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早晨,劉世英與王名揚轉到了陸軍醫院,待荷子穩定了自己的情緒,回到病房裡時,兩人已經不見了蹤影。負責轉院事宜的同事告訴了她具體的情況,荷子感到非常失落,心情重又變得沉重起來,也許這一走就是絕別。
荷子恍恍惚惚地完成當天的工作,於傍晚時分回到了公館。荷子發現公館裡瀰漫着一種令人沮喪的氣氛,守院的浪人一個個都無精打采,目光空洞,演武廳裡也十分冷清,只有中村兵衛一個人在奮力擊打着沙袋。荷子路過蒼島的房間時,看到有燈光從木門中透出,但是房間裡悄無聲息,一切都顯得過於平靜。
荷子回到自己的房間,重新換了一套和服,細細回味着她與劉世英度過的每一個瞬間。那些畫面至今仍然生動清晰,荷子感到這就像是一場夢,一場註定要被打碎的夢,一場不被允許上演的夢。現實總會與夢境發生衝突,但是荷子不知道應該如何去處理兩者的關係,儘管她懂得要想學會飛翔,首先要學會站立。
荷子漸漸感到,時間的流逝是對心靈的一種痛苦煎熬,一切都是靜止的,但是傷痕會擴大,除了死亡,沒有什麼能夠阻止傷痛的蔓延。當心靈日趨麻木的時候,感覺已經不再重要了,所有的事物此時都脫離了表象,顯露出它們的實質。儘管讓人無法接受,但是現實並不會因爲某個人的意願而改變。
荷子起身,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了蒼島的房間門口。荷子敲響了屋門,但許久沒有動靜,於是她不再等待,伸手拉開木門,走了進去。眼前的蒼島似乎蒼老了許多,臉上凸顯出曾經隱藏的皺紋,正坐在自己的佩刀前發呆。荷子走過去,坐在了蒼島身旁,凝視着他的側臉,輕聲說道:“父親,荷子有些問題要問。”
蒼島聞言,身體抽動了一下,保持着原來的坐姿,說道:“我知道你想要問些什麼,父親告訴荷子的,荷子已經知道;父親沒有告訴荷子的,荷子也已經知道。父親向荷子隱瞞自己的身份和使命,是爲了帝國的榮耀,父親的所作所爲,也都是爲了帝國的強大,之所以不告訴荷子,是因爲荷子沒有知道的必要。”
“可是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父親的行爲並沒有換來他人的認可,父親試圖用暴力手段迫使對手服從,所得到的只是無休止的反抗,這在荷子看來絲毫沒有榮譽可言。畏懼與尊敬完全是兩回事,父親應該比荷子更清楚這一點。”
“但是世界上只要有強者與弱者之分,就會有徵服者與被征服者之別。在這個殘酷的現實當中,如果你不去奴役別人,別人就會來奴役你。荷子應該知道,這個世界根本沒有公平可言,所有人都在盡力發揮自己的優勢去打敗別人,同時隱藏自己的劣勢以防被別人打敗。沒有絕對的遊戲規則,如果你刻意去遵守,就註定會失敗,不是輸在對手的強大,而是輸在對手的狡詐,輸在自己的輕信上。”
“不,荷子相信強者與弱者在本質上並沒有太大的區別,強者固然在武力上勝過對手,但是一場戰爭的勝利並非僅僅依靠於武力的強大,這就是爲什麼這個世界上還存在着正義,存在着人心所向。沒有人喜歡戰爭,人們加入戰爭,只是爲了早日結束戰爭,人們發動戰爭,則肯定是爲了滿足自己的掠奪慾望。如果是因爲後者,我希望我們的國家能夠早日清醒,爲自己保留一份生存的希望。”
“荷子難道還不明白?戰爭是拯救日本的唯一途徑,如果不向外發動戰爭,我們的國土遲早會被白種人侵佔,我們的人民將會淪爲奴隸。佔領中國確實是迫不得已之舉,但是如果沒有中國的資源,我們的民族將在飢餓與悲慘中消亡,被白種人消滅是遲早的事情。中國自身就是一個明顯的教訓,難道還要等到白種人打到日本後,我們纔開始反抗嗎?不!我們必須提前做好準備,我們貧瘠的土地養活不了八千萬人口,中國卻有大量肥沃的土地尚待開發,它們理應屬於我們!”
“可是這並不能成爲我們發動戰爭的理由,我們可以通過向中國或其他國家求助,來獲取自己需要的經濟資源,我們可以……”
“不!我們不能靠乞求他人的施捨過活,那樣會使我們大和民族低人一等,我們的人民會因此失去做人的尊嚴,活得生不如死。我們必須通過自己的雙手獲得自己想要的一切,即使是爲此而訴諸武力也在所不惜!”
