與你無關,但院試作弊,你卻絕對脫不了干係,更不必說知法犯法,包庇令公子了。你若願意趁早坦白,我尚且可以爲你轉圜一二,若是等到我將令公子找來,讓他自己說,就不會是如今這般客氣了。”
沈坤修甕聲甕氣道:“你要我說什麼,那五個評卷官的死與我無關,更與沈思無關!”
唐泛見他事到如今還總想着推卸責任,不由有點火起:“我之前就說過,縱然與你無關,你也肯定知道內情!別的不說,那個在清風樓賣考題的太平道人,不就是你兒子嗎!”
沈坤修果然微微一震。
他若肯痛快招認,唐泛原還想着給他留幾分面子,但對方不見棺材不掉淚,唐泛覺得自己也用不着跟他客氣了。
沈坤修還未說話,反倒是範知府好奇問:“大人,你怎麼知道太平道人就是沈思?”
唐泛道:“太平者,長安也。長安者,西安府之古稱,沈家祖籍西安,不正好就對上了嗎?”
範知府啊了一聲,他倒未曾從這個角度去想過,可是這樣一來,倒也是說得通的。
唐泛道:“有個當學政的爹,本該與有榮焉,可惜沈學臺從不收受賄賂,沈大公子又喜歡花天酒地,流連青樓,日常開銷遠遠不夠,難免要打起歪腦筋。相比起跟評卷官勾結,沈公子肯定更喜歡直接販賣考題,只可惜沈學臺兩袖清風,從不做這種有辱斯文的事情,估計沈思一提出來,就已經被沈學臺罵得狗血淋頭了,所以他不得已,又想了一個賺錢的法子,那就是與評卷官勾結。”
沈坤修面露難堪之色,因爲唐泛還真就說中了大部分的事實。
沈思私底下與評卷官接觸的事情,沈坤修是不知道的。
沈大公子也不算蠢到家,還知道打蛇打七寸,要拿捏對方的弱點下手,他打聽到白鷺洲書院的山長一職將會出缺,那些評卷官都有意角逐,就利用這一點,假冒老爹之名,威逼利誘,使得那些評卷官與自己合作,又以太平道人的身份在清風樓兜售消息。
以唐泛的能力,能夠猜到這些,也算是很厲害了,但接下來沈坤修所說的話,卻令所有人都大感意外。
“我那孽子胸無點墨,做事不經腦子,這件事從頭到尾,全因他被人給利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