“可是,我們不能……”
“不,我們完全可以!歐洲的哪個國家不是依靠征服他國而強大起來的,在他們的宮廷內部有多少欺騙與狡詐,他們的戰爭手段又有多麼血腥和殘忍,又何談什麼正義與和平,又有什麼資格自詡自己是個文明國家,又有誰敢自稱是正義的化身?沒有人!正義是無知懦弱的人類爲了生存而編出來的自我欺騙的謊話,這個世界沒有正義,只有**裸的武力,**裸的利益,沒有人能逃過這一切!”
蒼島激動得呼吸急促,聲音嘶啞,荷子忍不住流下淚來,說道:“難道人類相互之間沒有感情嗎?難道一定要把自己的利益建立在他人的死亡之上嗎?”
“感情?哼,感情根本就是虛幻的東西,隨時會被一個人因爲利益的驅使而撕得粉碎。現實的真諦在於利益,利益纔是白種人真正的上帝,我可以相信白種人不相信上帝,但是我絕不會相信白種人不相信利益。所有人都爲自己的利益而活,所有人也都因利益而死,這就是命運,是利益造就了人類的命運!”
荷子無法接受蒼島的這種思想,強忍住內心的悲傷,離開了蒼島的房間,蒼島自始至終不曾有任何動作。荷子不相信生命是徒勞的,生命不是捆綁在利益之上的行屍走肉,而應當是更爲崇高的事物。生命究竟是什麼,荷子不知道,但她懂得生命的美好,如果你對生命的看法帶有一點點熱愛,哪怕只有一點點而已。
但是此時此刻,荷子無法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她看到的只是被剝了皮的所謂事實真相,她看到的是人類無休止的貪念和慾望。所有看到和聽到的一切,都使她對這個世界感到失望,自己曾經堅定的信仰,都已經土崩瓦解。如果生存是一種罪惡,那麼每個人都將是罪大惡極,而死亡,纔是生命的真正歸宿。
荷子坐在自己的梳妝檯前,凝視着鏡中自己的面容,梳理着自己披散的秀髮。接下來,荷子拿起化妝用的小刀,看着自己白皙的手腕,尋找着割下去的勇氣。出於生命對死亡的恐懼,荷子痛苦地叫出聲來,手中的刀鋒奮力揮了下去。
荷子感到手腕一涼,接着有液體從皮膚上流下,於是她閉住眼睛躺倒在地板上,慢慢等待死亡的來臨。正當荷子因失血而變得有些精神恍惚時,耳中隱約聽到有人拉開自己房間的木門衝了進來,接着自己的身體被架了起來,那人的口中呼喊着自己的名字。荷子以爲是劉世英趕來救她,於是睜開了眼睛,卻發現來人並不是劉世英,而是中村兵衛,此刻已經用白布緊緊纏住了自己手腕上的傷口。
荷子再次流下了眼淚,痛苦地說道:“你爲什麼要救我?讓我去死吧,也好忘記這些不必要的煩惱,活着對我來說已經任何什麼意義了……”
荷子說着,伸手去揭裹傷的白布,中村抓住她的手,着急地說道:“不要,荷子小姐,請不要再作出傷害自己的行爲,荷子應該珍惜自己的生命。”
“爲什麼,請中村君給荷子一個理由……”
中村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猶豫,隨即說道:“荷子與蒼島先生的對話,中村剛纔在門外都已經聽到了。荷子應該相信你父親的判斷,世界理應就是如此,我們沒有選擇,要麼接受並適應它,要麼就等着自取毀滅,沒有其它辦法……”
“不,你們的這種想法纔是要自取毀滅……”
“請荷子聽我說,荷子相信人與人之間存在情感,中村是贊同的。但是這個世界上還有朋友與敵人兩種分別,荷子不能試圖去愛自己的敵人……”
“你是指世英君?不,世英君不是我們的敵人,他不是……”
“請荷子相信中村的判斷,中村也不願將劉世英視爲敵人,但是荷子必須面對現實!中日兩國此時已經交惡,這是歷史的必然原因所造成的,個人的努力無法改變這一事實,荷子不能強求。我們現在能做的,只有順應這一趨勢……”
“不,一定還有其他辦法的,我不相信事情必須得這樣……”
荷子掙扎着自己坐起來,中村不得不放開她,接着說道:“沒有其它辦法了,矛盾此時已經激化到了極端狀態,只有依靠武力才能解決問題,戰爭只是遲早的事情。荷子必須振作起來,不能依靠幻想活着,世界上還有很多美好的事情……”
荷子聽到中村對於戰爭就要開始的預言,雙眼緊盯着中村,問道:“如果以後中村君與世英君在戰場上相遇,中村君會試圖殺死世英君嗎?”
中村稍一猶豫,說道:“會的,如果那是命令的話。”
荷子聞言,想到戰爭的殘酷與死亡,開始哭泣。中村繼續說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要知道,中國擁有相當豐富的自然資源,卻不懂得加以改造利用。中國人活得輕鬆舒適,而我們日本人卻每天都在爲生存而掙扎,這肯定不會讓人感到滿意。日本發動戰爭就是爲了消除這種不平等,荷子應當這樣看待戰爭。”
“不,這些都是我們自己的問題,和中國有什麼關係?如果我們努力去發展自己,而不是去覬覦他國的財富,妄圖用武力去奪取,不是也能夠解決問題嗎?”
“這樣做還不夠,除了發展本國經濟外,軍事和政治手段也是必不可少的。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你創造的東西就一定屬於你,你會發現自己經常被他人欺騙,敲詐,剝削,威脅。沒有人會去尊敬你,除非你足夠強大到能夠保護自己。”
但是荷子此時已經傷透了心,根本無法接受這樣的人生理論,只是一個勁地哭泣。中村不知應該如何安慰她,只是湊近荷子,緊緊握住她的雙手,盯着她的眼睛說道:“要知道,自從中村第一次見到荷子時,就已經喜歡上了荷子。如果天照大神願意賞賜給中村一個妻子的話,我想,那一定是荷子無疑……”
荷子聞言無動於衷,她對中村的話已經失去了判斷能力,思緒只在自己頭腦的一片空白中游走。中村鼓起勇氣,一把抱住荷子,說道:“請荷子答應中村,做中村的妻子吧,中村願意一生一世愛護荷子,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中村說着,開始親吻荷子,荷子從麻木中驚醒,使勁掙扎着,試圖掙脫出中村的懷抱。荷子一邊躲閃一邊喊道:“不要這樣……請中村君放開荷子,荷子並不喜歡中村,你的所作所爲,你的想法都讓人無法接受,荷子不能……”
但是中村不爲所動,仍然緊抱着荷子不放,荷子繼續奮力掙扎。正在這時,屋門突然被拉開了,蒼島一臉鐵青,邁步走了進來。中村見了,不由得鬆開荷子,低頭向蒼島行禮。蒼島緊盯着屋子裡的兩人,厲聲問道:“你們兩個在幹什麼?”
荷子沒有回答,抹着眼淚離開了房間。中村依舊誠惶誠恐地跪坐在地板上,好半天低着頭不敢吱聲,接着偷眼觀察了一下蒼島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道:“荷子小姐心情不好,中村不放心,於是過來安慰一下,沒有其他的了……”
蒼島哼了一聲,似乎對中村的回答並不滿意,說道:“如果你喜歡荷子,就必須像劉世英那樣讓荷子喜歡纔對,你應該知道,荷子不喜歡被人強迫!”
中村彎腰說道:“主人說的是,中村記住了。”
蒼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浪費時間,他走到窗邊打開窗戶,看着窗外的夜景,冷靜了一下煩躁的情緒,說道:“我們必須要離開了,現在就開始準備吧。”
中村聞言十分驚愕,“爲什麼,我們不是……”
“不是什麼?我們的情報來源已經被摧毀,任務和身份已經暴露,自身安全也受到了威脅,再這樣待下去還有什麼用?我們在中國獲得了相當多的情報信息,可以說已經完成了上級佈置的任務。準備好之後我們立即出發,回日本!”
中村起身走到蒼島身旁,說道:“可是這也太過匆忙了吧?”
蒼島轉身走向房間口,便走邊說道:“我已經得到了消息,軍部不久將會有大的行動,我們已經沒有再留下來的必要了。難道你沒有感覺到嗎?國民黨和共產黨已經達到了某些方面的一致,中國國內一致抗日的呼聲也愈漸高漲,戰爭馬上就要來臨了。我想,你不會選擇被投進監獄,而是準備戰死沙場吧?”
中村反應過來,說道:“是,中村聽從主人的指示!”
“就這樣,做好準備吧。”蒼島離開了房間。
中村站起身來,隨着蒼島的一席話語,他知道戰爭就要來臨了,該是自己放開手腳,建功立業的時候了,這對每一個狂熱的日本軍人來說,都是一個巨大的喜訊。戰爭就是軍人的生命,沒有戰爭的軍人將一天也活不下去。
隨後,蒼島將日立醫院轉手賣給了重慶的一名富商,將藝館以及住宅賣作民房,將所有貴重物品都打包。接下來,蒼島買好了船票,帶着荷子與手下,準備從水路離開重慶,轉坐火車到達北京,經滿洲回到日本。荷子立在船頭,看着這座逐漸離自己遠去的城市,想要記住它的每一個細節,她沒能來得及與劉世英告別。蒼島面色冷峻,回望了朝天門碼頭一眼,便將這座城市從記憶中抹去。